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魈
从幽昧未明的遥远世代起,一种介乎兽类与妖怪的诡奇影子始终在江淮以南的大谷深山游荡。文明肇始阶段,筚路蓝缕的先民启山伐林之际,每每目睹这种与人类长相酷似的畸形之物而惊骇不已,因将其奉作山川之神虔诚塞祷。夏商周三代,祭祀这种怪物上升为朝廷盛事,巫觋吟诵的晦涩咒语,在王都宫廷熊熊燃烧的祭坛火焰照耀下响彻千年。
先民所祭祠之物的实质究竟是什么,直到今天仍无法认清。可以确定,这是一种极其古老、与人类世界的牵扯错综复杂、异称极多的怪物。综览各时代、各地区的见闻记录,关于此物已知的名称就有:“山魈”“山臊”“山鬼”“山都”“山魅”“枭阳”“赣巨人”“夔”“山骆”“晖”等,不论作何称呼,几乎所有记载都提到了它那不协调的扭曲形体:
南方有赣巨人,人面长臂,黑身有毛,反踵,见人笑亦笑,脣蔽其面,因即逃也。
山精之形,如小儿而独足,足向后,喜犯人。
山魈者,岭南所在有之。独足反踵,手足皆三指。
自然界生物的肢体,大都是偶数,譬如四肢的人兽,六足的虫,十足的蟹。山魈却是“三肢”,只有一条腿和两条上肢,它的独腿居中生长,粗壮有力,配合长长的手臂,可在复杂的地形上迅速纵跃奔驰。它的脚生长方向与人类相反,脚跟在前,脚掌脚趾朝后,即是古籍所谓“反踵”,怪诞无伦。此外,山魈身型矮小,接近猴子,五官像人,智力较高,能说出模糊不清的语言与人类交流。
幽山绝岭深处,听到风中传来似人非人的交谈声和叹息声,无疑令人毛骨悚然,当先民确认了声音来源不是人类,而是形象怪异的山魈时,自然而然认定所见之物即是山神。远古时代,“神”和“鬼”的概念混沌不分,山魈因此被当作图腾般的山林符号崇拜了上千年之久。但随着人类的自然观逐渐成熟,意识到这些怪异之物并非神灵,同时天神、宗祖神等更虚无抽象的神祇崛起,包括山魈在内的一大批精灵和怪物最终化神为妖,被排除出神灵之列,先民不再对退下神坛的山魈敬而远之。与此同时,山林开发规模不断扩大,人类日益频繁地侵入山魈的领地,接触记录急剧增加,山魈对人类生活的影响,甚至达到了与狐妖相提并论的程度,民间因而出现了“江北多狐媚,江南多山魈”的说法。
但山魈秉性不恶,绝非动辄祟人害人的狐妖可比,山魈的袭扰,多是无关紧要的小偷小摸,以及被人类触怒后的报复。
山魈食性颇杂,尤喜捕食山涧的虾蟹,通过观察人类用火,它们学会了简单的烹饪。从前进山采伐的樵子木工夜宿山中,中宵醒来,常见大群裸身披发的人形之物,拖儿带女,围拢篝火,拿着人类的盐巴,窃窃低语着炙烤虾蟹。虽然山魈专志美食,通常没兴趣理会、更毫无理由袭击睡在一旁的人类,人类却不能不视此异类为危险,悄悄喊醒同伴,群起突击,山魈受惊而散,留下满地的小山魈尖叫号啕,未几卷土重来,藏身夜幕之中飞石打人,趁人类走避退却,抢回幼崽,大举而去。这样短兵相接驱逐山魈,风险不小,终非善策。后来行旅发现,入睡之前,把竹子投入火中烧得爆裂炸响,可令山魈惊惮不敢近前,山行之人从此多带竹筒以驱鬼怪,这就是“爆竹”的起源。
使用爆竹,实在是不得已的办法,因为山魈精通伪装之术,幻化无方,隐于幽昧之间,人类睁眼难见,捉无可捉,打无可打,除了用爆竹驱赶,别无办法。刘宋元嘉初年,浙江富阳就出了这样一件事情:有个山民每天在溪涧安插蟹簖捕蟹,清晨时分收取一次,往往所获良多。一日拂晓,他像往常一样去收蟹,却见蟹簖毁裂,里面一只蟹都没能拦到,一根烂木头靠在竹栅边上,被水流冲得笃笃作响。瞧那蟹簖,似乎是被暴力拆毁的,山民恼丧气恨,不知是哪个混蛋闲极无聊,如此恶作剧?他忿忿地将木头远远扔到岸上,花了半天时间修好蟹簖,换了个更隐蔽的位置安置。第二天去看时,蟹簖又被破坏了,更古怪的是,那根烂木头竟莫名其妙地又出现在其中。山民大怒:“好啊,这是存心跟我过不去了。”心中把平日跟自己有隙的相识反复思量了一回,似乎觉得谁也不像,没奈何,只得补好缺口,重新安放。
第三天,如出一辙,蟹簖再度被毁,里面还是那根烂木头。山民拾起木头左看右看,隐隐觉得这木头有蹊跷,于是丢进蟹笼,拴紧笼口,系在担子上挑着回家。才走出三里地,忽听得笼子里簌簌有声,回头一看,那木头伸头撑脚,慢慢变成了一个人面猴身、青毛长尾的独脚怪物。富阳自古多山魈,汉末东吴学者韦昭曾说:“夔一足,越人谓之山臊,富阳有之。”山民是土生土长的富阳人,从小就识得山魈,知道此物精擅变化,因此毫不惊慌。那山魈给困在笼子里逃不出去,不由得慌了,口吐含混不清的人言道:“我是山神,你打开笼子放我走,我助你捕到大蟹!”山民道:“你既能助我捕到大蟹,又何必还来偷食我的小蟹?可见你没这个本事。你三次毁我蟹簖,偷我蟹吃,今日须饶你不得。”山魈大惧,宛转乞怜,山民充耳不闻,一概不应。山魈道:“既然不肯放我,至少让我知道是死在谁的手上,你姓谁名谁?”山民不答,山魈厉啸道:“说!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山民冷不丁吓了一跳,嘴唇一动,刚待告诉它,心中浮起老人们挂在嘴边的那些故事,说山精木魅,大多深谙一种古老神秘的妖术,只要知悉名字,即可以咒术杀人,因此山中行走,最忌互道姓名。他暗道一声好险,闭紧嘴巴,一言不发,山魈探问不得,那咆哮便渐渐馁荏了。少顷回到居所,山民怕山魈更有别样神通,不敢放它出来,直接将蟹笼付诸一炬,尔后捕蟹,再无怪异。
山魈一度贵为山神,自有不容小觑的神异,除了通晓人语,掌握隐身、诅咒之术,某些山魈还拥有驯服百兽的强大灵力。即使在后世神格下降,堕入妖界,一些信仰原始、文化朴素的地区,譬如唐朝的岭南,仍然对这种古老山神保持着敬畏之心。
岭南的山魈,出入起居颇似人类,其巢穴构筑在大树之上,曾有人冒险上树探看,见那巢穴门户俨然,内中居然还设有仿照当时人类家具的木制屏风、帐幔之类,足见此物智力之高。当地称雄性山魈作“山公”,雌性为“山姑”,这其实正是“山神”之义的因循演化。山民每次进山,只消多带钱币脂粉,钱币供奉山公,脂粉供奉山姑,入山之行,即可保安全无虞。
唐玄宗天宝年间,有个来自北方的旅人,因故需要穿越岭南的长山大谷。在北人眼里,那时的岭南天远地荒,魑魅横行,如无必要,是绝不肯涉足的蛮荒绝域。这位旅人打听了许多关于南地山野种种妖物的传说和禁忌,遇见什么妖怪该怎样对付,遇见什么猛兽该如何趋避,做了万全的准备,才战战兢兢启程上山。
山路难行,旅人走了一天未见人迹,夜里便睡在树上以避虎豹。攀枝上树,猛然发现清冷的月华之下,一个人形之物静静坐在树杈上,双瞳亮若青燐,冷冷地向他射来。旅人大骇,起先以为碰到了恶鬼僵尸,继而想起临上山之前当地土著的叮嘱,强作镇定,试探着问了声:“山姑?”那怪物果然正是一只雌性山魈,缓缓颔首道:“有何货物?”
幸好旅人是有备而来的,忙道:“有上好的胭脂水粉在此!”
山魈听了这话,声音大有喜色,道:“你只管睡在树下好了,有我在此,不必害怕。”
旅人不敢违拗,留下脂粉,径自下树而卧,但想起头顶坐着一只会说人话的怪物,不知是正是邪,如何能睡得着?眼见夜幕上那轮明月渐渐移至中天,一阵山风涌如狂澜,草木分处,跳出两头大虎。旅人大叫一声,吓得全身瘫成了烂泥,站也站不起来了,躺在那里等死。二虎一步一步逼将上来,黑影一闪,山魈飞身跃下,拦在旅人身前,轻抚虎头道:“斑子,我有客人在此,到别处玩去。”
那两头牛犊大的老虎见了山魈,变得像小猫一样驯顺,乖乖调头去了,直把旅人看得目瞪口呆。
旅人后来回到北方,同友人谈起,说当地人与山魈亲如睦邻,山魈甚至学会了稼穑,每年下山向人借来种子和田地耕种,谷熟则与人平分收成。山魈朴实耿直,分配公允,一粟也不会多取,当地人因信奉山魈为神灵,同样唯谨唯诚,不敢多取。
某些地区人与山魈井然有序、代代相承的和平共生关系,至少一直维持到了明代。一位明代博物学者的手札记载说:
东广山僻处有山魈,半是鬼,半是人,盖能隐能显也……租民间耕种,临收货则田主自临,而分半与之。若多占升斗,则能为其家作祟。又善伏虎,虎见之帖然。
可惜人怪和平共处只是个例,在那些远离山魈栖息群山的城邑居民,以及大多数北人印象里,山魈终究是妖魅一流,避之唯恐不及,遑论合作。唐朝诗人张祜写给一位左迁岭南友人的诗中叮嘱说:“溪行防水弩,野店避山魈。”正是这一普遍印象的写照。
偏见使然,外来者遇到山魈时就不免抱以畏憎,正如唐人笔记《广异记》载录的一个故事。那是在唐玄宗天宝末年,北方官员刘荐被委任为岭南判官。南下赴任之路遥远崎岖,越往南走,道路越荒芜,空气溽热令人难以忍受,进入到山区,杂树缭乱,参天蔽日,连可供从容骑行的路都断了,刘荐恼怒至极,怨声载道。忽见林梢有山魈荡藤而过,冲着一行人龇牙咧嘴,桀桀怪笑,刘荐忍不住破口大骂,骂山魈是妖鬼。山魈蓦地停在树枝上,尖声道:“刘判官,我自游戏,于你何干,为什么骂我!”刘荐听这怪物居然认得自己,不胜诧异,那山魈昂首向天,引吭长啸,一头巨虎飞奔而来。刘荐大惊,上马便逃,那虎也不顾旁人,单追着刘荐不放。
刘荐坐骑不惯山行,没逃出一箭之地,把他摔落马下,那虎的一只爪子按在他胸口,血口大张,腥风灌面。山魈高居树巅,大笑道:“刘判官,你还骂我不骂了?”刘荐满眼都是虎口獠牙,早吓得神魂出窍,哪里还能说出话来。他的一众随从慌忙向山魈叩拜求饶,山魈默然良久,道:“斑子,走吧。”那虎退开几步,脊背耸伏如连山,徐徐随山魈去了。随从们忙去扶他们的长官,只见刘荐屎尿俱下,怖惧几死。
传说山魈非常忌讳人类的詈骂,在刘荐途经的岭南山区,辱骂山魈会招致报复;而在另外一些地方,也许是灵力退化,种群失势,又或是“知耻”的缘故,山魈竟害怕起人的辱骂了。譬如浙南闽北一带,时有山魈潜入民居盗窃,当地人撞见,动辄恶语相向,山魈不堪折辱,就会将所盗之物掷还:
浙有独脚鬼名山魈,福建浦城常有人见手曳帕子,乘片云飞过屋头甚低,亦不大畏,又能盗物,最畏骂人,知辄大骂,多掷还之。
时至今天,浙南山区还残存有“骂山魈”的习俗。山民进山烧炭、种菇,安营扎寨之后,照例都要先骂一通山魈,污言鄙语,无所不用其极,据说骂得越狠,山居安全越有保障。
古江西是传说中山魈聚集之渊薮,东晋训诂大家郭璞为《山海经》作注时写道:
《海内经》谓之赣巨人,今交州、南康郡深山中皆有此物也。长丈许,脚跟反向,健走,被发,好笑;雌者能作汁,洒中人即病,土俗呼为山都。南康今有赣水,以有此人,因以名水。
江西南部,约四万平方公里的土地,群山万壑,山高水险,人迹罕至,史籍称为瘴疠之乡,汉代和汉代以前,除了零星散布在森林角落、古老而神秘的百越族,几乎无人居住。但百越人却非常清楚,他们绝不是这里唯一的高等智力生物,就在这片密林深山之中,生存着体型庞大的山魈,古称“赣巨人”,此物身高可以超过一丈,行动敏捷,搏杀虎豹轻而易举,如人之搏兔,雌性赣巨人并能喷吐毒液,沾身即病,极难对付。强大的赣巨人为外来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条流经传说中赣巨人领地南康郡(今江西赣州)的河流,因此被命名为“赣江”。
赣江命名的初衷,实际是意在起到类似“狼出没、请小心”的警示牌作用:当行旅听到赣江的时候,自然会联想起沿江森林里可怖的赣巨人,从而重新规划路线,或者多加防范,先民用这种方式,标识简陋地图上的危险。此后赣巨人的影响借由赣江水系浸寻扩大,丛林深处的神秘怪物,慢慢演变成了文化标志,深深烙进历史。今天的赣县、赣州,乃至江西省的简称“赣”,皆是间接得名于赣巨人,足可目为奇事。
福建龙岩长汀,古称汀州,毗连南康郡东境,彼此峰岭襟带,山深林茂,旧时也是山魈木客丛萃之地。唐开元二十四年,朝廷在此始建州治,大兴土木,伐林造府,因所需木材极多,官府组织民夫深入群山采伐。长汀山中,古松多生,不少粗可数十人合抱,高达二三十丈的参天大木,不知已有几千几百年树龄了,也都一径斩伐,拖出山去斫为梁椽。那些大树,有的便是山魈居所,人类大规模毁林,自然激起山魈群起反击。因为山魈能隐身,暗箭伤人,防不胜防,民夫士兵抵挡不住,败下山来。官府不得已,重金聘请了一批术士随同民夫进山,伐木之前,术士先在树上绑一条红绳,禹步厉咒,再行砍伐时,便了无异状了。待到把树砍倒,剖开树皮,赫然可见一只只山魈僵卧树洞之内,被法术禁制,动弹不得,任人宰割。
此役屠杀山魈极多,汀州山魈,几乎荡尽,幸存者无处容身,被迫远迁到更荒僻的深山,或流落人间觅地蛰居,这些密迩市井的山魈,有时食不果腹,潜入民居盗窃,于是出现了上文所述“骂山魈”的习俗。分明是逼良为盗,还要骂得人家狗血淋头,山魈的可怜遭遇,不禁令人想起那些英雄末路、无奈落草为寇的绿林豪杰,但官方的态度,大率不会因为遭际悲惨就稍假姑息怜悯,倘有机会,还是一定要剿尽杀绝的。
汀州建置之初,有位名叫元自虚的刺史,正是这一态度的拥护者。唐玄宗开元末年,元自虚奉旨抵州就任,僚佐下属们出城迎接,浩浩荡荡,把新任长官迎入专为刺史而设的官邸。元自虚就在厅上接待众位同僚,但见僚属之中,杂着一个苍髯荼首的耄耋老翁,脸容枯槁,身形佝偻,不禁暗暗诧异:“汀州衙门怎的竟有如此年迈的老吏?”这时,一众僚属按照晋谒长官的惯例,纷纷上前陈报履历,那老翁自道姓萧,却并非衙门的官吏,只是一家数口长年住在官邸而已,听闻新东翁到了,特地前来参见。元自虚只道是此宅的管家仆役之类,便再没放在心上。
履新伊始,公务繁剧,元自虚每天忙得不可开交,很快就把那姓萧的老翁给忘了。一次他正要出门,瞥眼见老翁站在照壁之前,才想起府里还有这么一号人,问他有什么事情,老翁道:“使君今日不宜出门,否则恐有妨害。”元自虚莫名其妙,不顾而去,当天果然坐骑蹶了蹄子,元自虚摔下马背,跌伤了手臂。接连数月,老翁偶尔出现,都是说些卜吉卜凶的话,言出必中,端的应验如神,但元自虚狷介刚愎,纵使被老翁言中,也绝不肯听信。老翁道:“王者决定诸疑,尚且参以卜筮,断以蓍龟,此不易之道也,使君为何不能俯纳箴劝?”元自虚不悦道:“无稽之谈,多说无益。”叱退老翁。
这天之后,老翁许久不再露面,官邸中却出现了许多诡异之象。先是一天深夜,元家使婢检点门户已毕,将要回房就寝时,发觉月色有异,抬头正见到一个巨大的人形坐在屋檐上,两脚垂地,她大声尖叫,其他仆人闻声赶来,夜风吹过,那巨大的黑影无声无息,直如飞灰般消散在了风中。第二天夜里,元家家眷掌灯而行,遥见男女数人浮在空中,一个女人怀抱婴儿,向那家眷投以阴森森的一瞥,疾行而去。就连元自虚本人,也曾目睹几个妖冶女子,浓妆华服,在月下言笑,趋前而视,又倏然不见。
一天,老翁突然来谒见元自虚说:“老朽明日将远访亲旧,拜托使君代为照看后院的家口。”元自虚随口应了。翌日有暇,信步闲逛,遥遥望见宅后露出白墙一角,想起自入住以来,还从未去过后院,不知那神出鬼没的老翁家里有多少人在彼寓居?倒不妨查访一番。当下绕到门前,侧耳倾听,内里毫无动静,举手叩门,良久无应,他推门一看,枯叶没阶,门窗圮坏,偌大的庭院满目荒芜,何尝有人居之迹?他大吃一惊,跨马赶到官署,找了个从州治初建之日就已在职的老吏一问,老吏道:“使君官邸一带,旧时原是一片密林,山魈丛生,多年前伐林造府杀伤不少,但听说还有些残存之辈,就躲在宅后枯树中。”元自虚大怒,切齿道:“老魅安敢诪张为幻,戏侮元某!”点起一班皂役,直奔官邸之后,果然见墙外挺立着几株大树,盘根虬枝,老干嶙峋,长势十分古怪,于是命皂役多取柴薪,堆在树下,纵火焚烧。那些树多半已经枯死,树心中空,极其易燃,火舌如龙,席卷而上,但听得飞腾的烈焰之中,隐隐传出喊冤之声,凄厉悲惨,皂役们无不悚然,元自虚不动声色,静静看着几株树烧成焦炭,带队去了。
转眼一个月过去,这天元自虚正在书斋翻检案牍,白光闪动,那老翁一身缟素,闯门而入,指着元自虚大哭道:“枉我一片诚心待你,把妻儿托付给你,你……你这衣冠禽兽,为何竟要烧死他们!可怜今后天地茫茫,我这衰朽残年,孑然一身地活着,还有什么滋味。”
元自虚冷冷道:“妖魔鬼怪,人人得而诛之。”伸手取下壁上长剑,“锵”的一声拔剑出鞘,“既然活着没有滋味,黄泉非远,我就送你去跟令眷相会便了。”
老翁看也不看那剑锋一眼,死死盯着元自虚,狠声道:“此中滋味,使君大可慢慢领会。”手起处,屈指一弹,一枚围棋子大的小盒子滴溜溜飞上书案,盒盖弹开,就中跳出一只小虎,身大如蝇,老翁喝道:“速去,速去!”小虎跳下地来,摇头甩肩,身形暴长,眨眼长成一头白额锦毛的巨虎,吼啸出门而去。这书斋深处内宅,出了门便是眷口居处,元自虚大骇,顾不得理会老翁,提剑追出,只见自己的贴身随从头颅破碎,倒毙门外,地下一串殷红的虎爪印,径直延入中门。元自虚蓦地感到全身发冷,耳听虎啸连连,四下里一片“老虎”“救命”的惊叫,他踉跄着冲入内院,举目所见,尸横遍地,惨叫呼救之声,又在另一处响起。元自虚惊恐到了极点,他涕泪交流,随着那凌乱的血迹和此起彼伏的呼叫声左闯右奔,然而那虎仿佛是有意避开他似的,到处杀人,唯独不跟他照面,不到一个时辰,元宅大小百余人尽遭虎吻,元自虚奔走脱力,汗透重衣,却一个人也没能救下。他瘫坐地上,小腿为自己的长剑划伤,鲜血汩汩,亦犹自未觉。四外一片死寂,老翁和那头锦毛巨虎也都不知去向,夜幕慢慢降临,一点一点地吞噬着空旷的宅邸,和孑然一身的元自虚。
在与异类相处这件事上,纪晓岚就要豁达许多,他任福建学政时,曾比邻山魈而居,他说:“山魈迂于署东南隅‘会经堂’。堂故久废,既于人无害,亦听其匿迹,不为已甚矣。”山魈既无恶行,纪晓岚也就不去管它,任由这些古怪的邻居借住,彼此各得其所,相安无事,正是物与民胞的自然共生之道。
何况山魈是否异类,实际尚未定论。
自古以来,关于山魈的原型究系何物,一直聚讼纷纭,种种观点,大抵以狒狒说、古猿说和古人说比较主流。当然,这三种假说都无法匹配山魈“独足,反踵”的怪异特征,这是因为作为中国传说最古老的妖怪之一,经过数千年口耳相传的演进改造,山魈的形象早已被严重怪物化了。但与小说家向壁虚造的概念不同,民间传说的大多数妖怪,各有现实原型,因此无论怪物何等演化,总会有些蛛丝马迹,可供探索那为历史风干的妖怪外壳之下的原始形态真相。
近代有学者论证认为,太古时代,蒙古利亚人种尚未由华北南下之时,华南地区已有其他人种存在。其中一种,是属于海洋尼格罗系(同非洲尼格罗系一样的黑色人种)的尼格利陀族,该人种身材矮小(在5英尺以下),故又称“黑矮人”,史书记载的三国时期“黝、歙短人”和唐代“道州矮民”均可能属于该人种。这种矮黑人的纯粹后裔在今天东南亚一些僻远山区仍有残存,其基本特征表现为身材矮小(多在145厘米以下),肤色暗棕至黑,卷发,颜面如孩童,厚唇,鼻低而阔,文化、文明程度极低,性情温和。
上古时代,生活在华南地区的一支尼格利陀人族群,或许正是《山海经·海内南经》提到的枭阳国:
枭阳国在北朐之西,其为人,人面长唇,黑身有毛,反踵,见人笑亦笑,左手操管。
我国进入阶级社会后,强大的蒙古利亚人种南下,包括枭阳国在内的尼格利陀人诸部无力抗衡,被逐出海外,那些来不及或无法退回海洋的部族,则被追逐和分割包围在华南的一些大山深谷之中,与外世隔绝。
值得注意的是,在遥远的南美洲,巴西印第安人的神话中有一种名为古鲁比(Curupira)的丛林矮人,一条腿,脚跟向前,脚趾朝后,头戴软红帽,嘴叼烟斗,是守护森林的精灵。古鲁比的外貌特征与中国山魈惊人的相似,这或许可以成为两块大陆上蛰居森林的矮人种族的互证。
僻处深山的尼格利陀人文明落后,无力走出山林,随着生存条件越来越严酷,他们或被自然淘汰,或被外族追杀,或被强迫同化,人口日渐减少,活动地域日益萎缩。正如汀州伐林故事描述的那样,大约从唐代中期开始,大量中原人进入赣南山区,赣江流域的山魈逐渐消失,到明朝末年,山林开垦规模进一步扩大,其他地区的山魈也终于消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