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贾宝玉神游太虚境


东边宁国府花园内的梅花盛开,这一日,贾珍的妻子尤氏备下一桌酒席,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来赏花。贾母等人吃过早饭就来了,在园内游玩了一会儿,先喝茶后饮酒。宁、荣二府的家眷(juàn)宴请也不过如此,没有什么新鲜事。

一时,宝玉倦了,想去睡午觉,贾母命人好好哄着,歇一会儿再来。贾珍之子贾蓉之妻秦氏笑道:“我们这里有给宝叔收拾下的屋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与我就是了。”当下秦氏引了宝玉来到上房内间,宝玉抬头看见一幅劝人勤学苦读的画贴在上面,心里便有些不快,又看两边对联上写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看了这两句,纵然室内铺陈华丽,也断断不肯在这里了,忙说:“快出去,快出去!”

秦氏听了笑道:“这里还不好,可往哪里去呢?不然往我屋里去吧。”一个嬷嬷道:“不妥不妥,哪有小叔睡侄媳妇房里的?”秦氏笑道:“哎哟,他有多大?别看宝叔和我弟弟同岁,两人站一起,还没有我弟弟高呢!”

众人说话间,已经来到秦氏的房中,刚一进门,就有一股细细的香气袭来,宝玉顿觉神清气爽,连说:“好香!好香!”再向墙壁上看去,是一幅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图》,两边还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桌上摆着武则天时期的宝镜,另一边还放着赵飞燕跳舞用过的金盘。宝玉含笑道:“这里好,这里好。”秦氏笑道:“我这屋子神仙都可以住。”

众人服侍宝玉睡好,只留袭人、媚人、晴雯、麝(shè)月四个丫头陪伴。秦氏出了房门,跟她的丫头们在廊檐下看猫儿打架。

宝玉刚合上眼,便恍恍惚惚地睡着了。在梦中,宝玉来到了一个地方,但见朱栏玉砌,绿树清溪,真是人间奇景!宝玉正看得高兴,忽听山后有人唱歌:


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

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


歌声还未停,便见一个美丽的仙女从远处走过来。宝玉忙上前作揖,笑道:“神仙姐姐,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能不能带上我?”

仙女说:“我住离恨天上,灌愁海中,是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掌管人间的风月情事,只因近来风流冤孽,缠绵于此,所以前来查访。今日与你相逢,也非偶然。我住的地方离这儿不远,你可愿意随我去游览一番?”

宝玉听了,十分高兴,便跟着这警幻仙姑来到了上书“太虚幻境”四字的石牌坊前。转过牌坊,是一座宫门,上书“孽海情天”四字,两边有一副对联: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

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


宝玉心中迷惑,不知“古今情”“风月债”是什么意思。他随仙姑进入二层门内,见两边配殿都有对联,一时看不过来,只见几处写着“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暮哭司”“春感司”“秋感司”。

宝玉来到一处配殿,抬头看时却是“薄命司”,门上一副对联写着:


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


宝玉读罢,心中莫名感叹。进了薄命司,却见里面摆着十多个大橱,橱门上都贴着封条,封条上写着各种字。宝玉见一个橱上的封条上书“金陵十二钗正册”,不解何意。再看下面一柜,写着“金陵十二钗副册”,又见一柜上写着“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他打开“又副册”橱门,取出一册来。宝玉翻开一页,见上面画的不是山水人物,而是一幅水墨渲染画,如同乌云浊雾,后面写着几行字: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

心比天高,身为下贱。

风流灵巧招人怨。

寿夭多因诽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宝玉又翻一页,却是一簇鲜花、一床破席,后面也有字句:


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

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

宝玉不知何意,扔了这册,开了“副册”橱门,拿出一册来,揭开一页,上面画一枝桂花,下面有一个干涸的池塘,荷叶枯败,写着:


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

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宝玉仍然不解,又取“正册”出来翻看。只见首页画着两株枯木,木上挂一条玉带,下面是一堆雪,雪中有一根金簪(zān),后面写了四句诗:


可叹停机德,谁怜咏絮才。

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宝玉问警幻仙姑诗句何意,可她不愿泄露天机。于是宝玉只好往后翻看。只见画着一张弓,弓上挂一个香橼,也有一首词:


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

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梦归。


宝玉再往后翻看,每一页上都有画和诗词,只是他始终参不透其中的含义。警幻仙姑知宝玉天资聪明,但见他已经翻看多时,仍没有领悟,便伸手拿过册子合上,笑道:“好了,不必再看了,这里多闷,有什么意思?我带你去游玩奇景吧。”

宝玉恍恍惚惚跟了警幻仙姑来到后院,只听仙姑笑道:“你们还不快快出来迎接贵客!”话音刚落,房中走出几个仙子,都十分美丽。众仙子一见宝玉,便埋怨道:“姐姐说今日此时绛珠妹子的生魂前来游玩,所以我们久等,为什么引这浊物来污染这清净女儿之地?”

宝玉一听这话,顿时羞得面红耳赤,觉得自己果然污秽不堪,便要告退。警幻仙姑却拉住他的手,笑道:“你们不知,我受荣、宁二公所托,引他入正途。此前先以他家上、中、下三等女子的终身册簿让他熟读,却没有领悟。而今领他到这里,是想让他经历声色幻境,警示愚顽。”

仙姑携着宝玉进了屋。只闻得一缕幽香,分辨不出是什么香料。宝玉忍不住打听,仙姑冷笑着说:“此香尘世中没有,告诉你也没用。这是用名山胜景的奇花之精,配合各种宝树的油制成的,叫作‘群芳髓’。”宝玉赞叹不已。

众人入座,丫鬟献茶,宝玉只觉清香异常,又问是什么茶。警幻仙姑道:“此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用仙花灵芝上的露珠烹制,名叫‘千红一窟’。”宝玉再次赞叹。

不一会儿,丫鬟摆设桌椅,安排酒宴。宝玉见饮食丰盛,美酒香洌,不由又问。警幻仙姑说:“这酒是用百花之蕊、万木之汁,用麒麟髓为醅、凤凰乳为曲酿成,名为‘万艳同杯’。”

正饮着,十二个舞女上来请问演唱什么曲子。警幻仙姑说:“就把新制的《红楼梦》十二支演来。”她把《红楼梦》原稿递给宝玉,说:“此曲不比尘世中传奇戏曲,只是偶然成曲,谱入管弦。不是个中人,不解其中妙。若不先看原稿,便听不出名堂。”

宝玉就耳听歌曲,眼看原稿:


红楼梦引子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悲金悼玉的《红楼梦》。


终身误

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枉凝眉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宝玉听了这些曲子,只觉词意散漫,不知何解,只是音韵凄凉婉转,竟似能销魂荡魄。他也不再多问,只是借此解闷。

再往后听,还有《恨无常》《分骨肉》《乐中悲》等曲牌的十多支曲子,主歌唱完还有副歌。宝玉只觉每支曲子好似说一个人,却又懵懂含糊,百思不得其解。警幻仙姑便叹道:“痴儿竟没有觉悟!”

宝玉只觉精神恍惚,一心想睡一觉。恍惚间却到了一处地方,异常荒凉,有一道黑溪阻路,没有桥梁。警幻仙姑赶来,说:“这里是迷津,深有万丈,广有千里,你如果坠落里面,后果不堪设想,快快回头。”

话音未落,只听迷津内响如雷鸣,涌出许多夜叉鬼怪来,抓住宝玉就往里拖。宝玉当即吓出一身冷汗,失声大叫:“救我!救我!”袭人等丫鬟忙把他搂住,哄道:“别怕,我们在这里。”宝玉这才回过神来,彻底清醒,见丫鬟袭人在旁边服侍,想起刚才的梦,总觉得蹊跷。他跟袭人说了,袭人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宝玉也不去深究,又继续和大家游玩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