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伥
“狈”可以归为生物,“伥”则是更诡奇的东西。民间比较统一的观点认为,伥是被虎吞食之人所化生的介乎于生死之间的东西,也叫“伥鬼”。伥的本体究竟是什么样子,历来大都不甚了了,有人说是人形,有人说是兽形,也有说它无形无态,目不可见。
众所周知,虎本是食鬼猛兽。据《山海经》记载,在世界边缘的沧海之中,度朔山上,有一棵树冠覆盖三千里的大桃树,树下东北方矗立着一座巨大的鬼门,天下万鬼,皆由此出入。鬼门之旁永远有两位神将把守,一名神荼,一名郁垒,凡有恶鬼轻出,妄入人间为祸,必万里捉拿而回,投饲猛虎。鬼入虎口,神魂俱灭,将彻底从世界上消失,老虎不特为噬人猛兽,更是恶鬼克星,因此当时的民间风俗,是在家中张挂老虎图像辟邪驱魔。但是不晓得从什么时候起,大约不晚于魏晋,老虎居然由吃鬼发展出了养鬼的能力。
老虎吃鬼,那是神将派下来的任务,不得不吃,但鬼无形无质,吃鬼恐怕很难填饱肚子,在人和鬼之间,老虎显然还是更喜欢拿人作粮食。只不过老虎爪牙虽利,智商总不及人类,有些事情虎没法做,也做不到,譬如分辨人类设置的机关陷阱、突破人类的墙垣门户,以及剥除人类衣物。于是老虎从吃鬼的经验中摸索出一种驯鬼为伥的法门,传说人遭虎吻后,老虎可以迫使死者的鬼魂为奴为仆,这些奴仆,就是虎伥。伥可以替虎试探猎户陷阱、引诱猎物,以及抓住猎物,供老虎从容享用。宋代《夷坚支戊》说老虎锁定了捕食目标,伥就悄悄掩近,“强把人脚不令逃,待虎食之”。本来猝然遇虎就够令人绝望了,更绝望的是,打算逃走时突然发现自己的脚不知被什么东西死死抓住了,欲逃不得,唯有束手待毙。当年武松醉行景阳冈,遇到的“吊睛白额大虫”大概是没学会这门控伥之术,否则武都头被一群小鬼扯手扯脚,使不出全副本事,亦不免英雄末路,变成虎口之中一块酒糟排骨矣。
晋唐许多民间传说,都提到伥能替老虎开路,绕开或者破坏人类所置机阱。唐玄宗开元末年,渝州(今重庆)多虎,猎户广布捕虎陷阱,历久而无所获。有个胆大的猎户乘着月中望日这天,月满夜明,进山探索。他观察虎迹,设下机关,躲在附近一株大树上默伺。中夜时分,山风涌动,远远走来一个小孩儿,全身泛着碧油油的荧光,悄无声息地来到树下,将那掩埋在枯叶中的机关触发,便自行去了。
猎户猜测,这翡翠似的小孩子就是传说中的伥,但一时无暇理会,因为虎与伥如影随形,伥既现身,虎必接踵立至。他赶紧溜下树重置机关,刚刚返回树上藏好,一头大虎沿着伥走过的路线迤逦而来,踏入机关,中箭而死。未几,那绿莹莹的小孩一路哭哭啼啼地冉冉飘回,化作一道绿光“嗖”地投入虎口。天亮之后,猎户下树一看,从虎口中掏出一枚鸡蛋大小的碧玉。
伥的本质是幽灵,所以擅长变化和附身,并能发出动物或人类的声音为虎诱食,以假乱真,令人防不胜防。
清代名士袁枚曾听一个姓郑的猎户讲述亲身经历,说他有一回摇船出去打猎,夜里睡在船上,二更天时,听见岸上民居所在方向传来急促而沉重的打门声。隐隐听那户人家询问道:“是谁?”门外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应道:“隔壁的。”那户人家问道:“什么事情?”门外仍然应道:“隔壁的。”那户人家听应声有异,便不去开门,户外叩打声益急。
郑猎户给吵得睡不着,从船舱中向外瞧去,月光之下,那户人家门前蹲着一个牛犊似的影子,仔细一看,是一只老虎,正拿头一下下地撞门。郑猎户想起老一辈的传说,刚才那冒充隔壁邻居的应答者,想必就是“伥”了。他抄起土枪,轻手轻脚绕到老虎身后,一枪正中。老虎惊痛暴跳,撞坏屋檐而逃,翌日在两里地外的溪水间发现了那头死虎,拖回家一过称,足有六百多斤重。
在河南新安,有个姓程的书生目睹了伥所施展的一种诡秘莫测的勾魂邪术。程生的一位亲戚在山里建有庄园,园景幽奇,风物清致,是个消暑的好去处,这年夏天,程生收到亲戚邀请,欣然前往投住。
山庄处处都好,唯独山里有虎,入夜必锁大门,出入颇不方便。一天晚上,胧月生晕,狂风骤起。古谚云“虎交而月晕”,又说“虎啸生风”“云龙风虎”,认为山中之风,与虎有关,庄子上下不敢怠慢,早早地关门落锁。
有个小僮恰好这天晚上有事想要出庄,去寻管家要求开门,管家自然不肯,小僮闹将起来,同伴们劝不住,惊动了庄主亲自来劝,小僮终于不敢再闹,心里却不服气,打算偷偷翻墙出去。
山庄为防贼御兽,壁垒修得颇高,小僮人小力弱,爬不上去。正自焦急,猛听得墙外一声虎啸,小僮呆了一下,突然发了疯地援墙而上,双手抠进砖缝里,刨得鲜血淋漓。庄主闻声出来一看,大喊道:“不好!”忙命人拉了下来死死按住,小僮心智已失,状若癫狂,腥红着眼睛乱挣乱动,任谁喊他劝他只是不理不听。程生也被那喧哗吵醒,见状大奇,随同庄主登上墙边望楼向外看去,只见墙外灯影之下,一个脖子奇短的人影呆呆站在那里,朝着高墙投掷石头,每掷一次,墙内的小僮便发疯一次。庄主指着那条人影道:“此必是虎伥,作弄邪法,替虎勾人来了。”转身高声吩咐众人,牢牢抓住小僮,千万不可松手。
小僮号叫良久,歇斯底里的声音渐渐变成了猪叫,蓦地屎尿俱下,拉了一裤子猪屎,直挣扎到五更时分,精疲力竭,才沉沉睡去,不复有异。
不移时,东天放亮,程生瞥见墙外西侧草丛“簌”地跳出一头斑斓大虎,回首向程生等人一望,奔跃而去,那个短脖子的人影亦随之不见了。
老虎从吃鬼到学会养鬼,如同人类自狩猎学会畜牧一样,实在是很大的进步。伥弥补了老虎身为野兽的天然不足,使得本已是顶级猎食者的老虎“如虎添翼”,更难对付。要对付虎、伥组合,分化击破,是一种基本思路。
唐朝江西信州,一个住在山间的隐士收到了一笔横财——有人带了两百多头鹅进山,请隐士代为放生,隐士答应着,待那施主走后,却把鹅养了起来。
不到半个月时间,鹅丢了三十多头,隐士勘察现场,认为是被虎所食,慌忙走下山请来猎人设置陷阱,自尔虎不复来。
一天,有个陌生老叟造访,这人长了一颗极大的脑袋,长须垂胸,形貌古怪。隐士肃入接待,那老叟问起山左何以有如许陷阱?隐士备道缘故,老叟道:“陷阱只得治标,不能治本。那虎裹足不至,必是得伥之教,知道了路上有陷阱的缘故。有朝一日,陷阱失效,虎还要复还为害,若不杀伥,虎患终究难除。”
隐士问道:“然则计将安出?”
老叟道:“伥这种东西,最贪酸味,可多备乌梅、杨梅,洒于道路,伥食则短暂失明,不能为虎探路,虎必堕陷坑。”隐士大喜,要宰鹅煮酒款待老叟,老叟婉拒而去。
翌日隐士下山备办了一大笥的鲜梅、梅干,遍洒在山道上。夜里四鼓之后,忽听轰隆大响,虎啸嘶吼如雷,天亮出门一看,一头大虎死在陷阱之中,从此虎患消绝。
唐末孙光宪的《北梦琐言》解释伥为什么要助纣为虐、为老虎做帮凶的因由时说:“凡死于虎为伥,须得一人代之”——伥只有找人给老虎吃了,自己才能摆脱虎的奴役,获得自由,这跟传说中溺死、缢死的替死鬼情形相仿。照此说法,伥是受制于老虎的邪术,身不由己,被迫作恶的。然而大多数虎伥传说并未提到伥的解脱及其争取自由的意愿,相反,伥对它们的虎主子每每表现出特别依恋的亲切情感,更见得此辈不是无可奈何,而是心甘情愿“为虎作伥”。
唐人裴铏在他光怪陆离的传奇集《传奇》中写了这样一个故事:
唐穆宗长庆年间,名士马拯携仆冶游潇湘,登衡山祝融峰,于山峦之间,见一兰若,四面松竹环合,烟翠葱茏,不觉尘心尽洗。近前一看,山门半掩,寺里静谧无声,仿佛无人住持。
马拯推门而入,朗声求见,一个洪壮的声音应道:“嘉客光降,有失远迎,请禅房奉茶。”循声望去,东首苍松之下,一楹精舍门户敞开,佛榻上坐定一个身形高大的老僧,长眉修髯,皓然胜雪,笑盈盈向他看来,一对眸子精光四射,显示出极其深湛的修为。马拯慌忙上前拜见道:“山行游客冒昧参谒,打搅大师清修了。”
老僧道:“居士少礼。”便请马拯入室喝茶。马拯见这小小禅房布置得素净整洁,而盛放茶果的盏碟,竟都是金银器皿,殊不相配,不由得有些讶异:看不出这深山小庙,香火冷清,居然如此阔气。
二人闲谈半日,颇为投机,老僧要留马拯在寺里盘桓几天,马拯流连山景,正求之不得。老僧自去厨下张罗了些食蔬出来,道:“山居简陋,无以待客,近日盐酪用罄,恐怕越发要怠慢居士了。”适才一席攀谈,马拯已知这寺里只有老僧一人,连个服侍的弟子都没有。耄耋老朽,独居深山,辛苦可想而知,以致盐巴吃完了,却惮于山路崎岖,不能下山采买。马拯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提议不妨让自己的仆人跑一趟,代劳购置些日常用品。老僧大喜,再三道谢,很客气地请了仆人出去,马拯只道是要交托财物、嘱咐买办适宜,未以为意。
独坐良久,不见老僧回转,走出禅房一看,老僧和仆人都不知去向了。马拯在山门前呆立半晌,寻思:“老和尚自道腿脚不便,难道仍是陪着仆人下山去了?那又何必?”瞥眼看见山径之上,一人衣袖飘飘,步履轻捷,踽踽而来,却不是老僧,亦不是仆人。少时近至跟前,与马拯见礼,通问姓名,才知道此人也姓马,是个隐遁山林、逍遥江湖的隐士,此番也是游山玩水来了。二人不意在此云林深处,竟遇到了本家,各自欣喜,马拯便代主人邀入精舍歇足。
落座之后,马拯便道此间主持僧人带着自己的仆役下山去了。隐士听得这话,面露惊骇之色,问道:“不知主持和尚和尊仆是取的哪条道路下山?”马拯答不上来,隐士又道,“实不相瞒,小弟适才上山之际,远远望见山道之下有虎食人,那虎食尽人肉,竟脱下虎皮,变成了一个老僧。”
马拯大惊,心下隐感不祥,忙问:“死者身形相貌如何,穿着什么服饰,吾兄可曾留意?”
人已经被啃得不成样子,身形相貌,早就无从分辨,隐士只有靠着回忆大略说了些服饰特征,但见马拯面色惨变,颤声道:“果然是我家云生,那……那老贼秃,难道竟是个妖怪吗?”
话音才落,山门响动,老僧业已回转。隐士探头一瞧,脸色大变,低声道:“化虎食人者正是此僧!吾兄稍安勿躁,切莫激怒了他……”话未说完,老僧踏入云房,先向马拯致歉,说他送仆人出门,复为之指路,又料理了些别的事情,以致耽搁时光,冷落了贵客,又向隐士合十问好。马拯见老僧胡须上犹沾有血迹,居然还在惺惺作态,再也按捺不住,“霍”地起身道:“这位马兄前来的路上,遇见有虎食人,幸喜大师无恙!”老僧脸现不悦之色,道:“本山灵境,一向虎狼绝迹,蛇虫不生,这位居士恐怕看错了吧。”马拯还要再说,隐士生怕老僧当场翻脸吃人,忙暗暗拉他衣角。
当晚二人歇宿偏堂,因恐老僧不轨,牢扃门键。果然子夜时分,庭中虎啸大作,有重物扑击挠抓门户不绝,二人瑟瑟发抖,幸喜门墙坚固,那虎始终冲不进来。
枕戈竟夜,好容易挨到天亮,挠门声终于停止,少顷,老僧在外叩门,温言请二人起来早餐。二人忧惧,计议道:“瞧这贼秃有恃无恐的样子,定然当我们是盘中之餐了,要想保命,只有先下手为强。”于是吃过早餐,围炉烹茶,隐士假说去取水,蓦地大声惨叫,马拯忙奔到井边,大喊:“马兄,马兄!”
老僧闻声而至,问道:“怎样?”
“马兄跌进井里了!”
老僧也吃了一惊,伏在井边观看,猛不防被马拯一把按住,隐士从旁跃出,俯身捞起老僧的双脚,两人合力,抱着老僧往井里猛掼。老僧魁梧力大,虽给倒掀了过来,兀自抓着井栏不肯下堕,隐士焦躁起来,猛出一脚踹在老僧小腹,喝道:“下去吧!”老僧大吼一声,摇身化成一头白额大虎,同时直跌下井去。二人唯恐跌它不死,各抱几块大石投下,再搬大石盖在井口,它就是力气再大,也绝难逃出生天了。
两人累得半死,瘫坐井边,相视苦笑。马拯黯然道:“可惜了云生一条性命。”隐士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妖僧恶贯满盈,上天假你我之手诛除此獠,也算为尊仆报仇雪恨了。”
马拯长长叹息,歇了少刻,忽而想起一事,道:“妖僧杀人无数,搜刮的金银器物倒真不少,你我不妨分上一分。”隐士听了,眼睛发光,大喜称善,两人顾不得筋疲力尽,翻箱倒箧,将老僧所藏的金银器尽数搜了出来,一一压扁了分作两包。这时日已过午,但两人说什么也不敢留下过夜了,匆匆吃些食物,下山而去。
山路陡峭,下山比上山更费时,行到黄昏才近山脚,残阳照在山岩之上,殷红一片,略为平坦的山径空荡荡的不见人迹。二人背着包袱,都全神戒备,生怕再碰上老虎。突然林间“瑟”的一响,有什么东西站了起来,二人大吃一惊,翻身就跑,逃开几十步,回头看时,只见一个人蹲在浓密的长草间,低头摆弄着什么东西。
真是草木皆兵!二人松了口气,凑近过去,那人倏地抬头喝道:“莫要乱闯,当心机关!”二人吃他一喝,猛地止步,定睛细看,身前尺许土色有异,赫然是个陷阱。二人循着那人指点的路径,小心翼翼地绕到跟前,见他正自伏弩窝弓,布设机括,原来是个猎人。
猎人道:“本山多虎,现在天色已晚,正是老虎出没的时候,两位再走下去,恐怕要有危险。”
马拯和那隐士现在当真是闻虎色变,听了猎人的话,无不忧形于色。猎人道:“两位若不嫌委屈,可以在我这鸟窝里挤上一宵,明日一早再走。”说着往头顶一指,二人抬头看去,见树上搭了个棚子。他们也知道猎人进山作业,有时无可歇宿,往往就在山崖、树顶等高处过夜,以避虫蛇走兽。这树棚既是经验老到的猎人所建,料来藏身上去,决可无虞,大喜称谢。
猎人装好机弩,取些肉脯干粮三人吃了,带头爬进那棚子里。俄而月上梢头,山间只闻鸮鸣咕咕,虫声唧唧,偶尔有什么小兽从树下窜过。马拯和隐士两日未曾合眼,此时有猎人从旁保驾,不必再提心吊胆,两人沉浸在这奇异的天籁之静里,不觉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忽被猎人推醒,待要开口相问,猎人低声道:“你们听!”二人凝神屏息,隐隐听见有人声喧哗,吵吵嚷嚷,正向自己所在靠近。
深更半夜,什么人在这荒山野岭喧闹?三人借着月光望去,一群雾气似的氤氲人形,或男、或女、或僧、或道,还有唱戏的伶人、跳舞的俳优,又唱又叫,乱七八糟地拥到树下陷阱之旁,继而戛然无声,定定地立在那里,像一尊尊透明的石雕。突然间一个凄厉的声音撕心裂肺地大吼道:“他们杀了和尚,又要杀将军!”
“他们杀了和尚,又要杀将军!”
“他们杀了和尚,又要杀将军!”
“又要杀将军!”“又要杀将军!”
众怪人齐口大叫,翻来覆去都是这一句,连音调都一模一样,叫了半晌,又戛然而止,接着“笃笃笃”几声,弩机发动,一排箭矢射在了树干上。
众怪人触发了弩机,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猎人“嘿”的一声,冷哼道:“这些孤魂野鬼,又来坏老子好事。”
“那……那些是什么人?”
“那不是人。”猎人一双瞳子在黑夜里闪闪发光,盯着怪人消失的方向道,“那是葬身虎口之人所化的虎伥,是替老虎清道开路的奴才。幸好今夜我守在这里,否则又要白忙一场。”说着纵身一跃,“嗖”地溜下树去,从树干上起下箭矢,动作迅捷精确,仿佛完全不受黑夜影响。眨眼间便重新设好了机关,攀援回到树棚。他前脚刚刚上来,后脚一头大虎低哮而至,两者之间不过呼吸距离,倘若猎人晚上一步,必会被虎发觉。马拯和隐士在树上看着,心脏都要跳出腔子了,猎人却冷静沉着如故,他静静伏在粗大的树枝上,紧紧盯着老虎,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野兽。老虎喉咙咕噜噜闷响,脊背一起一伏,慢慢走向树下,马拯紧张至极,忍不住浑身颤抖,只见老虎前爪探上机关,“嗖”地黑光一闪,弩箭应弦激发,直贯虎心。那虎山崩地裂地狂啸一声,就此摔倒不动了。
马拯和隐士大呼叫好,猎人狠狠回头瞪向二人,低声道:“莫作声!还没完呢!”果然,没隔片刻,那群虎伥呜呜咽咽奔走而回,看见虎尸,大哭扑上,如丧考妣。一伥哀号道:“谁人又杀我将军?”众伥齐号。
马拯在树上听得寒毛森竖,那尖锐的哭声仿佛钻进了皮肤之下,满身游走,令人难受至极,他忍无可忍,蓦地破口暴喝道:“都别哭了!你们这些无知野鬼,明明是被虎所杀,我等今日为你们报了杀身之仇,你们不道谢,反去哭杀你们的元凶,简直愚蠢之至,不可救药!”
此言一出,一片安静。猎人和隐士睁大了眼睛不能置信地望着马拯,那些伥也停了哭号,一个个仰脸望着他。
猎人用力攥紧腰侧的短刀,手心冒汗,恨不得一拳把马拯打下去,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指望这些怪物不会爬树。好在那些伥没有要爬树的意思,沉默一阵,絮絮低语起来,一伥道:“原来将军是虎。”众伥都低声附和,絮语良久,一伥抬头道:“多谢郎君指点迷津,解脱我等。”说着向马拯叉手为礼,其他众伥也纷纷施礼,如烟消散。
曙风拂面,东方泛起鱼肚白,三人次第下树,看着虎尸,适才的情形,恍然如梦。
“啪!”猎人一巴掌重重拍在马拯背上道:“虎伥我见得多了,能把伥骂死的,郎君还是第一人。”
三人齐声大笑,马拯和隐士各取出一份金银分给猎人,谢了他的收留之恩,欢然而别。
虎主子死了,为虎所杀之伥非但不觉快意,反而竟为杀己之仇人哀哀恸哭,奴才嘴脸尽显无遗。当年苏东坡读到这个故事,想起那些被贪官役使、鱼肉百姓的污吏酷吏,忍不住慨叹道:
悲哉,人之愚惑已至于此乎!近死而心不知其非,宜乎沉没于下鬼也。举世有不为伥者几希矣!苟于进取以速利禄,吮疽舐痔无所不为者,非伥欤?巧诈百端,甘为人之鹰犬以备指呼,驰奸走伪,惟恐后于他人,始未得之,俛首卑辞,态有余于妾妇;及既得之,尚未离于咫尺,张皇诞傲、阴纵毒螫,遽然起残人害物之势;一旦失职,既败乃事,则怆惶窜逐,不知死所。然终不悟其所使,往往尚怀悲感之意,失内疚之责。呜呼哀哉,非伥欤!
东坡居士指出,彼辈出身低微的奸诈小人,晋身之路,直与虎伥如出一辙:百计攀附、挨风缉缝,不惜为权贵主子吮疽舐痔,希冀关照提携,求取些微权力。求权之时,卑谄足恭,低声下气,仿佛逆来顺受的妾妇,人前人后尚不敢过分张狂;一旦权力到手,立时改头换面,同自己曾经所处的阶层划清界限,俨然高人一等了;接着就是狐假虎威,献上自己同类的血肉,供主子享用。倘若主子坍台,连带此辈失势,则豕突狼奔,仓惶逃窜,而终无悔悟之心,反为主子的遭遇愤愤不平,哀然憾然。
其实虎伥虽然丧失人性,毕竟对老虎忠心耿耿,能事一虎而终,尽管助纣为虐,亦不失忠仆本色。现实中为虎作伥之辈,却多是见风使舵之徒,一见主子失势,首要之务是撇清关系,甚或落井下石,务求保全自身。待风头一过,便亟亟赶着找寻第二个主子,仍旧像从前那样,替人家做牛做马,极尽奉承之能事。其无耻龌龊,薄情寡义,相比起来,恐怕虎伥亦不免甘拜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