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嘿,闷骚型,真有意思

(一)

川昱单手拉开了铁门,站在边上。

越野车驶过时,何遇仅隔着二十公分的距离看他,他却巧妙地移开了目光。

在旅馆时就是这样,他对她,似乎连男人看漂亮女人的天性都堵得死死的。

何遇没动,尤金将车停稳后跳下车。他绕到了副驾驶前,隔着玻璃窗跟川昱介绍:“这是何遇,《Gaia》杂志特约摄影师。我跟你们说过的,那本杂志是全球着眼于地貌生态摄影数一数二的标杆刊物。嘿嘿,何遇也很能吃苦,自己开车来的。”

川昱点头,倒是瞧了她的车半晌,低声道:“她脾气不太好吧。”

“什么?”

“没什么。”

北疆风向乱,偏何遇听到了这句话,没来由地抿了下嘴,一言不发下了车。

停车的位置靠左,从她的落脚点可以看清这是一排很长的平房,有三个人正朝这边走来,两大一小,他们盯着车,眼睛里都放光。

“眼镜、辛干、老张,这是何遇。”

川昱在何遇身后稍远一点儿的地方做简单的介绍,避嫌似的。

个人特色都明显,分别是戴眼镜、蒙古族、岁数大,不用细致讲述也能对上号。

何遇说:“你们好。”

“何遇同志,你好你好,我是乌斯固沙三队的副队长,叫姜洛平,你可以叫我副队,或者姜哥。”

“或者死眼镜。”辛干在眼镜好不容易用正经语气说话时插嘴。他们刚才跟何遇打招呼时的拘谨突然就变成了一脸欢笑。

何遇也笑,只有老张一声不响绕到车后给她搬行李去了。

她对老张说:“谢谢。”顺便看了川昱一眼,他正盯着眼镜和辛干打闹,嘴角翘起了一点点,轻易看不出。

她在想如何为这个特写构图,注视了好一会儿,被察觉了。

川昱顺着视线对上了何遇的目光,她便问:“我住哪儿?”

他的嘴角轻微颤动了一下,这个女人,邪乎得很。

“随便挑。”

“你是队长,我听你安排。”她像是忘了昨晚的尴尬,一副外来者的纯良模样。

但川昱还记得,旅馆房间里亮起灯的那个瞬间,他像扼住了一个光滑的白瓷瓶,而瓶上生了一对狼的眼睛,眼里盛着男子都鲜有的烈性。

川昱放下旧水管,双掌相对拍了拍灰,目光在何遇温和的双眸间停留了一瞬,眯眼指了一下:“就那间吧。”

最尽头的那间,房门看上去只有窗户大小,算院里的边地了。

何遇点了点头:“好。”

“那……那晚上我找找蜡烛。”接话的人是辛干。

眼镜扑了两下没逮着他,他们又和好了。

眼下两个人勾肩搭背地站在墙边,亲如兄弟。

何遇将这话揣摩了片刻,老张扶着行李箱告诉她:“这一排过去,只有那间房子没通电。”

气氛冷了一会儿,眼镜补了一句:“空房的线路太老,怕把你烧死了。”

何遇:“……”

川昱看了眼镜一眼:“话多就出去把马喂了。”

何遇惊奇地问道:“你们有马?”

辛干马上接话道:“有呀,有四匹,昨天三哥去机场接你骑的那匹黑马最漂亮,又高又壮,后腿……”

川昱:“辛干你也去。”

“好哦。”

两个人又嬉笑着勾肩搭背走了。老张没有别的话,扛起了何遇的行李箱和背包,何遇拦下箱子,说道:“这个我自己来吧。”

老张点了一下头,只替她拿了包往屋里送。

尤金像是灵魂出窍才回过神来,追上老张喊:“摄影师的东西都要轻拿轻放。”

院子里只剩下何遇和川昱隔着四五米的距离站着。

何遇说:“谢谢。”

“没什么好谢的,都是空房。”

“谢谢你昨天去接我。”

“没接到。”

“是,我开车来的。”

“现在知道了。”

“骑马可以去机场?”

“可以,不过太远不方便,最好找个熟人拴在旗上,去机场坐大巴。”

“你等了很久?”

“有一会儿。”

“打过我电话?”

“打过,关机了。”

“嗯,天冷电量消耗得出奇地快。”

再没多的话聊了,川昱只是冷冷地站在那儿看才丢下的那一截旧水管,偶尔用拇指比画一下,似乎在考量截开之后还能有些什么别的用处。

尤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房子那头走了过来,盯着自己的腕表自责地号道:“竟然已经七点了,这么说我带何遇错过了晚饭?老天,我爱死那些热腾腾的奶茶了。”

川昱的视线终于从那根水管上移开,抿了下嘴:“给你们留了吃的。”

尤金窜进厨房,端出了两只海碗,上面还用小一号的盘子扣着,有谷物烙熟的香味儿透出来,应该是馅饼儿一类的东西一直放在炉火边慢慢煨着。

尤金递给她:“尝尝,干了点儿,但很香。”

她揪了一小块放进嘴里嚼,看到川昱的嘴角又动了一下。

他没说话,她故意盯着他,用嘴型跟他说“谢谢”。

川昱头一扭,直接出去了。

何遇也拖着箱子、端着碗往分配的屋子走,尤金以为她嫌人情淡漠、嫌伙食寒碜,于是跟过去解释:“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值得信赖的伙伴,不过你得见谅,这地方偏远,人见得少,待久了多少有点儿社交障碍,他们都很欢迎你的,真的。”

“嗯。”

尤金开着她的越野车单从旅馆到驻地就折腾了两个小时,川昱骑马花的时间只会更多,去机场还得转大巴。昨晚她在旅馆遇到川昱投宿时已经那样晚了,想必他也等了自己很久,别说欢迎,做到这份上,再添些类似“热烈”“殷切”“如盼春风”的形容词她都信。

“你知道,这边食物种类不多,队里也只有月末休息的时候才有时间出去采购,经费太有限了,所以在生活上……”尤金絮絮叨叨地说着。

“那间屋子没通电,我需要趁天黑前把东西整理好。”她不想再听尤金唠叨,破天荒地停下跟他解释。

尤金终于释然地笑了笑,张开双臂想给她一个拥抱却顾及着她手上正端着饭碗,夸张地向后仰了一下头:“Thank god!(感谢上帝!)”

何遇也松了一口气,独自走进了房里。

屋子是与整个院落一样的砖石结构,靠床的那半面墙贴了瓷砖,屋内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个衣柜,别无他物。

何遇将饭碗放在桌面上,打开背包随手抓了一包湿纸巾准备四处擦一擦,从床着手,可反复拭了四五下纸巾上都还是白的。

屋内打扫过,很干净,只是旧。

何遇想起了川昱那句漫不经心的“随便挑”。

嘿,闷骚型,真有意思。

(二)

何遇的车就停在院里,两三个小时里眼镜已经上了五趟厕所。

辛干找到蜡烛给何遇送去的时候撞见了老张蹲在车尾,他嘴里叼着一根干草“啧啧啧”个没完。

辛干喊道:“叔?”

“啧啧啧……”

“叔?”辛干又喊了一声。

“你说说,这样的一部车得花多少银子?”老张问道。

出来第六趟,眼镜终于停住了。

“银子?嘻嘻嘻。”眼镜单纯觉得这个说法好笑,也凑了过去。

老张抿嘴舔了下唇上的裂纹,无视他俩,算命先生般翻了翻眼皮:“非承载式车身、梯形大梁、全时四驱、4MATIC系统、前中后三把机械式差速锁……知道吗?遇到事儿的时候,即使你的车轮里有三个都在打滑,你都可以只靠剩下的那个车轮来摆脱困境。啧啧啧,这车,真够劲!”

“厉害啊!叔,差速锁都被你给看出来了!”辛干听得一脸崇拜。

眼镜也蹲了下来,问道:“老张,那你说说,这车得多少钱?”

老张想了想,将手机上的搜索页面按熄,煞有介事地伸出两根手指点了两下。

辛干将嘴张成了一个鸡蛋大小:“二十二万?”

老张没应,眼镜咽了一下口水。

川昱拿着一张区域作业地图从屋里出来,瞥了一眼蹲成环形的三个人和身后那辆车,淡淡地说:“二百二十万,中国配额64台。”

“那女人是疯子吧!”眼镜叫了出来,一副夺“妻”之恨不能报的表情。

老张一把将他按下,眼镜脸上还是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

嫉妒啊嫉妒,高兴了小半年等队里下补贴也只敢看看三四万的二手众泰。他将手搭在身旁的那只车轮上,摸了摸,作势又掐了一把,像跟喜欢的女人抚腰诀别,总想留个记号一样。

“早知道我跟洋金去接她了,没准儿能开一把。”

眼镜稍歇口气儿又接着呢喃:“洋金啊洋金,啧啧啧……”

他的手还扒拉在那只轮胎上,没有一个人笑他。就跟女人喜欢高跟鞋、裙子和口红一样,男人也会对一部高性能的好车发痴发狂。

辛干算不清楚二百二十万能买多少头羊,表情反而不惊讶,只是觉得这车银灰色的车漆很漂亮,光光滑滑的,不像队里那台老车,被风沙碎石碰蹭得都能擦土豆丝了。

辛干问道:“三哥,那何遇姐来这儿干什么?”

“她是摄影师。”

“我知道是照相的,可她已经很有钱了。”辛干有些无法理解。

川昱一时没想好怎么跟他解释。倒是老张取下口中的干草,幽幽地说:“这叫精神追求,穷人只想吃饱穿暖,吃饱穿暖了的人却会想唱歌跳舞、写诗画画,嗯……还有照相。”

“那我们穷吗?”

“你想唱歌跳舞、写诗画画、照相吗?”

辛干笑了笑:“我只想种的沙拐枣和猪毛菜不要死,不然年年补种没个完了。”

川昱搓了一把辛干的头,说道:“我也是。”

“嘿嘿嘿……”

四个男人在院子里发出一阵傻笑。

辛干从兜里拿了好几根细细长长的白蜡烛出来,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眼镜拾起捏在了手里:“好啊,你个小鬼头,上次断电我问你要蜡烛照明,你就给了我一截小拇指长的矮冬瓜,何遇还没开口你就新的大把大把往外拿。你三哥还说你节约管队费妥帖,我看你就是眼里只有漂亮姑娘。”

辛干羞红了脸,麻利地从眼镜手上将蜡烛抢过来:“你的皮比黑色还黑,你点什么蜡。何遇姐是女孩儿,生得那么白,黑乎乎的肯定害怕。”

眼镜立马打趣道:“我怎么不知道何遇皮肤白?哈哈,你这个小鬼头原来一直瞅着人家脸蛋看,还有上次那个递水给你的小妹子,也白是不是?”

玩笑越开越热闹,川昱往最尽头瞅了一眼,说:“行了行了,辛干你去给何遇送蜡烛,眼镜你把尤金叫过来,我们商量一下之后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眼镜纳闷,接待一个来客不就是给吃给住吗?

老张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截干草秆,老马一般在牙与唇间舔嚼它:“何遇是著名摄影师,她拍下的照片会引起轰动,具体什么好处说不上来,总之这事儿,上头也很重视,不然你三哥犯不着那么远去接她。小鬼,她可不是过来玩一玩凑个热闹的,她的工作,没准儿比我们对这块沙皮更有用处。”

川昱跟着点头,眼镜的表情也严肃起来。

辛干握着两根蜡烛说:“知道,何遇姐是来吃精神食粮的!”

在又一阵嬉笑声中,天色完全暗下来了。

何遇将最后一件衣服理好放进柜子里,抱出被褥铺好了床。

她嘴唇嚅了一下,想抽根烟,没摸到打火机,反而一把抓到了桌子上的海碗。

离开炉火的馅饼儿冷得快,她饿了,准备揪一点儿,撕了两下没撕动,索性用牙咬,像她在塞内加尔拍过的那些进食的狮子一样,她当时跟领路的原住民说她有时候也这样吃东西。

这是实话,但这样吃饼完全是因为硬。

“我进来了哦。”话音才落,辛干就已经托着烛火走到了何遇面前,门没关,房子也太小。

何遇来不及放下饼,坐姿也很豪迈,她想这一幕从辛干的视角看上去肯定有些惊悚,但他却笑了。

辛干将烛火倾斜了一点儿,在距离何遇身前四十厘米左右的桌面上滴下一滴滚烫的蜡油,再将整支蜡烛粘在上面。

何遇轻轻戳了一下,很稳妥,连火光都没颤动。

她说:“你很聪明。”

“嘻嘻嘻。”辛干只是笑。

何遇放弃了跟那块馅饼较劲,好生放回了碗里,擦了一下手:“坐坐吗?”

“好呀。”

“我叫何遇。”

“我知道,三哥跟我说过。”

“三哥?”

“就是我们队长,给你拉铁门那个。”

“嗯,知道了。你们一共七个人?”

既然是三哥,那论理上应该有大哥、二哥的,何况这工作不算轻松,这围房子也并不算小,合该住更多的人。

辛干摇摇头,从土黄色的棉布夹袄里掏出一只带盖的小口径瓶子往何遇的碗里倒。

很快就闻到了奶味儿。

“羊奶,泡一会儿好吃,别告诉臭眼镜,嘻嘻嘻。”

何遇看辛干很小心地又将空瓶塞回了自己的夹袄里,知道这是他私下给自己加的,便说道:“谢谢。”

“你是女孩子嘛。”

羊奶沾湿了干硬的纯谷物馅饼,有极轻的渗入声。

辛干接着她之前的问题答:“我们队本来只有四个人,我、三哥、臭眼镜和张叔。”

“尤金呢?”

“哦,洋金是前年年底三哥从沙坑里捡来的,”他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白牙,“他尾椎骨摔裂了又没地方去就留在这儿养伤,养着养着我们就五个人了,嘿嘿嘿。他干活,也照相,不过照相的时候老是往羊肚子底下钻,附近牧民的羊一见他就害怕。何遇姐,你也钻吗?那要选远一点儿的羊,这一片的那些羊现在会踢人了,可疼。”

何遇:“我不钻。”

“那就好。嘿,加你我们就六个人了。”

“我看这儿房子很多。”

“是,以前建的,那时候人多,我都见过,不过都干不久,太累了。”

“待遇怎么样?”

“够吃够喝。”

“不够娶老婆?”见辛干脸一红,何遇坦然地说,“这是正常需要,我随便问,你年纪还小。”

“我十九了!”

何遇瞧了瞧辛干的个头,看得出待遇是不大好。

“你能吃苦。”

“当然,我阿爸说我是浑善达克的儿子。”辛干愉快地拍了拍胸脯,何遇瞥见了他手上大大小小的茧子,听他又问道,“何遇姐你是哪儿人?”

“户口本上是北京。”

“我知道,毛主席的老乡。”

“他是湖南人。”

“哦,我还以为毛主席是北京人,三哥的爸爸以前总说工作做得好不好北京知道。”

浑善达克是京津冀的主要沙源之一,这话没错,可何遇的注意点却落在了别处:“他爸爸?”

“嗯,以前的队长。”

“生了三个?大哥、二哥、三哥?”

辛干听了直乐,用手捂嘴还透出了一长串“咯咯”声。

何遇觉得他一时半会儿止不住,起身从包里掏出装吸管的密封盒,取出一支探进碗里吸了一口,出乎意料地好喝。

辛干不笑了,坐在长凳上看何遇吃东西,前一秒手撕牙咬,后一秒又像小孩一样用吸管吸。

何遇不在意,喝完碗里的羊奶又用筷子挑起泡软的饼吃了。

她吞下最后一口时,辛干的脸从耳尖红到了脖根,饼是他烙的,吃光了是客人对他厨艺最好的认可。

何遇没发觉,用纸巾擦净了吸管。

“辛干,辛干。”

听到外面川昱叫了他几声,辛干立马从凳子上站起来:“何遇姐,我走了。”

何遇点头,他顺手将碗也收走了。

他走到门口像是想起了什么,敲了一下门板冲何遇用手指在空中划了三道,是个川字。

“有次张叔偷偷给三哥做媒,那个姑娘来队里见了他一面之后死活不肯走了。三哥听说这姑娘在旗上教书,就拿着队上新发的宣传册叫人给他念,念得人家姑娘嗓子冒烟了还指着自己的姓氏问她这字是不是念三,人家姑娘愣是水都没喝就走了,嘿嘿……”

辛干说完一溜烟儿似的窜出了房门。

何遇后知后觉地抿嘴笑了一下。

入夜又降温了,她紧了一下身上的冲锋衣,起身关门时,瞥见一轮透着寒光的月亮正挂在空中,川昱立在院子那一头站得笔直,低沉地冲辛干喊了一声:“过来!”

何遇觉得,他的声音像风息。

(三)

第二日。

太阳升起来了气温就跟着回升,但还是冷。

眼镜把两把铁锹绑上马背的时候,看到了马嘴里“呼哧”出的白气足有半丈长。

他一边系绳结,一边跟马说话,讲到“马各有命,你毕竟吃了我的草”这句时,马头一扭撞了他一下。

眼镜退了两步指着马训道:“尼尔,好啊,好啊,脾气见长。”

他刚说完,“咣当”一声,铁锹掉在了地上。

气温将铺地的石砖冻得比夏季更坚硬,这一声听起来像直接砸在一面铜锣上。

老张从屋里出来,放下手上的一把扳手后牵住马,看了一眼何遇住的屋子,跟眼镜说:“小声点儿。”

眼镜点头:“嘿,差点儿忘了这茬儿。”于是,麻利地将那两把铁锹绑好。

辛干从厨房探了个脑袋出来,大喊了一声:“开饭啦!”

眼镜上前一把捂住了他的嘴,辛干秒懂。就驻地这条件,何遇肯定不适应,不折腾几个小时困到极点铁定睡不着,今天主要安排尤金带她熟悉一下大致的环境,确实可以让她多睡一会儿。

可喊声已经飘得满院都是了。

川昱正从厨房后的马棚过来,见三个人面面相觑,一脸盗窃被抓的愧疚样,淡淡地说:“她来不是享福的,该怎么着就怎么着。”

“三哥,那现在……”辛干问道。

“早餐六点半、晚餐七点,来了队里就得守队里的规矩,谁都一样。昨天忘了告诉她,你今天去叫一次,把你的作息跟她讲清楚,早点儿适应对她有好处。”

眼镜咂了下嘴,撇过头跟辛干小声说:“要不你三哥怎么娶不到媳妇呢。”

辛干“嘿嘿嘿”低头笑了一阵,川昱说:“去叫吧,就说我说的。”

“好。”辛干抬起头,转身就大叫了一句,“何遇姐……”

近旁的眼镜被他这一声炸了耳,骂道:“小兔崽子,你故意的!在这儿叫什么,我……”

话没说完,眼镜也看到了。

川昱察觉到不对劲,朝铁门的方向扭过头去。

何遇正托着相机站在门边,她穿了一件白羽绒服,密长的毛绒领子包裹着一张精致的脸,几绺乌黑的头发从帽檐侧边溜出来,随意地散在肩上。

何遇的脸原本就生得很白皙,现在吹了风,冻出了点儿红晕反而更显晶莹清丽。

他们看她,何遇也看他们,距离不远,刚才川昱说的话她显然都听见了。

老张嘀咕了一句:“走路没声音的。”

眼镜用胳膊肘碰了碰辛干,冲着川昱不可名状地笑。

何遇将羽绒服的大帽檐摘下来,说:“这儿的景色比我想象中美很多。”

“那是,嘿,这儿都是沙子还不算好,再往北走一点儿能看到整片的草原,金黄金黄的,漂亮极了。”

“还有水泊,四面都是沙的水泊,何遇姐你见过吗?可好看了。”

“干胡杨也不错,都是在沙地里自然风干的,别的地儿很难见着。”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将这儿的景色给何遇做介绍。

她很认真地点头。

辛干领着大家往厨房里走。

尤金正在屋子里帮忙分舀奶茶,几个人刚进去就很快开始善意地打趣起了自己杯子里的肯定被他偷喝过,十来秒的工夫出现三四种语言。

川昱笑了一下擦手准备进去,何遇拦在了他跟前。

隔着一堵墙,屋里笑成一片,门外的两个人面对面站着。

顿了三秒,川昱说:“相机放下,洗手吃饭。”

何遇说:“早餐六点半、晚餐七点。”

“这是规矩,踩着了点儿才能吃上热乎东西。”川昱冷冷地回道。

“我记住了。”

他一脸冷淡:“那样最好。”

何遇不喜交际,也并不自恋地认为所有人都得喜欢自己,但川昱对她的态度着实有点儿令人不悦。

川昱侧了一点儿身子再次准备进门,这次何遇没拦,只说了一句:“实在不行,你也在我肩上抓一道呗。”

川昱往后撤了两步,走到何遇跟前抿了下唇,戏谑地勾了下嘴角,只是仅维持了一秒,又恢复了原样。

何遇问道:“你笑什么?”

川昱不承认:“我没笑。”

“你笑了,我看到了。”

“你眼花了。”

“我从不眼花。”

“人都会眼花。”

“但我不会。”

他耸耸肩:“有这个可能。”

川昱走进屋里,何遇立在门口吞了一口凉气,跟了进去。

刚才门口的对话并没有影响何遇的食欲,她跟队员们一同围在火炉边吃早餐。

吸管落在包里,她本身也还不渴,便没去取,只是小口小口地吞咽那些干烙的馅饼。

尤金坐在何遇旁边,以为她拘谨,吃几口便跟她说两句。

“何遇,今天我先带你到周围看一看,这儿跟一般的沙地不一样。”

她点头。

“午饭我们只能在路上解决吃点儿干粮,所以早上你多吃一些。你知道的,身体是拍摄的本钱。”

她点头。

“或许我们可以开你的车出去,如果你愿意的话。”

她点头。

眼镜听到这儿小声说:“何遇,你真温柔。”

“因为你还不了解我。”她如实说。

眼镜当何遇是谦虚,又补了一句:“声音也温柔。”

川昱坐在他边上不置可否,咀嚼着一块劲道的麦饼,满耳朵都是何遇那句“我弄死你”。

辛干听着眼镜的话点点头,闲聊天没事干,胳膊肘向川昱挪了两寸,问:“三哥,你说呢?”

老张莫名将头别了过去,怕也被问到似的。

何遇捏着一小撮饼看川昱。

川昱说:“我也不了解她。”

辛干马上说:“没事没事,何遇姐要在这儿住很久呢,我们可以一起烤肉吃。”

何遇移开眼神接了一句:“主要是烤肉吃?”

眼镜一秒爆笑:“哈哈哈,何遇已经了解你了。”

气氛慢慢活跃起来,饭桌上的话题从尤金摔裂的尾椎骨聊到羽绒服和棉服的保暖差异。何遇话不多,但被问到的时候会接两句,她初来时队员们的拘谨在一餐饭的工夫里就消失了,出门前眼镜还非要给她看自己在沙丘上拍的一张倒立照。

角度问题,初升的太阳像一个光球被他抵在脚尖上,何遇评价:“挺好玩的。”

眼镜得意到不行,笑了好几声才匆匆爬上马背。

何遇站在门口看他们往沙地驰去,每隔几秒便端起相机拍一张,凭眼缘选合适的作为素材存下。

都是背影,远的、近的,她细细浏览着。

正看得认真,电话响了。

她接通。

“阿遇,今天晚上回家吗?我和爸爸刚看了你的摄影展,很棒。”

“我现在在内蒙,拍一组跟固沙队伍有关的公益照。”

“浑善达克?”

“是。”

“你是个热心肠的孩子,跟你爸爸一样喜欢做公益,他知道了一定高兴。”

“嗯,高兴是件好事。”

“我们很想你。阿遇,这次拍摄工作完成后回来住两天好吗?我们一家人去看芭蕾舞剧,你以前很喜欢的。”

“好。”

何遇咬了下嘴唇,不知道后续说点儿什么好,小拇指的指甲抠着手机边缘,心里有点儿慌。

听筒里面传来另一个声音:“苏教授,我重新调整了一下我的参考文献……”

何遇连忙说:“去忙吧,您放心,我在这边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多保重,再见。”

“再见,阿遇,我们爱你。”

通话界面终于以另一端主动挂断电话而结束了,何遇盯着屏幕上“母亲”的备注愣了几秒,翻到“父亲”的备注号码礼貌地发了一条短信——“我在内蒙古一切都好,您放心,自己要多保重身体。”

信号不好,等了数十秒才传送过去,她有些紧张。

身后尤金拎着一瓶无盖的宁城老窖叫她:“何遇,我们出发了。”

她将手机放进兜里,应了一声:“好。”

没有具体的目的地,驻地外是平坦的沙地,道路四通八达,何遇选了一个与来路完全相反的方向开,驶出一个多个小时后遇到了一段长达四五公里的搓板路,两边都是细沙丘无法改道。当然,何遇也懒得这么做。

抓稳方向盘开了十来分钟,车内基本没什么大的颠荡,尤金抿了一口酒说:“你开车的技术很好。”

“我惜命。”

“嘿,我刚来的时候给固沙队干过两天司机,那时候队里的车还没完全报废,我们沿着这条路去桑根达来镇。哦,那天我可没喝酒,不过我的酒本来也掺了大半瓶水,完全不会醉。我们去桑根达来镇,过这段路时颠得很厉害,我直接将车扎进了沙丘里。当然我觉得主要是车的原因,那个老家伙已经太累了。然后嘛,我就从司机降职成了搬运工,不过很适合我,川昱队长真是个很严厉的人。”

“或许说他也是个不嫌自己命长的正常人。”何遇说道。

尤金被她的话逗得发笑,又嘬了一口掺水的酒。

透过透明的酒瓶,里面的液体随着车身晃荡着。何遇扫了一眼,她对水的恐惧不在于视觉而在于触觉,哪怕再温热的水流成股滑过皮肤时,也会让她觉得寒冷惊悚,所以即便是饮水她也用吸管,一点一点地喝,为此还有人给她写过一篇八卦文章——“《嘬,何遇式作》。”

她不介意,反而觉得标题取得很妙。

“何遇。”尤金大喊一声。

“嗯?”

“小心!”

车左侧有一个与路面同色的物体窜过,尤金着急夺了一把方向盘,何遇赶紧踩了个急刹,可方向偏移,左侧的两只轮胎已经陷进了沙子里。

她被颠了一下,定睛看,车前站了只灰扑扑的兔子,它愣了一秒,跑了。

尤金赶紧说:“抱歉抱歉。”

何遇没作声,尝试只用右侧轮胎驱动来摆脱困境。

车子半挂在沙道上轰鸣了几声,左侧陷得太深,实在带不出来。

她索性挂上相机拉开了车门。

尤金很自责:“都怪我,车上有铁锹吗?”

她三两步跨上邻近的一个小沙丘,端着镜头远眺:“返程的时候再管它吧,这附近应该有片小草场,我们去看看。”

“何遇,这附近没有草场。”

“你觉得那只兔子是从上帝怀里跳出来的?”

(四)

固沙治理区。

维护好新的竖井后,四个人坐在一棵柽柳下休息。午餐时间早就过了,但直到这会儿他们才想起吃。

辛干从马背上解下两个保温袋,虽然裹得足够严实,但里面的东西还是冷了。

“三哥,你说何遇姐现在在哪儿?”

辛干说完将饼对掰了一下放进嘴里咬,“咯咯”的咀嚼声比耳朵边的风声还响。

川昱往旁边挪了一点儿给他挡住北边吹来的风,说:“不知道。”

“就你这个小鬼头老想着人家何遇,人家大你大半轮呢,队长跟何遇搞对象还差不多。”眼镜笑了笑。

川昱知道这是一句胡话,但还是警醒他:“别在何遇面前开这种玩笑。”

眼镜点头:“知道知道。”

辛干白了眼镜一眼,说:“什么搞对象哦!我们今天又毁了一条大水管,如果何遇姐在附近,也许她可以把我们载到镇上去。她有车,比马好使,可以装很多东西。”

眼镜说:“嗯,那倒是。不过拖水管不是什么干净活儿,人家怕是不肯。”

辛干边想边说:“不问问怎么知道,何遇姐跟我们一起吃饭就是我们队上的,那个……那个帮个忙应该……她人挺好的。”

眼镜反问:“比你阿姐还好?”

辛干有些急了:“死眼镜你又要说胡话了。”

“什么胡话嘛,上次我还听你乌尼姐说要给你介绍个小姑娘。嘿,辛干也十九了,借车和认识小姑娘哪个高兴?”

辛干又羞红了脸,叼着半块饼跟眼镜在沙地里打闹成一团。

川昱往旁边躲了躲,也逗他:“最好就认识个有车的小姑娘。”

“哈哈哈……”大家都笑了起来。

“三哥你也胡说。”

“辛干听到没有,这是队长的指示,上次李主任来队里也交代了,叫我们好好配合队长,哈哈哈。”眼镜更得意了。

两个人闹腾得更起劲儿了,大半日的劳作正好趁机松松筋骨。

川昱在一边笑,起身看了看,太阳开始西沉了。

“嗡嗡”两声,裤兜里的手机抖得腿痒。

川昱三两口将饼吃完,接通了问:“什么事?”

沙地里的两人停止了打闹,见川昱皱着眉,眼镜忙问:“怎么了?”

“尤金说何遇的车陷了,沙吃得深没挖出来,怕有麻烦,我去看看吧。”

两人点点头,一直沉默在侧的老张瞥了一眼手机上尤金发的定位说:“我跟你去,有两匹马也好拖一拖。那个方向离正蓝旗近,完事后我们去把新水管买了。”

川昱颔首,简单地交代了眼镜和辛干两句后,两人跨上马,一黑一棕,朝车子陷沙的位置奔去。

听尤金打完电话,剩下的事情便只有等。

何遇坐在沙丘上弯着腰看今天拍的照片,金黄色的草场、野兔、沙丘、涌动的云浪与无数风干了的小灌木……

每一张单拎出来都让人觉得赏心悦目,可她脸上依旧没什么笑容,对于她来说,这些太普通了。

尤金站在沙丘下,举起自己的相机喊:“何遇,看这里。”

她讨厌被拍,对外的社交账号上除了作品只有极少的几张自拍照。她索性用羽绒服包住大半张脸,猛然将头别向另一个方向。

有人来了。

她拨了拨风中乱摆的大毛领,远远地看到了两匹马。

“嘿!我们在这儿呢!”

何遇边喊着,边挥舞着双臂,遮脸的帽檐自然垂下来了。在困境中见到救星,她破天荒地露出了一张笑脸。

川昱盯看了一秒,老张喊了声“驾”,两人同时蹬了一下脚蹬,胯下的骏马嘶鸣了一声,以狂奔回应。

何遇抱着相机拍下了这一幕,沙尘飞扬的长空下两匹骏马飞驰,马背上的男人侧倾微微压低的身子,健硕的马腿与高弓的脊背,有一种粗犷的力量和扑面而来的驰骋感。

何遇将这张照片反复看了几遍,觉得还算顺眼,双目微闭惬意地往身后的沙丘上一倒。

她还没触地,就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托住了后脑勺。

她睁开眼,看到川昱板着一张脸正低头看着她,说道:“过来帮忙。”

说完,他一撒手,她的脑袋便如榔头般锤在了沙丘上,不疼,但有几分滑稽。

拖车绳一头系车一头系马,尤金坐在驾驶位上只等老张发号。

何遇盖上镜头盖,从沙地上爬起来白了川昱一眼,说:“我不会骑马。”

“我骑,你去后面推车。”

不等她答应,川昱就侧步滑下了沙丘,三两步跑到车前跨上了自己的黑马。

何遇毫不顾忌形象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口水。

什么人啊!三男一女,给她派了最卖力气的活儿。

生气归生气,何遇还是绕到了车后。

她伸出两只手抵住后盖,低头屈膝,老张和川昱同时喊了一声“驾”,马蹄前迈,右前驱动,她的手臂上也显露了一段好看的肌肉线条。

可沙子太软,车胎花纹又完全被沙子填平,第一次拖车以打滑失败,拉了三四公分又很快陷回了原位。

川昱说:“停下。”

马蹄停止,汽车熄火,何遇也松手喘了一口气。

“直接拖拖不出来了,得把轮胎附近的沙子先清一清,最好找点儿石块把后面垫上。”

川昱很快给出了第二套方案,老张和尤金也点了点头。何遇还立在车尾平复呼吸,川昱骑在马上看了她一眼,还没开口,何遇觉得自己比他骑的那个玩意儿更像被他奴役的马匹。

“你去捡石头。”

果然。

她立在原地没动,吸了两口冷气用眼神问候他祖宗。

尤金从车上下来:“我去吧,我去吧。”

川昱没回答,径直下马给尤金扔了一把沙铲。

老张一声不响已经在前胎处开挖,何遇拍了拍手上的灰问:“他俩挖沙,我捡石头,你干啥?”

“我是队长。”

很流氓又很有说服力的一句话,何遇给了川昱一个白眼,找了个拉绳袋往旁边找石块去了。

两只轮胎陷得很深,沙铲进去既不能擦坏轮胎又要确保深度,要留神也很费臂力。

川昱让尤金去后胎挖沙,拉住了正挥铲的老张,说:“我来,你手上还有伤。”

老张没推辞,递出铲子坐在一边,撸起袖子看了看那道长长的疤:“你说说,摔了那么一下,皮肉都好了,骨头偏偏长得这么慢,邪乎不邪乎。”

“别太用劲儿,很快就养好了,开春后事情很多,你昨天晚上不该给她搬行李的。”

“嘿,一个女娃娃的东西,能有多重。”

“她不是女娃娃。”

“那你还逗她。”

“……”

“车子陷在单边,两匹马都拉不动,她推不推顶个什么用?捡石头也是,跟她说清楚就是了,何遇看着不像那种娇气的,你非得气她。”老张一边说,一边往远处看。

川昱清完一侧正好起身换边,见二十米开外的何遇三步一弯腰拾着石块,他说:“我看不惯她。”

“真是那样就好了。”

“别开这种玩笑。”

“玩笑?你去接人那天晚上,到底干什么了?”

“什么干什么?”

川昱想起了那个耳光,脸上没什么表情,依旧卖力挖沙。

老张看了看尤金,压低了声音说:“我昨天给何遇搬行李,她背包两边的水壶兜子是网纱的。”

“双肩背包不都是……”

“左边的那个网兜塞了根皮带,看着眼熟啊。”

没别的话了,老张在川昱肩上拍了两把,掸了掸屁股上的沙,教尤金落铲去了。

清完沙子垫上石块,马很快将车子拖了出来。川昱看了看太阳,要不了两个小时天就黑了。

他说:“我往镇上去一趟,老张你跟他们回去。”

老张说:“大水管一匹马载不动,我陪你去吧。”

“还有些别的零碎要买,水管我明天早上……”

“你,会开车吧?”何遇站在车尾问川昱,刚才垫完石块她又主动推车去了。

他点了点头,何遇又转头问尤金:“会骑马吗?”

“当然,我在这儿已经两年了,而且以前在路易斯安那,我跟我的哥哥也常去斯蒂芬叔叔家的农场骑……”

何遇无奈地抿了下嘴,逃难似的爬上了副驾驶,拍了拍方向盘。

川昱没动,尤金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

何遇喊川昱:“早餐六点半晚餐七点,你是队长,不会忘了吧?”

明明是催他快点儿上车好回来赶饭点,她不直接说,语气也拿捏得像真心请教。

尤金憋不住笑,知道何遇是在怄那句“我是队长”,偏还叫人挑不出错处,一个萝卜一个坑,他给她挖的坑,她都在心里记着,时机来了,她就会原模原样地用它填上。

老张推了他一把,低声道:“去吧,把水管拖回来。”

川昱咬了一下牙,爬上驾驶位。何遇没看他,脸色淡然,说:“出发。”

(五)

何遇话不多,川昱在一旁开车她就在副驾驶看风景,有时会端起相机冲着窗外“咔嚓”两下,更多的时候就只是安安静静地看。

出于义务,川昱会偶尔在何遇注视某一处时讲解两句,比如小地名、植物生长种类……都是很简短的介绍。何遇会点头回应,遇上景色稍好一些的地方会追问有没有蒙语名称,但很快,窗外如出一辙的沙峦、草坡引起了审美疲劳,何遇合上相机盖,将视线挪到了车内。

话题无从挑起,川昱沉默着,想着那根皮带,有些尴尬。

何遇眯了两分钟后被他操控方向盘的手臂勾起了兴趣。

川昱原本穿衣厚实抗风,但刚才挖沙时,便撸起了衣袖没放下,此时手臂搭在方向盘上,肌肉线条匀称流畅,很好看。

他注意到了何遇的目光,在方向盘上蹭了一下,不经意地翻下了一截衣袖,遮盖到了手腕。

何遇收回目光,听到川昱电话响了。

是手机系统自带铃声,异常洪亮。

川昱腾出一只手看了一眼拨号人,拿在手里没反应。

何遇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女人?”

他没回答,停下车说:“我去接个电话。”

她说:“当然,命重要。”

他拿着手机下了车,三两步走到了路边。

开车打电话的确不安全,何遇在车上等着。

车窗合上了,隔音效果比汽车销售员描述的更好,她看到川昱侧身站着,像一棵白杨,一棵嘴唇开合、喉结起落的白杨。

她看过很相似的好身材,摄影圈无人不称道,大约一周前那个人还跟她说:“你属于我,我就属于你,只属于你。”

她觉得好笑,看到车窗外川昱也勾起了嘴角,或许电话里聊的是上好的情事吧,她这么想。

“咣”一声车门被重新拉开,这通电话并没有持续太久。

川昱脸上难得的轻松神色还没来得及换成面对她的严肃脸,何遇就问:“女朋友?”

他没说话,将手机揣进了兜里。

何遇没心思问第二次,对于川昱,她的想法只停留于做个视觉动物,拍一张满意的照片,就算不枉此行,够了。

“到了叫我。”她兴味索然地翻过身,开了一点儿窗缝再将座椅往后调了调,半坐半躺,养起了精神。

“317694793……”

川昱开着车,听到何遇口中嘀咕着一串数字。风从窗缝灌进来,将她的头发吹得张牙舞爪,他只瞄了一眼,确认她没在做什么疯事便挪开了目光。

好一会儿之后汽车停稳了,川昱推了她一下。

何遇揉了两下眼睛,坐起身看到一家门面小小的杂货店,右侧木制的立牌上写了九个字——乌尼与庆格尔泰的店。

何遇问道:“这是正蓝旗?”

“下属辖区那日图苏木范围,离驻地最近的小村镇,衣服、鞋、零食都有,东西还算齐全,你可以逛逛。”

说完这句话,川昱便下了车。

何遇将头伸出窗外,两条人字形的土面街道与她走过的太多地方雷同,她打算就坐在车上玩一会儿手机等川昱,突然,她听到车外一个小男孩极响亮地叫了一声:“阿布!”

是个坐在小推车里的男孩,不超过两岁,见着川昱一双小手伸得老长。

川昱已婚了吗?

她皱了下眉,只是惊讶,打开手机搜索引擎,想查一下内蒙境内的称呼语“阿布”是否跟自己想的一样。网速不行,转了两圈反而弹出一条内蒙古盗猎者公开晒“战利品”挑衅公安的陈旧新闻。

“庆格尔泰,又长高了。”川昱将孩子抱起来举过头顶放在肩上,嘴角一秒咧到了耳后。

一个女人连忙从铺子里出来,理了理自己的小辫子,笑眯眯地看着他。

川昱张嘴,何遇又瞅了一眼小卖铺的立牌。

“乌尼。”

何遇和川昱的声音合上,她猜对了。

乌尼倒了一碗水,热情地递到川昱嘴边。

川昱说:“不用,不用。”

她嘴一嘟,眉眼里带着笑。

川昱双手扶着肩上骑大马的快乐孩子,怕摔着他,犟不过,低头一口气喝干了。

乌尼又拿出帕子踮脚去擦孩子粉嫩的小手,抹了没两下帕子顺势滑到了川昱的额头上,自然妥帖。

“昱哥,你好久没来了,庆格很想你呢。”

“嗯,最近忙。”

“辛干呢?”

川昱往旁边撤了一步,用眼神谢绝了她的擦拭,将孩子从肩上抱到怀里:“他没来,人长得比之前更结实了,你放心。”

“跟着你我当然放心。”乌尼的眼睛笑得像两条自在的小弯船。

何遇觉得这个笑容很美,端起相机及时拍下。

两个大人没发现,反而是趴在川昱肩头的小孩儿被那点儿细碎的声音吸引了。

“闪闪,亮闪闪。”孩子指着车窗边的何遇呢喃。

见乌尼往外看,川昱扭头瞅了何遇一眼,介绍道:“这是队里新来的摄影师,我是搭她的车来的。”

乌尼像羊羔一般应着他的话,温柔地点了一下头。何遇从车里下来,说道:“你好,我叫何遇。”

“我叫乌尼。”

“你的笑容很温暖,我可以留下来吗?”

乌尼没明白什么意思,只是一边友善地冲何遇笑,一边打量她那两条修过的眉毛。

何遇举起相机给她看:“你的照片。”

乌尼依旧笑着,认为何遇的相机拍什么都跟自己不相干,看何遇一脸正经,反而进屋给她倒奶茶去了。

何遇觉得有些可惜,得不到同意的人物肖像不能留用。她打开取景器调出了刚才那张照片,盯着删除键迟疑了一会儿。

川昱说:“你存着吧,真能用上寄个样儿给她,她会很欢喜的。”

这句话说得平和善意,何遇勾了下嘴角,心想:对老婆孩子倒好。

川昱将庆格尔泰放回小推车里,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张单子,一边报着水管、盐巴、棉袜子……之类的物件,一边熟练地在店里拣起了货。

何遇看了一下手机,小别离不容易,自己何苦当这个电灯泡,留下一句“我去逛逛”便朝着另一头的街道走了。

人字形相接的两条街,一边卖牛羊肉、小菜,一边卖衣服、杂货,白墙瓦房,间或有两个做成蒙古包形状的小餐馆,除了屋檐上那些色彩艳丽的彩缎,别无特色。

何遇从东边溜达到西边,又从西边溜达到另一条小街,来回两趟拍了几张市井生活照,所有消磨时间的办法都用完了。

她靠在路边的一根木栅栏上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烟,刷了一下微博,关于《野蛮生长》摄影展的消息依旧铺天盖地。

有思想、有深度、还原最真实的众生相、普世悲哀的希冀拥护者……评论区堆砌了各种好听又漂亮的话。

他们认可她,她识好歹,发自内心地高兴,但依旧不想回去,人一多,就一定会有关于她成长经历的问题抛出来。

洪水孤儿、教授养父母、驰名海外……她知道他们想从这些东西里挖掘些什么,可她实在不愿对着镜头装一个正能量的人生涅槃者。事实上,她知道自己从没因为什么社会大爱从过往的记忆里解脱,她清楚地记得被淹没的恐惧、孑然一人的绝望。至于灾难后的人生,自己的确好运,养父母给她最好的教育氛围与生活环境,她竭尽全力成为最优秀、最能使他们感到慰藉的人。

“肉干,肉干……”

一个小女孩的叫卖声吸引了她,何遇关上手机,见女孩漆黑的眼珠子正盯着她看。

何遇想起了队里的伙食,便问道:“怎么卖?”

“便宜卖。”

“耐放吗?”

“不沾水明年这个时候也不坏。”

“你这儿有多少?”

“嘿嘿嘿……”

小姑娘小辫儿一甩一甩地靠近何遇,用小拇指掀开篾篓上的盖布给她看。

还剩大半篓,二十五斤上下。

何遇拣起一块看了看,筋肉清晰,于是说:“全给我吧。”

“好呀,我给你算便宜点儿。”

“篓子卖吗?我没袋子。”

“送给你哦。”

何遇点头,跟着小姑娘到邻近的一家铺子称重。铺子里卖酒,散装瓶装都有,那些酒名她都没听说过,像是地方牌子。

何遇看见有一种酒的瓶身跟尤金早上手里握着的那只一模一样,于是问道:“那个多少钱?”

“四十一瓶,掺水二十五。”

店主一边帮小姑娘将篓子搬上秤,一边招呼她。

何遇笑了一下,掺水二十五,实在得不像话。

将肉干、酒水打包完,看一下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半小时,何遇眯了一下眼,以川昱的体格……好人做到底,她顺便给自己买了一只烤饼做晚饭。卖酒的老板热情,非让她尝尝散装的甜米酒,吃饱喝足下来又磨蹭了半个小时。

再怎么没见女人的川昱也该折腾够了,何遇清点了一遍买好的东西,酒铺老板主动提出给她送上车。

七点了,回到乌尼的杂货店前时天已经黑了。

隔着大老远,何遇就听到“今晚就在这儿住下”的挽留声。

何遇有意咳嗽了一声,算是打个招呼。

川昱坐在铺子外的一根木栅栏上,听到声音侧了一下头,看到何遇,起身走了过来。

何遇撇撇嘴,看来没那么能干。

两人还没说话,送货的酒铺老板指着那辆越野问:“姑娘,这辆车吗?”

川昱看到了小推车上的酒,问道:“你买的?”

“嗯,得在队上打扰一段时间,算入伙。”

川昱不做评价,越过何遇帮酒铺老板一起将东西搬上车。

何遇跟过去看了看,轮胎大小的两团水管捆缚在车顶,后排的座位下也被其他杂物塞得整齐满当,座位间隔处放上包好的肉干,踏脚的空当码两层酒箱……她自认作为一个心思还算细巧的女人都不能将东西归置得这么好。

川昱指了一下车门:“往旁边站一点儿,我关门。”

她老实地撤了一步。

乌尼站在杂货店门前的灯下一边哄孩子,一边不舍地往这边看,何遇问:“你多久过来一次?”

“不一定,看需要。”川昱关上车门,又拉了两次,检查是否关紧实。

何遇疾步走去了驾驶室,川昱看了一下时间,跟乌尼打了个招呼也钻到了车里。

入夜无风无雪,接近零度的气温却让一切莫名的静谧。

川昱坐在副驾驶,没有看何遇,只有要经过一道下坡或者前方需转弯时就低着嗓子提醒一句。

快到驻地了,前方是一条笔直的路,川昱说:“停车。”

“干什么?”

“停车。”

何遇当真停下了,撇过头看着川昱。

他皱着眉,似乎接下来要说的话早已盘算了八百年,镇定、沉稳、有点儿责备,眼神不像男人看女人,反而像一位严厉的父亲。

“在镇上你干什么去了?”

“逛逛。”

“一百多米的地方逛两个小时?”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眼神很有压迫感。

何遇想起了川昱回答“看需要”时那一脸的无所谓,不客气地对上他的目光道:“你不高兴吗?”

川昱觉得莫名其妙,但也没跟她掰扯,冷着脸一字一句地说:“外出得有时间观念,今天第一回,你不认路,我等你,别有下次了,耽误事儿。”

何遇顿时无语,川昱一扭身从车座下抱了一捆东西开门下车了。

停车的地方离驻地小院不远,他迈开步子走得风风火火。

这下连回两句嘴的机会都没有,何遇感觉胸口平白闷了一口气。

“什么毛病!”何遇手往方向盘上一拍,盯着川昱的背影补了句脏话。

车开进院子里时队员们还在围着尤金扯笑话,说到何遇呛了川昱那句“你是队长”,四个人哈哈大笑。

何遇下了车,还没站稳,辛干和眼镜就立马围上了她。

辛干咧着笑问:“何遇姐,你真的跟三哥这么说吗?”

眼镜立马接:“何遇蛮温柔的,洋金的嘴骗人的鬼,信不得,信不得。”

尤金不服气,满脸期待地看着何遇。

她点了一下头,却问:“川昱呢?”

老张刚要回答,辛干突然一下跳过去捂住了他的嘴:“张叔,别说别说,这是惊喜。”

辛干扭头又问何遇:“何遇姐,你看到我阿姐了吗?”

“乌尼?”

“对呀,还有小宝宝,可以抱,不爱哭的。”

“没抱。”她的眼睛依旧在院子里搜寻,总不能一声不响地受川昱的委屈。

“嘿,好可惜哦,我三个月没回去了,不知道尔泰长胖了一点儿没有?”

何遇没找到人,不过想起了那张拍乌尼的照片,当时庆格尔泰趴在川昱肩头,作为前景入镜了。

她说道:“我好像拍到了他。”

“哇!你给宝宝照相了!真好,可以给我看看吗?”

何遇应了句“可以”,暂且忘了刚才的事取来了相机。

其他人也围了过来,取景器并不大,几个人凑得很近,只是都小心翼翼地避免挤着何遇和她的相机。

何遇翻出照片给他们看,辛干说:“又长大了好多。”

“好像晒黑了一点儿。”

“健康嘛,老爷们儿太白了不耐看。”

几个人说说笑笑,眼里都有光。辛干喜欢这张照片,没找到合适的词来形容,便说:“拍得真清楚啊。”

老张笑:“又不是你的翻盖诺基亚。”

一堆人笑得更大声了,不知谁插了一句:“何遇照得好,以后自己有了孩子,每年都可以自己给宝宝拍照。”

辛干顺嘴问:“何遇姐,你有没有男朋友呀?”

何遇关上取景器将相机重新收好,摇了一下头,逗他说:“你要给我介绍吗?”

辛干一下红了脸,不说话了。

尤金夸张地向后仰了一下身子:“哦,上帝,何遇都没男朋友,那我们四汪分队要变成五汪分队了。”

“五个单身狗?”何遇在心里数人头。

尤金一脸悲壮:“只有罗密欧张,十三年前于美丽的浑善达克水泊边遇到了正在割牧草的朱丽叶,哦,可遇不可求的爱情,什么时候天父才能为远在中国的我降下福祉。”

老张笑道:“你个洋金,上次尔泰追着叫你阿布时,你还对天发誓要终身不婚的,啧啧啧。”

何遇听着,长院尽头原本黑乎乎的那一间房亮起了灯。突然有光晃到了眼睛,令人不适应,何遇用手遮了一下,从指缝里看到光线中站了一个提着工具箱的高大人影。

眼镜低语了一声:“嘿,队长摸黑也能弄好,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