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习袅袅,细雨朦胧。天灰蒙蒙的一片,一眼望不到头。后院的假山突兀嶙峋,许是心情使然,在茂密的林间怎么都显得不伦不类。
沅沅和阿楚便在后院口等候夫人。
但事实上,张茂成约的地方乃是正厅。
待身形完全隐入林间,夫人才缓缓松了口气。阿楚这性子,得软着来。想起自己这番别扭的做法,夫人忍不住苦笑着摇摇头。
她躲在林荫下慢条斯理的整理好衣裳,然后下巴微扬,挺直了脊背,而后小步莲移。典型一副矜傲的闺秀形象。眉眼间自染的淡漠清冷为她平添几抹威严,看起来倒真有些大家族里久居高位的家主夫人惯有的样子。
这条小道她已走了千百次。
踩着平整相连的青白石板,她竟一时思绪万千,往事一幕幕如乱花般浮现在眼前,纷繁着,斑驳着。
思想已飘向远方,躯壳仍在自主的去往那荆棘丛生之地。
待她回过神来时,人已到了正厅门口。
“夫人。”门口的家仆向她颔首低眉,恭恭敬敬的喊道。
夫人礼貌性的点点头,多看了他一眼。是个喊不出名字的熟面孔。若是放在以往,守在这儿同她问好的该是阿宁吧。
这样想着,厅内的张茂成听到响动已然亲自迎了出来,“您可来了!”。他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仍用了敬称。冯和谦卑的跟在他身侧,出来时小心翼翼的瞄了她一眼,眼神中略含关切。
夫人自然感受到了,只是现下并不是交谈的恰当时机,因此她只是对着张茂成略笑了下,便随他一同进了正厅。
张茂生那事冯和并不知晓实情,未曾想好心办了坏事。当日午时张茂成要带着阿宁和自己出府时,他便已然感觉不妙,只是那时再想在张茂成眼皮子底下向夫人传递消息已是不可能的事了。
对此冯和也是愧疚不已。
夫人轻灵的走着,不卑不亢的跟在张茂成身侧,步子略急,却不显得慌乱。正厅主座前长身玉立一青年男子,他一身读书人常穿的青色长袍,一手置于身前,一手背在身后,很有些书生气。
正厅里极静,仆人们都低垂着头规矩的守在四周。那男子因而显得尤为引人注目。
夫人蹙了蹙眉,心中猜疑不断,脚下步子却没乱半分。很像他。但他没有这样的气度,也不会作这般打扮。
他没理由突然来到此处。
张茂成不动声色的斜着眼观察夫人的神情,心下暗叹了一声:竟如此沉得住气。他笑容加深,对夫人的赞赏之意不由得更多了几分。
眼角染上一抹狡黠,张茂成朗声道,“高衙内。”
夫人眸光一颤。
那长袍男子匆匆转身,这急急的一转便不像个书生,倒像个愣头青,“大少爷,”高衙内讨好的笑道,而后眸光复杂的停留在夫人身上,顿了好一会儿才柔声唤道,“小妹。”
夫人很快藏好情绪,作揖道,“兄长。”
高衙内是夫人的兄长,是他们故乡有名的纨绔。本以为有高家撑腰,他这一辈子便可高枕无忧,但世事无常,高家没落,父亲病倒后,光宗耀祖的担子很快落到了他的肩上。
不像从商的张员外府,书香门第出身的高衙内是可以考取功名的。可他自幼散漫惯了,并不曾好好念书。
现如今要一个纨绔瞬间成长为家族的顶梁柱,简直天方夜谭。
他的父亲自然也是知晓这个道理,因此远嫁了女儿,以换取高家的苟延残喘。正好,还可为儿子博得个官职。
张茂成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打转,最后意味不明的与高衙内对视了一眼,便随意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鄙舍简陋,还请衙内移步后院再叙旧。”张茂成最后这样说道。
高衙内似乎有些拘谨,在原地不知所措好一阵才耸了耸肩,挠头说道,“走吧,小妹。”纨绔子弟的面目显露无疑。
夫人两只眼睛定定的看着他,那眼神无波无澜,看得他心里直发麻。他嘟嘟囔囔,有些慌乱的样子,“……小妹?”
夫人收回视线,扭头率先出了房间。他反应过来,赶紧跟了上去。
她可不相信所谓的兄妹情谊,兄长此次前来,怕不只是为了探亲吧?
——
“小妹,若不是看在张员外的面子上,兄长我怎能做上衙内。”
“小妹在此恭喜兄长了。”
“家里的生意也在大公子的帮助下回转不少。”
“是么?那得感谢张公子了。”
“小妹……”高衙内忽然止了音,脸上浮现明显的挣扎之意。
懦弱,庸俗,虚伪。
夫人突然停住脚步。她好像明白了些什么,心中忽的升上几分悲凉。
于是她漠然的观赏着兄长的神情变化,沉吟片刻后平静的说道,“兄长不必如此。你心中有事,来此处寻我便说明你已做出了决定,何必这番……”素来的教养令她难以说出冲撞兄长的话,可他如今塑造出一副不得已而为之的可怜模样置她于死地,着实令她心寒。她咬了咬唇,恨声道,“……惺惺作态。小妹无权做决定,一切权凭父亲与兄长定夺便是!”
高衙内原还有几分愧疚,如今被这么一哽,良心反倒没有半分不安了。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他喝道,“你以为我与父亲是成心要害你不成!”
夫人不说话,只看着他冷笑。
高衙内这下更是气急,几个月来的憋闷与压力促使他张牙舞爪的吼道,“父亲已经病倒,高家只有我了!你为什么就不能帮兄长分担一点?你跟了张茂成有什么不好!在床上好好伺候他,顺着他的心意不就好了?!”
“等等。”夫人哑声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高衙内这时也意识到自己太过激动,立刻软了声音,“……小妹……”
“你要我……嫁给张茂成?”夫人指着自己安静的问他。
西汉王昭君出塞后曾先后嫁与呼韩邪单于和复株累若鞮单于为妻,而被人津津乐道的是,她的两任丈夫正是亲父子关系。
这是要效仿昭君出塞?未免东施效颦。夫人只觉心冷。
高衙内小心翼翼的劝道,“小妹,我们家的情况你不是不了解,张府能让我们活,便能让我们死。”
“你们有没有想过放我一条生路?”
“……小妹,我看张茂成是真心喜欢你,你跟了他一定会过上好日子的。”
“什么是好日子?我宁愿一辈子不嫁人,一辈子待在荒郊野岭!”
“你这是什么意思?一个妇人终身不嫁,成何体统!”
“什么是体统?我不愿意随随便便嫁给不想嫁的人就是不成体统?”
“我已经答应张公子了,你不嫁也得嫁。”
“兄长早这样说不就好了?反正从小到大我的话从来没人听过!”
“够了!”
伴随着最后这一声怒吼的是一声清脆的巴掌声。
高衙内狠狠的掐着夫人的脖子,眼眶红红的怒声道,“你根本就体会不到我在面对些什么!考不上功名,不会经商,家里只有我了,我根本不敢参军,”他眼睛红的像要滴出血来,“我万一死了,高家就完了!你们女子多好,只要陪他上床就好,再怀个儿子就能永远栓住他,”他几近癫狂,“有什么难的!我有什么错!”
夫人被掐的说不出话,脸红了个透彻,小手无力的推着兄长满是青筋的手臂。
高衙内却好似没看见她的痛苦一般,自顾自的加大了力度,恶狠狠的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那个乞丐的事!跟她?你疯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