谢聿在恵海停留一周,办完事。他效率一流,竟然还见缝插针地完成了魏应洲交给他的去庆安大学做演讲的任务。
庆安大学离惠海市不远,高速两小时车程。在车上,谢聿打开笔记本电脑,看了下魏应洲发给他的演讲主题——“桥银是如何成功的”。
浮夸、摆阔、华而不实,典型的魏应洲风格。
谢聿嘴角一抽,将笔记本扔在一旁。
他不好成功学,为人更是低调。他百分之百肯定,魏应洲把这差事交给他,心里一定满含恶意。
然而,他不乐意,庆安大学那边却乐意得很。学校领导对他翘首以待,场面办得甚是隆重,群众簇拥,鲜花掌声。谢聿与校领导交换名片时,对方看见谢聿名片上的“桥银”二字,笑意顿时加深。谢聿将这个加深的笑意尽收眼底,明白了对方意不在他,而在桥银。
走下讲台,他忽然想起魏应洲。那个站在桥银巅峰的人,论年龄还比他小两岁,纨绔之下不知她是否也有高处不胜寒的孤独感。
“谢特助,”校长搓着手,客气询问,“我校有个生物科技市场化的项目,之前和桥银谈过,希望魏总在资金方面能支持一下科研成果转化。您方便的话,能不能再和魏总提一下?”
谢聿微笑:“好,一定。”
校园很干净,人心却未必。
来之前,他和魏应洲有过一场谈话。
“庆安大学正在向桥银拉拢资金,从调查反馈来看,并不是一项值得市场化的项目,失败概率高达98%。往极端了想,甚至存在借项目骗取资金的可能性。魏应洲,你何必还与之牵扯,甚至答应对方的演讲?演讲是假,见面再次拉资金是真。”
“我们对之有人才输送的需求,不好做太绝。”
“你会很不自由。”
“呵,这世上哪里来绝对的自由?”
向死而生,是当代存在主义哲学的元命题之一。对存在论而言,死亡不是一个事件,而是存在本身。人不是为着死而自由,而是一个要死的自由的人。
魏应洲很有些从元命题中找出路的本事。
在她身上,谢聿读出了一种味道:魏应洲为人,从不为争一个输赢,她早已认定了自己必定会有输有赢,所以她是最自由的人。
一日之内,来回高速四小时,中途还做了个两小时演讲,谢聿累得半死,返程时一上车,就靠着后座睡了。
司机是个老手,把车开得四平八稳。一小时后,后座的人忽然醒了,问了句:“到哪里了?”
“谢特助,到惠海市还早。”司机答,“行程刚过半,再开十公里就到高速公路服务区了,您需要停车休息一下吗?”
谢聿听了,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今天几号?”
“七号。”
谢聿若有所思,吩咐:“不去惠海市了,去桐里市。”
司机长期被虐,早已习惯了雇主的出其不意,下意识应了一声:“好的。”
重新调出车用导航、设置路线,司机提醒:“谢特助,现在过去,可能时间会有一点晚了,大概晚上七点才会到。”
“没关系,你开。”
“好的。”
谢聿重新闭目养神。
他忽然想起俞祥。
一个人好不好用,最怕和旁人做比较,一有比较,高下立现。不错,现在他的司机办事勤、效率高,但若说“顺手”,谁都比不过俞祥。俞祥是连问都不会问一句的,得到指令,把事办好,还替他着想,仿佛这就是俞祥跟他这些年做过的全部事情了。
夏日七点,不算太晚,天色还有一丝亮。
沿海小镇,傍晚起风,有一丝凉意。墓园有参天绿荫,凉意就更甚。这处墓园甚好,绿草如茵,安静清致,陌生人第一次进来,往往以为是公园。人受生于天,养命于地,生为魂而命为魄,烟消云散之后重新归于天归于地,不失为最好的归处。
谢聿缓缓踱步,看见了意料中的身影。
魏应洲。
她正站在一处墓碑前,一袭黑色连衣裙,长发披肩。谢聿甚少见她这副模样——温情又柔软,宛如少女。每年今日,她父母的忌日,谢聿都会见到这样一个魏应洲。有时谢聿也会自嘲,他何必牵挂她这件事。他是为了打感情牌恭维上级,还是为了见一见一年只有一次的少女?每每想到此处,他就不想了。略危险的事,谢聿向来不深究。
魏应洲的父母是名人,名人就没有隐私可言,如何生,如何死,都曝光在大众的茶余饭后。魏应洲是个幸运的人,继承了母亲宗清欢的清俊面容,承袭了父亲魏初的大气性格,这让她在人生战场上游刃有余。魏应洲也是个不幸的人,一生都不可能摆脱父母早逝的阴影。总会有人提起:她是魏应洲啊,你不认识吗?就是宗家那个不受待见的宗清欢和一个普通男人生的孩子……
宗清欢不受待见,主要是不受母亲庄素央待见。宗清欢太有性格了,又不肯服软,两条都占了庄素央的大忌。庄素央绝不允许宗家有比自己更有主见、更不肯服软的人,亲生女儿也不行。宗清欢注定是庄素央心头的一根刺。
而婚事,则成了促使母女俩陌路的最后一击。
魏初出身普通中产家庭,母亲是老师,父亲是医生。成年后,魏初成为一名建筑工程师,每天头戴安全帽奔波在建筑工地。宗清欢眼光毒辣,喜欢一个人,从不看家世,只看人品,当初是她倒追的魏初。庄素央没有反对这桩婚事,话却很刻薄,她对宗清欢直言:“这种男人配配你,倒也够了。”自此,宗清欢离开宗家,一生都没有再回去。
说起来是一生,其实,也没有太久。魏应洲十岁那年,父母过世,死因是车祸。
魏应洲曾与谢聿闲聊:“知道什么时候,一个人的本能最能暴露内心吗?生死一瞬间的时候。我父母的车祸是意外,父亲如果和天下所有司机那样,本能地往左打方向盘,说不定尚能自保。可是,他没有,他违背了天下所有司机都会有的本能,往右打了方向盘。因为副驾驶上,有他要保护的人。”
那一刻,谢聿少见地沉默,表示肃穆和尊敬。
他从来不信爱情,但见到了,还是会敬畏。死亡也拆不散的保护欲,是爱情了。
那一天,他忽然明白了一句话:中国人于死,豁达而激情,尤其是中国的有情人。他以往不明白,为什么古人形容死亡也可以用“千秋万代”,后来他明白了,这是多好的说法。有感情,有爱,肉身不在了,人世间也有影子的长存。不知魏初在生死一线间决定往右打方向盘的时候,心里是否也会想到那一句“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墓园。
在此地见到谢聿,魏应洲并不惊讶。
十年里,每年这一天,他都会以两种方式出现:第一种,是人未到,花到;第二种,是人和花同到。
最初那两年,魏应洲多少对此有些防备。
说到底,她总是同他非亲非故,三十年合同里也没规定,他为她打工还要尊敬她父母。
对此,谢聿解释了一句,很是势利:“我希望,偶尔也能感动一下你,毕竟这对我没坏处。”
魏应洲点点头,心里那道防御线卸下了一大半。
他们两个人,比较适合势利的关系。太温情的,略陌生,叫彼此都浑身不适。
今年,谢聿也未缺席。他走过去,放下手里的花,对她道:“去了趟庆安大学,做完你那个要命的演讲,顺便过来一趟。”
魏应洲看了一眼那束花。
她反问:“上高速之后过来的?”
谢聿:“嗯。”
魏应洲看穿他:“那这束花恐怕不好找。先上高速,再下高速,你把这叫‘顺便’?”
谢聿没理她,自知这点小伎俩瞒不过她。
魏应洲看他一眼,领了他的情:“你有心起来,叫人很难抗拒啊。”
他将感情藏得很深,刻意误导她:“你大可再感动一点。我同你还有二十年合约,我的日子会好过很多。比如那种要命的演讲,以后别往我头上推。”
魏应洲笑了。
一句话,似提醒,他俩竟已相识十年。
十年,处不成老友鬼鬼,总是各有保留,遗憾吗?不遗憾,谁叫他俩一个是“王”,一个是“助”。人世间结缘,讲究“前提”二字,他俩的前提只一个“利”字。算来算去,现在都已是最好的局面。
魏应洲拍了下他的左肩:“既然来了,休息一晚再走。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吃饭。”说完,她率先走了出去。
被她拍过的左肩尚有余温,那道经年不散的铃兰香又回来了。他深呼吸,觉得左肩滚烫。她掌心留下的那点余温也瞬间变得危险起来,轻易就能撩拨他。他想,这真是太糟糕了,他越陷越深,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桐里是沿海小镇,不比上东城夜夜笙歌。夜幕降临,找个饭馆也不太容易。
魏应洲就是有这个本事,一个外地人,也能找到本地人才知道的“好地方”。
夜市。
东面一隅支着一家烧烤摊,老板姓黄,本地人,平日爱穿花衬衫、戴金链,天生一副大嗓门,绝技是一手烧烤一手还能拿着啤酒和人“对瓶吹”。
两张塑料椅,魏应洲和谢聿一人一张落座。桌子也是塑料桌,一个小妹过来铺了张台布,将桌上擦不干净的油腻遮掩了。
魏应洲冲谢聿一笑:“出入惯了酒店,带你尝点别的。老黄手艺不错的,五星级酒店请他都不去的。”
正说着,黄老板就来了。
“哈哈哈,这谁啊,阿魏啊!”
魏应洲交友甚广,谢聿是知道的。客气一点的叫“魏总”,熟一点的叫“应洲”,这“阿魏”的叫法算哪一路的朋友?
魏应洲“哈哈”了一声,上前就把人肩膀搂了一半,满嘴跑火车:“黄老板,你这里人杰地灵,一阵子不来就想念得很呀。”
说完,她指了指身后的谢聿:“特地带我兄弟过来捧场,你给我弄点好货来。近海的不要,远洋深海的尽管上。哎,别说你没有,我知道你手下养的那些远洋渔船这段时间给你进贡的好货可不少。”
黄老板都听愣了,哭笑不得。
“魏应洲,你在我身边安线人了是吧?怎么什么都瞒不过你?”
“哈哈。”
说话间,黄老板毫不怠慢,转头已经吩咐了下去,把好货一一拿了过来。又亲自为她烤,大火上下翻滚,魏应洲对他说了声“谢了”。
黄老板扫了一眼身后的谢聿,压低声音问:“你这兄弟是不是对你有意思啊?”
魏应洲一囧:“哈?”
“他那双眼睛,可没从你身上抽走过……”
黄老板看了一眼魏应洲,又看了一眼谢聿,眼神在这两人之间打转。一双老江湖的眼,看出了属于男女间的那点事。他忽然恶趣味起来,伸手往魏应洲腰间一搂:“最近你瘦了不少啊。”
“桥银那摊子事,每天烦死我,能不瘦嘛。”
“来,我摸摸,哟,骨头都凸出来了,今晚我拿最好的海鲜给你补补。”
“算我便宜点啊,不然我可吃不起。”
魏应洲心无旁骛地和老黄东拉西扯,浑不知身后的谢聿看着老黄搂在她腰间的手,几乎要将手里的塑料水杯捏扁。谢聿那点小动作哪逃得过老黄的眼睛,他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心里已经完完全全地懂了。
老黄放开魏应洲,笑笑地对她提醒:“你那个兄弟,你小心点。”
“你说谢聿?”
“对,就你今天带来的这个。”
“我小心什么?桥银‘魏谢’,并肩十年,整个上东城无人不知。”
“可我猜,他并没有把你当成老板。”
魏应洲觉得好笑:“那你觉得他把我当什么了?”
“他把你当什么我不知道。”老黄摸着下巴,意味深长,“但我知道,他想睡你……”
魏应洲正在喝水,听了这话,当场喷了。
她搭上他左肩,真诚建议:“老黄,眼睛不好咱得赶紧治。没个十年眼疾都说不出你刚才那番话。”
入夜,小镇夜生活的高潮时分。
老黄今晚有意会一会谢聿:“我和魏应洲认识十几年了,她可从来没带朋友来过我这里,你是第一个。”就着气氛,老黄一通猛灌,“就冲这个,我也一定要跟你喝几瓶。干了!”
没等谢聿反应,黄老板已经豪气干云地干了半瓶。
他酒喝了一半,被人强行打断。
魏应洲突然出手,拿过他的酒瓶,笑道:“我这兄弟不喝酒的,你不用跟他干。”
老黄都傻了:“这是啤酒哎?”他和魏应洲这些人,基本是把啤酒当水喝的。
魏应洲不让步,笑着打太极:“他被我压着天天996,再被你这么一顿灌,非废了不可。”
老黄觉得有意思极了,拖长了音调:“我说,你对你每个手下都是这么护短的?”
“哪儿的话。”魏应洲一张嘴是多么能说,“这顿我请,酒多贵啊,我是怕你让我破费啊。”
老黄被她呛了一句,一愣,继而大笑。
“魏应洲,你行。”他放过谢聿,压低声音,不怀好意对魏应洲道,“我怎么觉得,你对你这个兄弟也很有那个意思呢?”
“黄天成,除了那点子事儿,你还能不能想点好的?”
魏应洲笑骂着将他踢走了。
黄老板走远,谢聿盯着那花衬衫看了会儿,转头问:“你经常来这里和他们喝?”
魏应洲给他倒了杯清水。只剩他和她两个人,谈话也自在多了。
“以前是,后来就少了。事情一多,身不由己,过来一趟也不易。”
“以前,是多久以前?”
“接任桥银首席执行官以前。”
“那样的日子那么好。你想回到以前吗?”
一语双关,不晓得当事人如何理解。
魏应洲冲他一笑:“我还没压榨够你三十年,再好的‘从前’也只能暂时放一放。”
又被她占去口头便宜。谢聿让她一回,给她倒水:“那你加油。”
夏夜,海风拂面,当真是好日子。两人应景,多聊了几句。
“你和黄先生如何认识的?”
“他开店,我吃饭,一来二去自然认识。”
“他让我羡慕。”
“哦?”
“开小店,赚大钱,还有悠闲时间吹风喝酒。男人图什么?不过就是图个喝好睡好而已。”
“呵,黄老板开的是小店,恐怕入不了你谢聿的眼。”
“生意无贵贱,只要营运得力,一本万利也是不难。”
魏应洲笑笑。
说者无意,听者有意。在他眼里,生意如此简单,他是不知他自身的厉害。再小的生意,说到“营运得力”哪有那么容易,“一本万利”更是难上加难。他有实力,才视为易事。
“好啊。”她成人之美,“三十年卖身契之后,你恢复自由身,若开家如此小店,我一定日日捧你场,叫你一声‘谢老板’。若那时你已娶妻,我一定叫一声‘大嫂’。”
“你就这么希望我娶妻?”
“男子当娶,女子当嫁,这不是正常事吗?你条件这么好,谢太太的位子,感兴趣的人不会少。”
“那你感兴趣吗?”
魏应洲动作一顿。
这一顿,顿出个不自然的表情来,手、眼、心、神,配合不到一处去。世上玩笑千万种,男女的、朋友的、上下的,这句玩笑算哪一种?
谢聿一笑:“开玩笑的。”
“我暂时还没有娶妻的打算,若他日有了,请帖一定算你一份,你放心。”
魏应洲虚应笑笑。
对谢聿,她第一次以一个女子的本能,警惕起来。
暧昧,真心,一收一放,皆凌厉。这是控场的好手,完全不是善类。
对宗明山,魏应洲给足了面子。
十亿放款,不仅亲自批了条,更在项目书上给予了宗启程执掌大权。换言之,这十亿相当于白送。舆论哗然,宗启程“桥银二东家”之名甚嚣尘上,魏应洲的“外姓代理”再次被争议。财经、娱乐两大传媒版块轮番报道,很是热闹了一阵。
只有宗明山注意到谢聿去了一趟惠海市。
他寻了个机会提起此事,魏应洲对答如流:“谢聿过去不为公事,为私事,看望一位老朋友。那人给他当过八年司机,外公有兴趣了解的话,桥银员工档案册里应该有任职记录。”
毫无破绽,宗明山遂表下不问。
风水轮流转,宗启程风光无限。跟他一道风光的,还有“德恩控股”。周一,宗启程高调亮相,宣布养老小镇项目试运行。当天,德恩控股一纸公告,宣布取得养老小镇项目试运行的独家合作权。
这份公告可谓含金量十足。
草拟公告的团队显然是个老手,言辞间不乏暧昧,直指幕后有人力挺,此次合作必将令公司大为受益。两日后,宗启程与德恩控股董事会主席共赴晚宴,谈笑风生。这一幕被记者拍下,一时间,坊间流言四起,认为德恩控股的背后集团正是桥银。
隔日,股市开盘,德恩控股“一”字封涨停;第二日,继续涨停。宗启程频频与德恩控股牵手亮相,公司股价气势如虹,最终造就六连板的瞩目佳绩。有记者提问,对近日股价强劲表现有何看法。德恩董事会主席谦虚表示,本公司看中的是项目的长远发展,并不关心短期股价波动。宗启程的态度就张扬多了,对记者道,你去数数,桥银的合作方有哪个空手而归过。这番态度一经亮相,德恩控股股价再度飙升三个点。
德恩控股这个名字,很快传入魏应洲的耳朵。
桥银有一部首席执行官专属电梯,内设LED屏幕,滚动播放桥银实时新闻,既播正面新闻,也播负面新闻。魏应洲油盐不进,正、负新闻都看得了,看这个也说好,看那个也说好,连黄婕都弄不清楚她的好究竟好不好。有时黄婕急了,会去问谢聿,谢聿说不用理她。黄婕问为什么,谢聿道,魏应洲看不下去一件事,她会沉默,一个好字都不会说的。
这天,当魏应洲看完德恩控股的新闻,她没有说“好”。
当晚,魏应洲出席上东城新业态联盟交流会,面对记者的穷追不舍,罕见地正面表态:桥银和惠海市的养老小镇项目并无关系,十亿资金乃宗启程先生私人向桥银申请借贷之款,并非代表桥银立场。
一席话,桥银和宗启程、德恩控股严格撇清关系。
言辞见报,德恩控股股价应声而跌。
季蔓妃在庄素央面前颇有微词,直指魏应洲器量狭小,见不得宗启程好。庄素央不待见魏应洲那是惯了的,季蔓妃的微词是真是假都无妨。庄素央打电话给魏应洲,严肃提醒她对宗家人不能太过分。谁想,这一回,魏应洲却态度强硬。
她问:“外婆,若德恩控股有问题,将来连累桥银,这个责任,你负?”
庄素央一愣。
她再厉害,能跋扈的只有家里那一亩三分地;出了宗家,放当今商业社会,一介七旬老太,哪里懂道行,奇经八脉都摸不清,更谈何负责?
庄素央反问:“你什么意思?”
魏应洲道:“外婆,别紧张,我只是假设。虽然这世界上,最终的后果往往都由假设而来。”
她的警告之意甚浓。
这态度,庄素央反感至极,但这话,庄素央不得不认真视之。对宗家人,她再护短,也绝不会拿桥银开玩笑。说到底,没了桥银,偌大上东城,她庄素央算老几?
魏应洲当晚去敲谢聿房门,敲足五分钟,无人应门。
魏应洲二话不说,打电话给谢聿:“开门。”
谢聿拒绝:“凌晨一点,你让一个男人给你开门?”
“那我自己开,反正我有你家门卡。”
下一秒,房门大开,魏应洲刷卡进入,登堂入室。谢聿没料到她真敢硬闯,从卧室出来见到她,头痛欲裂。
他扶额:“我就不该把备用门卡给你。”
魏应洲财大气粗,拿钱砸他:“我包你两个小时,付你三倍加班费。”
“我不赚。”睡梦中被吵醒,谢聿严重低血压,起床气很重,“我以后交了女朋友,房里跟人睡着,你也这么闯进来?”
“你也说了是‘以后’,你今天不是还没有嘛。”
谢聿正要发火,一笼锡城小笼包冷不丁出现在他眼前。
魏应洲笑呵呵:“饿了吧,给你带的!我特地去五星级酒店找厨师给你做的。”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伸手不打笑脸人!
谢聿对锡城小笼包向来不拒绝,魏应洲顺着杆儿往上爬,熟门熟路地去厨房,拿了筷子倒了醋,半哄半推地将谢聿推入座。
魏应洲是个老赖,谢聿看出来了,今晚这尊大佛他是赶不走的。
他坐下,开门见山:“你什么事?”
“给我查德恩控股,它有问题。”
谢聿看了她一眼。倒是没想到,她找他是为了这件事。
他又问:“现在马上要?”
“对,越快越好。”
谢聿动筷,夹起一个小笼包,蘸了醋,送入口中。吃完,他擦了擦手,对她道:“你等着。”
他转身走了,方向是书房。什么是桥银“魏谢”?这就是了。魏应洲去火海,他跟;魏应洲上天堂,他送她全程。
没让魏应洲等太久,谢聿走出来,手里多了一沓资料。
魏应洲挑眉:“这么快?”
“提前查过。”
“呵。”魏应洲笑,“看来,不止我一个人认为,德恩控股有问题了,起码,你也是盟友。”
谢聿不置可否。
魏应洲放下筷子,抽了张纸巾擦干净手,拿起资料。
“那天你诈宗启程,猜他身后有人,被你诈对了,他背后果然还有一个德恩控股。”
谢聿承认一半,否认一半:“我只诈出他身后有人,但,是不是德恩控股,我不做评价。”
“看来,你查的资料,还不够你说服自己。”
“即便不够我说服自己,也已经触目惊心了:德恩控股巨额亏损,主营业务不清晰,股价支离破碎;董事会主席是个资本玩家,无论是抱团炒作,还是爆炒主题,他都干过,记录很是不良,这几年,早已将德恩控股变成了有名的妖股。懂一点行道的人都会对德恩控股敬而远之,更别说是合作这么大资金的项目了。”
魏应洲眸色幽暗:“你认为,他想借项目炒作抬高股价之际,套现离场?”
“我不知道。”
“假设呢?”
“我不做假设。”
“为什么?”
“假设会令人偏离真相的航道,先入为主,行动滞后。”
一个对假设全然无感的人,同她迥异,却成了她的盟友。魏应洲开了一秒钟小差,觉得命运颇有意思。
忽然,她似有感应:“你在想的,是否还有其他?”
这回,谢聿没说话,沉默即承认。
他开口:“若是你方才说的伎俩,那就太简单了。且不论公众,单监管层那一套问询机制,就十分难逃。”
魏应洲眼色一深:“你的意思是,他们手上准备玩的游戏,更大?”
谢聿摊了摊手。他没有正面回答,只对她道:“料不到对方的下一步,魏应洲,你遇上对手了。”
魏应洲微微皱眉。
任人鱼肉,非她风格。但世有多舛,已上案板,由不得她选择,是刀下亡魂,还是鱼跃龙门,都在一线之间。这一线里面,是千万伏高压,是千百度高温炉。承受住,杀出去,只此一条路,她没得选。
“张嘴。”
“啊?”
不待她反应,嘴里已经被塞了一个小笼包。
魏应洲一时不察,下意识咬了一口,咬破了汤包皮,汤汁肆涌,嘴角被汤汤水水沾了个遍。魏应洲向来不喜欢食物汤汁的黏腻感,这会儿却动作全无,任凭汤汁滴滴答答,将唇角沾得又黏又腻。因为,她方才一口咬住的,除了汤包,还有谢聿的手指。
谢聿眼神幽暗。
一如他梦境中的感觉,她的双唇柔软无比;被她咬住时指尖传来的触感,滋味好得不像话,他几乎就要撕掉“文明”这一道横亘在两人中间的戒律,想要用力蛮横地探进去,看她被呛出眼泪却推不开他的样子,激起他内心更深处的肆虐快感。
魏应洲:“喂。”
她抚上他的额头:“你是不是最近996得太厉害,人都傻了啊?”
谢聿:“……”
梦境有多旖旎,现实就有多残酷。
他一把打掉她的手,话都不想跟她说。
“快点吃,吃完你赶紧走。”
魏应洲看了一眼时钟,已经凌晨两点半,她决定赖这儿了。
“不走了,你这里借我睡一晚。”
“不借。”
“我付你一晚房费,按万豪的标准。”
“免谈。”
魏应洲“唉”了一声,低头擦干净手,自顾自走去主卧:“我看看,你这里是不是真的藏着女朋友。你看,果然没有嘛……”
谢聿不爽到了极点。
他伸手,一把拉住她:“你给我差不多……”
魏应洲被他拉得一个踉跄,谢聿眼色一变,急忙搂住她防止她摔倒。魏应洲对腰间这双突然搂过来的手本能地抗拒,下意识一推——
主卧的床上,方才还吵架的两人此刻一上一下、四目相对,倒下去的位置非常好。
谢聿一百五十斤的身体着实将魏应洲压得喘不过气,她闷哼了一声,胸腔起伏。这起伏对谢聿来说无异于甜蜜的地狱。她的呼吸近在咫尺,他感受着身下属于她的柔软,那道经年不散的铃兰香此刻更是浓郁得化不开,全是她的味道,全是她的美好,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他耳边叫嚣着:要了她,立刻、马上、快点,别放过她。
他想象着她被他弄哭的样子,对他求饶、喘息、情不自禁,他的理智就逐渐滑坡:为什么不呢?这理智他坚守了十年实在是何必?
谢聿的眼神陡然变深,手指渐渐不规矩起来,隔着薄薄的衬衫游走在她腰间,悄无声息地开始了男人最懂的撩拨。
魏应洲忽然喊他。
“谢聿。”
“嗯?”
“你赶紧起来,我困死了。”
魏应洲此刻是真的困到了极致,眼神涣散,连谢聿游走在她腰间的动作都没力气去管了。她只当他是自尊心受挫,又跟她过不去,想要将她丢出去。
她有气无力,告诉他:“我连着熬了两晚通宵,董事会的郑则明估计是受了宗远航指示,这两天跟我唱反调,我刚摆平他。”
她抬手,左手搭在额头上,眉头皱得很深:“现在快三点了,我还能睡三小时,否则真受不了。”
谢聿看着她,就知道她没有说谎。她眼底又有了红血丝,人变得精瘦精瘦的,这具身体时常被迫处于高压之下,实在是一件很痛苦的事。纵然魏应洲有与痛苦相处足够多的经验,也抵不住长年累月的煎熬。这痛苦熬着她,都把她熬透了。
谢聿心里方才那点欲望,全然没有了。他的疼惜涌上来,一如这十年里那样,只供她一人差遣。
“睡吧。”
他将她的左手拉下来,抬手揉了揉她的额头,手法甚好,有东南亚传统理疗的动作在里面。他抚平她皱着的眉,继而抚平了她累到极致的心。
“你好好睡一觉,我六点会叫你。”
“嗯。”
她拉上被子,眼睛已经困得睁不开。
谢聿将她抱起来,放在一个最舒服的位置,又重新给她盖好被子。他站在床边看了她一会儿,心里柔软得不像话。她睡在他床上,他对她什么都没做,单单是看着,就觉得她满足了他对感情的所有幻想。
周日,深夜。
德恩控股一纸公告,横空出世,白纸黑字写明:公司拟每10股派发现金红利50元(含税),共计派送现金38.75亿元(含税)。
“深水重磅炸弹!”
这一派现规模已经超过了德恩控股最近三年的净利润总和,按照最新收盘价计算,德恩控股此次分红的股息率超过了15%!在二级市场前所未有。
中小散户一片哗然。公告一出,不到半小时,各大网络论坛已被刷屏,散户们欢呼雀跃,这般土豪式分红可谓前所未见。不仅如此,按规律,公告登出后势必会有一轮“分红行情”,换言之,再有涨停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区别只在于有几个而已。对持有德恩控股的中小散户来说,没有比此更兴奋的事了。持有的股份持续暴涨,还有巨额分红等着拿,天下哪来这种好事?一时间,“良心企业”之名被广大散户棺盖定论在了德恩控股的头上。
千里之外的桥银,气氛迥异。
魏应洲脸色阴郁。办公室内,全息投影大开,显示着一份文件,正是德恩控股的分红公告。
魏应洲冷笑:“桥银为人做了嫁衣啊。”
谢聿坐在一旁,自然明白内在玄机。魏应洲阴郁得有理,换了他,同样会有如此反应。
谢聿言简意赅:“简单做个对比好了。截至去年,德恩控股累计未分配利润以及母公司累计可供股东分配利润,一个数据就算出来了,此次拟派发的现金占比约98.87%。”
魏应洲扔下钢笔:“它倒是大方。”
谢聿摊了摊手:“监管层规定,上市公司制定利润分配方案,公司应当以合并报表、母公司报表中可供分配利润孰低的原则来确定具体的利润分配比例。这一分配规模并未违规,至多属于顶格分配。”
魏应洲看着他:“别说你没察觉到它的股权结构。”
“这个自然。”谢聿扶了扶眼镜,“控股股东东鹰国际持有公司股份85%,这意味着,此次现金分红,东鹰国际要分走85%。而东鹰国际和德恩控股董事会主席的关系,不言自明,双方有参股关系。欢呼雀跃的中小散户,几千万人,加起来也不过只分得到15%。再看一下它的去年净利润,更不得了,不到15亿。听说德恩控股的董事会主席林尚德被外界称为‘抽水王’,早年浸淫二级市场多年,空手套现百亿,被监管层严厉警告过之后,低调了六七年。这一次他重出江湖,手笔更甚从前了。”
魏应洲不动声色,看他一眼:“你很欣赏他?”
“谈不上。”谢聿姿态很淡,“再厉害,也不过一介炒家而已。虽然从炒作层面讲,他一方面能在明面上做到‘为散户谋福利’获得好名声,一方面在暗地加速掏空现金将之收入囊中,一举两得,手法也实属狠毒了。宗启程能搭上这条线,坦白讲,我很意外。”
魏应洲对此倒是理解的:“宗启程无勇无谋,无论是被人利用,还是被人说服与之合谋,事成后分得一定好处,都是不二人选。林尚德借桥银十亿资金的威名,大借东风入主项目,趁股价跃升之际抛出分红方案,不必减持也坐享高额分红。公司现金一旦被掏空,还能趁股价拉升之际抛售以填补,用空手套白狼形容都是过低评价了,这是一石三鸟啊。”
谢聿喝了一口水,表情回味。
魏应洲皱眉:“你是回味水呢,还是回味人呢?”
“我是在回味你们宗家人。”
“怎么?”
“你这个表弟,冒如此巨险,也要拖桥银下水,去成全陌生人,跟你究竟有多大仇?”
谢聿表情悠悠,盯住她:“魏应洲,你的家族人际关系很失败啊。”
换了平日,被他硌硬两句,魏应洲只当废话。但今日,她实在无好心情,拿了钢笔敲桌子,警告:“你讲够没有?”
“OK。”谢聿笑笑,心情不错,风浪再大,能损一次魏应洲,就还挺值。
到底还是老板,谢聿忍了忍,努力收住笑,问:“那么,你准备怎么接招?”
“能怎么办?”魏应洲扔下钢笔,“撤资。”
谢聿一度怀疑魏应洲那句“撤资”的真实性。
打脸宗启程,无所谓;拂了宗明山的好意,魏应洲过不去。
两日后,谢聿发现,他还是低估了魏应洲的“猥琐”。猥琐这事,对魏应洲来说,是先天有天赋,后天很努力,完全是天才级选手。
魏应洲根本没有马上撤资。
她只传出了风声,最初,是桥银内部;然后,是上东城企业界;最后一轮,是媒体。捕风捉影之下,媒体写得绘声绘色,在魏应洲的一句“撤资”上大做文章。谢聿看了一眼,“呵呵”了一声,看穿这是魏应洲的授意。魏应洲和上东城媒体的关系,用“铁哥们儿”都不够形容的。跟主流媒体,她老干部保温杯一放,谈立场,讲原则;跟娱乐媒体,她把人家肩膀一搂,谈那些年的风花雪月。久而久之,她喜不喜欢媒体看不出来,但媒体都很喜欢她。
媒体推波助澜,作用十分惊人,魏应洲是否会撤资的舆论效应,瞬间被放大百倍。股价反应迅速,忽上忽下,涨跌停轮着来,庄家散户一起肝颤。
魏应洲适时表态:作为资方,对德恩控股的分红方案持怀疑态度,并提请监管层介入,审核其适用性。
林尚德坐不住了,找来宗启程,问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你们自家人还拖自家人后腿呢?宗启程面子里子都挂不住,气冲冲地杀回桥银,带着律师团拿着之前的投资合同,兴师问罪。
魏应洲像是久等了,不怕他来,就怕他不来。她放出桥银律师团,两大律师团闭门杀了一回合,宗启程那一边的率先走出会议室,对他报告:斗不过,这份合同没问题,魏应洲设了好几个大坑,咱们已经跳进去了。魏应洲下了最后通牒:若德恩控股有私心,桥银绝不做嫁衣,撤资没商量。
宗启程这下蒙了。
魏应洲日子不好过,谢聿半点不受影响。
他该吃吃,该睡睡,游泳健身两不误。下班时,他在楼道遇见魏应洲,浩浩荡荡一群人,她被围得焦头烂额。谢聿往边上一让,让他们先走。魏应洲见到是他,顺势想拉他下水,谢聿回了她一句“不耽误魏总工作”,说完迅速跑路。他想都不用想,魏应洲一定在身后郁闷地盯着他。
八点,谢聿游完泳。
泳池边,侍者递上毛巾,同时告知他:“谢先生,有一位宗小姐找您,在餐厅等您多时了。”
谢聿拿毛巾擦头发,拒绝起人来眼也不眨:“说我不在,走了。”
“宗小姐来过游泳馆,见您在游泳,不便打扰,就在餐厅等您。她交代过,如果您离开,让我们务必告诉她。”
也就是说,这谎撒不成了。
谢聿甩下毛巾,举步离开。
宗明珠和谢聿有点交情。当然了,这只是宗明珠的想法,谢聿是不是这么想的,不好说。
这事,还要从宗明珠做慈善说起。
名媛做慈善,本是寻常事。但宗明珠能得到“上东城慈善名媛第一位”的美誉,放眼名媛圈也不常见。家世显赫,为人圆滑,固然是最大原因,但能做到此的又何止宗明珠一人?
谢聿,才是宗明珠背后的真正推手。
宗明珠的成名之战始于2017年菲岛海啸。菲岛,东南亚名岛,四季恒温,旅游天堂。一场百年不遇的海啸,将这座东南亚天堂之岛推向了全球舆论的风口浪尖。
海啸突袭海滩,人们惊恐万状,尖叫声、哭泣声,混成一片。世界级摄影师詹姆斯恰巧在场,举起相机意外拍下惊人一幕:宗明珠一身比基尼,赤脚狂奔,左右手分别抱着两个一岁多的幼儿。
名媛、比基尼,怀中幼儿纯真无邪,背后奔涌着夺命巨浪。张弛反差,一应俱全,挤在同一个画面,紧张又恐怖,刺激着全球神经。
很快,詹姆斯拍下了更多画面:宗明珠以一人之力,调来直升机救援,将同她一道被困的两户当地家庭救走,那两个孩子就来自其中一户家庭。后来,詹姆斯安全回国,在机场面对媒体时,大方公布了照片。
美国人天性幽默,詹姆斯大难不死,开起玩笑来更多了一份豁达:“当时,我就与宗小姐同被困在菲岛。哦天哪,我按下快门时就想追求她了,但她明确拒绝了我,理由是我太胖,坐直升机都占了两个人的座位,她不喜欢浪费资源的人。不管怎样,她可真是个美人。”
经此一役,宗明珠红遍舆论头版,坐稳上东城名媛圈头把交椅。
不为人知的是,詹姆斯回美国当晚,瑞士银行私人账户上就被人打入一笔款,六百六十六万美元。上东城讲究风水,六六大顺,是吉兆。詹姆斯查阅账户完毕,拿手机拨通一个号码。
“钱收到了,多谢,比我想的还要准时。”
“好。”
“下次若还有合作机会,请务必再次考虑我。”
“好。”
“海啸刚来时,宗明珠小姐花容失色喊救命的照片,已经全部发给你了,底片我一张没留。你放心,这点合作素质,我有的。”
“好。”
“后续如你所见,我听从了你的安排,等宗小姐镇定之后拍下她救助当地人的照片,所有底片也都已经给你了。”
“好。”
“谢特助,为了美女,化危机为转机,厉害啊。”
这次,对方只是笑了一声,没再搭腔。礼貌地寒暄几句,电话随即挂断。
有句话,詹姆斯讲错了。谢聿不为美人,只为上司。
海啸爆发的第一时间,魏应洲紧急电联谢聿,直言不讳:“桥银在菲岛投资二十二亿美元建旅游房产市场,海啸损失不可估量。到时候,外汇市场必定损失严重,二十二亿别说是有去无回,恐怕更会反噬上东城本部,拖累本部资金去填窟窿。”
这种后果,桥银承担不起。事实上,不只桥银,任何一家企业恐怕都承担不起。飞来横祸最是可怕,华尔街吹嘘大而不倒的雷曼兄弟,也能一夜之间飞灰烟灭。魏应洲绝不会不自量力,拿桥银冒风险。
“这个窟窿,你要负责救。”
这是魏应洲对谢聿的最后通牒。
谢聿会不会答应,魏应洲其实没把握。若他不答应,她也没法拿他怎么样。开除他?解雇他?正合他意。魏应洲能玩的,不过只有一场心理战。她赌谢聿的责任感,赌谢聿狂妄无比的自尊心。
“我签你三十年,想用你的地方,就在这种时候。你能不能用上,看你自己的本事。”
谢聿狂,魏应洲亦狂。否则,上司下属,形同过家家。大不如狂对狂,手底下见真本事。
谢聿问了个无关痛痒的问题:“宗明珠是不是最近正在菲岛?”
魏应洲一愣,没料到紧要关头他还能问出这么个吃里爬外的问题来。
她沉住气,点头:“嗯。外公已来过电话,我派飞机过去救她了。”
谢聿转头,望向窗外,左手搁在交叠的腿上,一下一下轻敲。
魏应洲双手抱胸,等他怎么说。她寻思着,男人好色是天性,但总也会分个轻重缓急吧?他和她一把交情,抵不过一个宗明珠?
谢聿转过脸,再次突破魏应洲的下限:“桥银的事再说吧。把派遣救援直升机的权力给我,我先去救你们宗家的大小姐。”
谢聿出手,无人能及。
他这一救,何止是救,更是捧,以一人之力,在一夜之间,将宗明珠的声望带至舆论巅峰。二十四小时后,谢聿拿着宗明珠这一张新底牌,约见了菲岛政府开发部部长。
开发部部长名字挺长,去头去尾叫个简称:伦耶。伦耶部长国字脸,身材魁梧,肤色黝黑,有菲岛人特有的健壮之感。开发部是个油水部门,部长却宽肩窄腰,毫无富态。魏应洲评价这是个狠人,入油水部门而不贪,多狠的自制力。谢聿倒有不同看法,反驳她,或许他也贪,只不过自我管理严格,实贪而不露,不是更狠吗?魏应洲看了他一眼,有种错觉:谁也狠不过谢聿。
魏应洲原本以为,谢聿与伦耶这样的政界人士打交道,会有些由不习惯引起的轻微抵触。谁想,他一点也没有。谢聿的理由很充分:坐得稳部长之位的,都是聪明人;和聪明人打交道,就不会累。
见面约在了私人场所——伦耶的私宅。谢聿一踏入,就知今日的筹码不低。私宅的意义很不错,谈得成,最好;谈不成,也不伤感情,只当是朋友间的一场谈话,最多也就是不欢而散,而无兵戎相见之祸。
谢聿开门见山:“菲岛海啸,经济损失惨重,货币与融资环境都将十分恶劣。桥银的要求只有一个,希望开发部力保桥银的融资环境不受损。”
伦耶眉毛一挑,心中震动。就在五分钟前,他刚得知,贷款给桥银的两家菲岛大银行都在准备抽贷。桥银是头肥牛,上东城才是它的后盾,菲岛海啸的损失对桥银而言不过是蚊虫叮咬,它自有自愈的方法。菲岛则不然,若加税,从百姓身上抽,危险性及国际声誉都面临巨大风险;从企业身上抽血,就不同了。资本家既富有,又人人喊打,从他们身上抽,等于同百姓站在了同一立场。既抽得到血,又博得了好名声,何乐而不为?
但,谢聿一句话,封死了这条路。
他既来了,就有来的筹码。伦耶按兵不动,等着他的下一步。谢聿一笑,打开手提电脑,调出数十个网页,将屏幕缓缓转过来。
美联社、路透社、法新社、BBC……世界知名媒体,罕见齐聚发声,只为桥银大义。宗明珠在海啸面前舍身救当地幼儿的照片,登上全球媒体头版。桥银的后续援助更是惊人,首席执行官魏应洲已于当日宣布,桥银将从资金、劳动岗位、用工薪酬方面,加大对菲岛的灾难援助,弘扬国际主义精神。
谢聿指指屏幕,笑着道:“全球目光都看着呢。桥银如此大义,贵开发部还想从桥银身上抽血,不太好吧?”
伦耶暗道:不好,被他抢先了。
上东城的企业家,实在不可小觑。一息之生机,便可逆风翻盘。“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伦耶敬畏。此种古文化的强大生机,只有五千年历史的国度才有。于苦境中逢生,于绝境中逍遥游。
谢聿伸手,向差一点对桥银举起屠刀的凶徒,递上合作的橄榄枝:“部长,相杀必见红,杀鸡取卵要不得;合作,则共赢。不如今日你我一握,桥银答应,必定与部长并肩一战,为菲岛经济的未来贡献一份力。”
伦耶沉默许久,缓缓伸出手,握住了面前这一双手。
七小时后,谢聿拿着菲岛开发部不予批准对桥银抽贷、给予桥银友好融资环境的承诺书,登机返回上东城。
上东城机场,一前一后,有两个人等着他。
谢聿走出机场通道,就被人抱住了。
温香软玉,上等滋味。
他是识货之人,手未伸,人未搂,单凭贴近身的曼妙曲线,就知这绝非寻常人家的女子。世家女子,无论养在深闺,还是抛头露面,皆有寻常人家难有的矜贵之姿。一个人,从小是否被养在一个比较好的环境里,成年后气质大不一样。
宗明珠轻靠在他胸前,泪盈于睫:“多谢你,危难关头,救我一命。”
她的确应该多谢他。
海啸来时,她恐惧又绝望,拔腿狂奔又摔倒,尖叫连连,毫无形象。混乱中,她听见电话响。接起手机,她声音极抖,句子被断成一截一截的。只听电话那头,一个声音冷静道:“宗小姐,我是谢聿。”
这个名字,已足以令她镇定。
魏应洲的首席特助,桥银的厉害角色,上东城封号“王助”的其中一人。他用“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残酷历史,成就了今日万里挑一的“谢特助”。
他教她冷静,仅凭一句话:“宗小姐,若你信我,就按我说的做。我不仅保你毫发无伤,更助你从今日起,扶摇直上。”
生死关头,她紧紧抓住他,任凭差遣。
宗明珠在返回上东城的那天,就知道谢聿没有骗她。她红了,岂止是红,更像他承诺的那样,扶摇直上九万里。英雄救美,从古至今都是一出好戏,要佳人不倾心也难。若搬上戏台子,观众都不答应。
谢聿伸手,往她左肩一扶,下意识要推开。
“宗小姐,不必客气。”
他只为公事,不为私。
可惜,宗明珠存心不想懂。她再次抱紧他,要将绝处逢生的大感情,坚决与他一道分享。
谢聿皱眉,已有些不耐烦。
若将女人比作衣服,宗明珠无疑是最美的那一件华服,美则美矣,却毫无内容。或许,她也是有内容的,但,不对谢聿的胃口。纵使有天价之美,也是身外之物。他不知怎么的,鬼使神差想到魏应洲。魏应洲就不同了,她是布衣粗服裹上身,也能裹出风流之姿的。
正想着,冷不防抬头,就见到了那家伙。
魏应洲斜斜地倚靠在候机室的栏杆旁,正一脸唏嘘地看着他。
谢聿:她那是什么吃瓜群众的表情?
忽然,魏应洲向他伸出左手,大拇指向上一翘,意思是,厉害了我的哥!
谢聿火冒三丈,后悔怎么没让魏应洲和桥银一起死了算了。
凭什么他为她赴汤蹈火惹了一身腥,最后还得接受她这“托我的福,你占了大便宜”的恼人唏嘘?
谢聿踏入餐厅,宗明珠立刻起身。
垂手迎人,谦恭姿态由世家小姐做出来,意义大不同。餐厅内,众人侧目,看看宗明珠,又看看谢聿,眼中浮现相同的问号:一个大小姐,对一个打工人,如此恭敬?
宗明珠率先开口:“谢特助,打扰您。”
谢聿微笑:“不会。”
他就是这么一个双标狗。
对世上大部分女性,谢聿都保持着男性该有的尊重和礼貌,除了魏应洲。魏应洲在他眼里已经不能用“男人”“女人”这种简单的分类去定义了,魏应洲那种极品,是不是个“人”,他都觉得未必。
谢聿开门见山:“宗小姐找我什么事?”
开门见山,是门学问,一表亲密,二表疏远。同你热络了,省去客套;同你不熟,不想客套,都能用这态度。宗明珠笑容不落,心里却默默地打了个问号。她看他神色,揣摩他:他是同自己亲密呢,还是疏远呢?可惜,行不通,谢聿那张脸,是十八层地狱里炼出来的,“人脸”具备的表情功能早已被他弃之不用,进化成了一张人皮面具,喜怒都不易为人知。
不待宗明珠回答,一旁侍者走近,手中递来一把萨克斯,精致绝伦,高贵典雅,出自名家之手,单单风度就已然不同。
侍者道:“宗小姐,今晚您送给本餐厅的这把萨克斯已调音,您是否想先试一下?”
宗明珠轻移视线,从萨克斯移到对面,盈盈一笑:“高手在这里,我怎么敢班门弄斧?”
她做了个手势,“请他”的意思。侍者了然,将萨克斯递到谢聿面前。
谢聿不为所动:“我玩票而已。”
被他拒绝,宗明珠并不恼:“听姐姐说,谢特助二十一岁在翠石做侍应生,就已被请去代班演奏萨克斯。翠石的招牌,在上东城独一无二,演艺圈多少当红人士都是从在翠石驻唱,做DJ,做乐队出来的。捧人的红场,多少人想进都不得,独有谢特助出入自由,高手二字已写着了呢。”
谢聿听了,觉得头疼。
魏应洲那个家伙,嘴上没把门吗,这个那个的都去跟宗明珠说?
一曲终了,餐厅乐队换新曲,欢快的爵士音跳起来。机会上佳,宗明珠再次邀请:“即兴演奏,配爵士音,萨克斯演奏者的最爱。谢特助,真的不试一试?”
“不了。”谢聿抬起手腕看表,戏演得很足,“我还有事。宗小姐你找我,有话不如直说。”
宗明珠嘴角轻轻下弯。
作为女人,她失落至极;作为世家小姐,她不能叫人看见这至极的失落。于是她攥紧了手,放在桌沿下,将滚烫的失落攥紧在隐秘的角落。当她重新抬起手腕,端起面前的咖啡时,她脸上的笑容已经再次完美。
“好的,是这样。”
既来之,则安之。谢聿喜欢无名无分的关系,她就用没名没分的态度迎合他。这样的女子固然格局小,无志气,但山远水长,来日有了名分,何愁格局和志气不回来?
宗明珠打开手提包,拿出一本书,递上前。
“近日,我完稿一本新书。编辑拿样书给我看,我总觉少了些什么,感觉不对,再一想,原是少了题记。这题记,需认识的朋友写才好。我想了很久,想起了谢特助你。”
不待谢聿回话,她又立刻道:“谢特助,你不要先拒绝我。我找你,自然有我的理由。这本书,是我做母婴公益慈善活动时的心得分享。我知道,桥银的投资项目里,有这一部分内容。亲身参与,方知不易。我相信,谢特助一定见到了旁人见不到的风景。我希望,你能拨冗,借我新书之地,将内行话写上一二。”
一席话,宗明珠为自己加够分。
名媛、新书、慈善、写作,哪一项放在年轻女子身上,都是加分项。宗明珠独揽全部加分项,受尽上天宠爱。她不信,她会打动不了男人。谢聿再冷,也是男人,是男人,就有欲望,对美与色的欲望。
谁想,谢聿完全不按常理出牌:“宗小姐,我建议,你可以找你姐姐。”
谢聿有理有据,公事公办:“不错,桥银有对母婴项目的特殊照顾,参与度不低。魏总总揽桥银执行权,对这一块的了解比我深。宗小姐,你找她,比找我好得多。”
宗明珠当然不肯。
魏应洲入主桥银十年,功高绩深,和这样的人同场为伍,太有处下风的风险了。宗明珠在下风处了小半辈子,早已尝够其中滋味。如今她好不容易得来的好局面,万不可栽在魏应洲手里。虽然她也知,魏应洲对自己毫无敌意,不冷也不热,是最相安无事的那种关系,但没有办法,世间就会有一类人即便不想,也轻易就能予人压力。
宗明珠礼貌地笑,坚定地拒绝:“不好。”
谢聿从喝咖啡的间隙里空出一秒,看了她一眼。
宗明珠偏头一笑:“姐姐太厉害了。落人下风,我总也有些害怕的。女孩子的心思,说出来见笑了。”
谢聿难得地莞尔。一个大小姐,坦白成这样,他没道理再不识趣。
宗明珠又道:“况且,也不是我开口,姐姐就会答应的。她太忙了,我这点事,入不了姐姐的眼。”
“不会。”谢聿摆手,专注扯魏应洲后腿,“她不忙。”
宗明珠愣了下,下意识补充:“听爷爷讲,姐姐前天就飞新加坡洽公去了,陪客户应酬,今晚的飞机才回来。耗酒量的事,姐姐一个女孩子,喝酒太多会受苦。”
谢聿默不作声,在心里把魏应洲踩在脚底摩擦了一百遍。
她那叫公干?吃喝玩乐好不好!
林洛雯介绍的客户,根本不用她陪。人家客气得很,早已拟好了合作条款,双方无异议,完全就是一笔送人情的买卖。魏应洲装模作样地宣称“要搞好下游客户关系”,非要亲自陪人家回新加坡。临登机前一时心花怒放过了头,她不小心说漏了嘴:“这日子可累死我了,我出去活动活动……”
那天晚上,谢聿收到客户发来的消息:“你们魏总,可真不会亏待自己,包场了酒店顶楼的酒吧,大手笔啊。”
谢聿那会儿正领着几个注册会计师搞并购,焦头烂额之际收到这么一条消息,心理落差无比巨大,冷笑着关了手机。
想到这儿,谢聿“呵呵”了一声,充分表达了对魏应洲的鄙视,低头喝咖啡。
宗明珠摸不透他这是什么意思,试探问:“那么,谢特助,我就当你答应了哦?”
“好。”
她又听见谢聿开口:“宗小姐这本书,具体写了什么内容?”
宗明珠心中一喜。
心仪的男人主动向她攀谈,这是头一遭,即便聊的内容是公事,也不妨碍她巨大的惊喜。多少成年人的感情都是从聊公事开始的,这种话题最好,足够安全,也足够有得聊,给予感情发展最好的空间,浑不似年轻人拍拖,吵吵闹闹,一开场就爱这个恨那个,合得快,散得更快。
“是这样,我大致给谢特助介绍一下……”
两人聊着,气氛甚好。虽然大体而言,宗明珠讲得多,谢聿话很少,但也无妨。宗明珠太明白了,对谢聿这样的男人而言,对女性最大的尊重不是聊天,而是倾听。宗明珠端然坐着,凝神望他许久,猜想何种女子会是他将来的牵挂。谢聿这个人,活得太清醒,仿佛走在路上遇见心仪的女子,也只是平常地觉得好,而绝不足以托付心事。
正聊着,谢聿手机振动。
宗明珠看了一眼,是一串数字。她以为是陌生来电,谁想却不是,谢聿迅速接通了。于是宗明珠明白了,他应该是认得对方的,只是双方关系还不足以令他在手机电话簿中开辟一隅存下号码。多么固守疆域的男人,连电子产品都标记着私人领域。
谢聿接起电话:“什么事?”
电话里,脚步声、尖叫声,乱成一团。
谢聿挂断电话,起身就往外走,吩咐酒店侍者:“把车开到门口。”
他连宗明珠都落下了,不告而别。宗明珠直直盯着他的背影,明白他落下的何止她,还有他一贯的冷静。她想,是什么样了不起的私心,令谢聿也能方寸大乱?
就在方才,她清楚地听见了,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尖叫:“谢特助,魏总出事了!”
周六晚高峰,年轻人成群结队外出活动,中心路况每堵一处,导航地图上就多一个红点。谢聿将地图放大,结果是一片红。
他默不作声,关闭导航,油门踩下,凶猛加速。
谢聿的驾驶记录一直很好。上东城交通违章处罚是出了名地严,哪怕丝毫越轨也会被照章处罚,十二分根本不够扣的。魏应洲就是个典型,每年年中过半,驾驶分就岌岌可危,常年位列交通厅警告之列。
今晚,谢聿算是把他的两大纪录一起破了:从来不违章,从来不开车去公司。谢聿在桥银楼下停车的时候,系统提醒他,十二分已全部扣光。根据上东城最新交通规则,他一共扣了四十多分,需要罚款五万元、做半年义工弥补。
他下车,甩手关车门。力道很大,车身都随着这股力道晃了下。
谢聿的反常是有理由的。
电话里,黄婕对他讲:“魏总出事了。”具体出什么事,黄婕也讲不清,没讲几句话就只剩下了放声大哭。魏应洲的秘书向来精明干练,能让黄婕濒临失控,就只有一个原因:魏应洲出事了,而且出的事还不小。
谢聿的直觉非常准。
魏应洲今晚飞来横祸:有人寻仇。
导火索正是德恩控股的年度分红提案。
寻仇的人叫林强,窄面相,瘦骨架,神经常年高度紧绷,眼底血丝多年不褪,而且精神状况不太好,时而狂喜,时而抑郁:总的来说,十分偏执。这是典型的散户特征,还是赚得少亏得多的那种。
林强持有德恩控股已有七年,七年前股价最高点时进去的。刚进去时涨了一波,把他兴奋坏了,结果没几天股价就掉头直下,一泻千里整整七年。林强原本进去时资金不多,可是架不住它跌,散户思维多是跌了就只能补,越补越跌,越跌越补,最后把房子都补了进去,自己彻底成了在山顶站岗的“韭菜”。房产证上有老婆的名字,老婆觉得他无药可救了,为保住自己和女儿的前途,和他离了婚,分走了林强三分之二的存款。
谁能想到,七年后,德恩控股这只瘟鸡股票竟然雄起了!一纸分红公告,德恩控股股价扶摇直上。
散户的人生是苦的,林强的人生更是苦中之苦。因此,惊喜来时,林强比谁都狂喜。亏钱时,人走茶凉,老婆孩子都嫌弃他,但赚钱时,连券商营业部的经理都对他客客气气的。营业部后台都看得见,林强持有的德恩控股股票可不少。这一涨,不得了,哪里是涨回本,简直实现了阶层式的飞越。
大涨的那天,林强洗了个澡,换了套干净衣服,剪了个头发,还特意去眼镜店配了副眼镜,选了昂贵的斯文型男系列,然后踱着步走去了券商营业部,从进门、坐下、看盘,到最后离开,都有专人为他倒水,送水果。他还从散户大厅被请进了大户室,再也不用和一群老头老太抢十几台破电脑看行情了。大户室可真气派啊,真皮沙发,超大屏幕电脑,一配还配三台。客户经理走进来,热情洋溢地对他道:“林先生,看盘时遇到问题请随时找我。哎哟,看我这不会说话的嘴,林先生这种市场高手,旗开得胜,哪里会遇到问题。”那一刻,林强觉得,自己哪里是一个散户,分明是纵横市场、点石成金的资本大佬。
可是没过几天,风云突变。
德恩控股股价再一次疯狂下探,监管层正式干预,严查其分红合法性。林强对股票相关的法律耳熟能详,十分明白德恩控股的分红提案虽然不道德,但绝没有犯法。但不道德又关他什么事?他家破人亡时有人基于道德关心过他吗?
林强万万没想到,即便不违法,有人也有办法干预。
这个人就是魏应洲。
魏应洲太懂股市的玩法了,“先声夺人”永远是最有用也最可怕的一招。她根本不担心分红提案是否违法,她要的是市场人心不稳。人心一旦动摇,股价崩盘,提案即便不违法,“镰刀”们的好算盘也打不下去了。
这一天,林强终于拿着刀,架在了魏应洲的脖子上,问出了心底那声滔天怨恨:“魏应洲!为什么要跟老子过不去为什么要让老子亏得这么惨杀了你,杀了你!”
一路飞车过来,谢聿都不怎么相信,魏应洲能被人用刀架着脖子。
且不说她性格滑如泥鳅,这么多年连上东城最令名人闻风丧胆的娱记都蹲不着她。就算蹲着了,魏应洲身边的保镖也是货真价实的铜墙铁壁。宗家高价请来的,业务能力过硬。庄素央也亲自交代过,保护魏应洲的人一定要行,钱不是问题。庄素央的考虑很现实,魏应洲一旦出事,桥银第一个受牵连。一个稳定成功的企业,一定要有一个稳定成功的执行人。
谢聿想:一个没几两肉的散户能把魏应洲给劫了,你逗我?
事实上,谢聿没料错,林强确实没那本事劫持魏应洲,他连人家身都近不了。可是,架不住魏应洲要英雄救美,出风头啊。
今晚林强最初得手的,不是魏应洲,而是魏应洲的秘书黄婕。黄婕今晚的工作内容就一项:去机场接从新加坡回来的魏应洲。
魏应洲的脸色不太好,那是拉肚子闹的,新加坡的马来咖喱和她的胃不太对付。虽然她吃了药无大碍,但医生嘱咐这几日不可开荤腥,这可把无肉不欢的魏应洲憋坏了。她当了三天和尚,脸色都成菜青色了,下了飞机立刻打发黄婕先走,只说她还有事要办,至于办的事她当然不方便说。十分钟后,魏应洲已经杀至一家烧烤店门口。店老板一见她就主动招呼:“魏总,二十串羊肉十串小酥肉是吧?”可见她没少光顾。
被她打发走的黄婕因此遭了殃。黄婕将车开到桥银楼下,门口保安一见车牌号“SD 88888”,立刻迎上去,准备为魏总泊车。魏应洲这华而不实的车牌号,上东城人人认得。魏应洲经常对人讲,我这车牌号真不是走关系内定来的,我就是摇号抽来的;听的人往往意会地一笑,对她道:“懂的,魏总,抽来的,哈哈。”言下之意就是:你放心,这种事咱不会乱说。只有谢聿知道,这车牌号真的是魏应洲摇号抽来的。谢聿有时会想,魏应洲其实很不幸,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她被那么多的人误会得那么深。
这车牌人人都认得,林强当然也认得。同保安一同上去的,还有一个林强。不同的是,他手里有一把刀。黄婕刚下车,就被劫住了,颈部“嘶”的一声,裂开一道口子,鲜血汩汩往外涌。
林强平静道:“魏应洲,魏总,你不必管我是谁,你只要知道,今天不跟我好好谈谈德恩控股分红提案的事,你这脖子上,下一道口子,就直接割进你的动脉了。”
黄婕目瞪口呆,连痛也忘记:“我不是魏总。”
“呵呵,倒是个怕死的。怕死啊,这就好,咱们就有得谈了。”
黄婕因恐惧而尖叫:“我真的不是魏总!”
“你喊个屁!”
林强手上又是一记用力,黄婕的脖子上顿时多了一道口子,比刚才的更深,将林强的意思表达得很完整:他话不多,耐心也不多,除了想杀魏应洲,别的都没兴趣。
林强拖拽着,将黄婕拖在地上,往桥银走。
一阵引擎声传来,风驰电掣。
凶徒遇上凶徒,对杀,生死概率各一半。
林强察觉危险,倒地迅速往道路左侧滚,还不忘死死拽住黄婕,拖着她一道滚。他非常明白,黄婕已是自己的护身符,无论如何都丢不得。
刺耳的刹车声停住,一个女人下了车,窄肩纤腰,将一件白衬衫都穿出了锦衣玉食的气质,若换成妩媚裙装,不知会怎样颠倒众生。
黄婕泪盈于睫:“魏、魏总!”
林强惊怒,顺着她的方向,抬头望去。
魏应洲长身玉立,甩上车门,朝他走来:“阁下好身手,硬是在我面前,劫走了我的首席秘书。”
林强双眼血红:“你是魏应洲?”
魏应洲五味杂陈。
在上东城,她好歹也算个名人吧,路人缘就这么差,人家来劫她都认不出她脸?魏应洲沉痛地想,自己这张脸得平平无奇成什么样,才能到凡桃俗李这个程度?
“阁下这么大阵仗,不就是来找我的吗?”魏应洲扬了扬下巴,迈开步子走过去,“放人。我跟你,好好谈。”
“我对不起魏总。”
黄婕见到谢聿,一开口就是这句话,反反复复,重复很多遍。是她无用,平日再冷静,临到关头魂飞魄散,还要上司来救命,实属首席秘书大耻辱。
谢聿扶她起来:“没有的事。”
性命,都一样,没有谁比谁更值钱。
黄婕自责不已:“若是谢特助在,就不会如我这般拖累魏总。”
诚然,她讲得对,但谢聿明白,有些事不能这样讲。若把如今的青年同他和魏应洲放一道比,大部分人都会显得魂魄未全、难以信托。但这样讲,不公平。他和魏应洲的魂魄两全,是用支离破碎的三分之一人生换来的。若他们二人有选择,也未必会选这一条无常道。
谢聿吩咐常务副总带黄婕去休息。
警方已到场拦起警戒线,撤离人群,阵势颇大,引来全城注目。谢聿接过副总递来的绑票人资料,过目一遍,明白了事情原委。他当即心下一沉,事态动静闹得如此之大,怕是魏应洲有几条命都不够用的,跟警方的密切配合是关键。
他找来警方负责人:“烦请撤走警戒线,对外宣称,事情已解决,一切无恙,警方大队人马也立刻收队。”
负责人姓方,土生土长的上东城人,自小听闻桥银之名:纳税大户,实业标兵,对上东城的繁荣建设功不可没。如今,桥银首席执行官被劫持,警队怎可坐视不理?
方警官严词拒绝:“除非见到魏总安然无恙,否则警方绝不撤出。”
谢聿猛地甩下手中文件。资料落地,发出惊天巨响,在场之人皆一震。
谢聿脸色森冷,最后通牒:“好,你不撤。魏应洲有丝毫闪失,你担待得起吗?”
方警官发不出声音,但他始终不服:“你就能担待了?”
“魏应洲的命,我担待。”
谢聿一字一句:“接下来,里面的一切由我负责。魏应洲这条命,我担待,我保。警方只需在外等候时机,伺机而动。你大可录音录下来,救不了魏应洲我谢聿一人负责。”
众人望向他,齐齐失声。
方警官回神,转身吩咐下去,说了一声“照他说的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