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了在中南陆的短暂旅途,又在家中稍息几日,我就回到训练基地。一回基地,52322队的队员就被告知李斯特退出了游戏,对这件事我并不惊讶,因为他准备退出时给我发了消息。我一直觉得他退不退出和我没什么关系,所以我也没和其他人说。亚特兰蒂斯还以为我不知道这件事,第一天结束训练时,还特意和我说道:“李斯特退出了。”
“是吗。”我淡然地说道。
“说起来他为什么退出了?”
“适应得不好吧。毕竟约翰星和雅各布星的环境……”
“格里菲斯也是雅各布星人啊。”亚特打断了我的话,瞥了我一眼,噘着嘴说道。
“每个人情况不一样吧。”
“还剩10个人,足够进行5对5的模拟比赛训练。”亚特说道。
“嗯。没关系的。”
就这样又进行了一个多月的对战模拟训练,马上就要到圣诞节了。在12月初,大家即将返回各自的家中度圣诞新年假期前,52322队组织了一次滑雪和钓鱼活动,地点就在卡塔尔冰原的休闲度假区。
同是我在西门星工作时认识的好友杰夫,很热衷于滑雪。记得我结束服役,准备回到马太星前他还邀请我同他一道去滑雪,我没有拒绝。但想必他知道我不擅长此类运动,在约定好的当天他说:“利莫,不如我们改看电影去吧。”
那天中午,在一家腓力星餐厅,我们吃了黑墨鱼汁腓力星面,腓力星烤饼,喝了果汁和红茶。我尝了一口那看上去黑乎乎的黑墨鱼汁腓力星面,感觉味道十分怪异。在战后的西门星,浪费任何食物都被当做是不道德、不光彩的行为。杰夫是一个很细致又温柔的人,看到我尝过黑墨鱼汁腓力星面的表情后,他向前凑近了身子,轻声对我说:“不好吃就不要吃了。”
那天下午看的电影是《巨猿星球3》,第三次马西战争后,彼得星出品的电影连同它们的政权、军事维和力量一样,大量涌入了西门星。《巨猿星球3》和前两部类似,主题便是人类在试图探索未知星球时,在登陆探索KJ59059星时发现了一只巨猿。这些星际探索者试图将巨猿活捉却发现它有着惊人的战斗力和生命力,可以抵抗人类的物理、生物和化学武器的攻击……
电影一开始,伴着电影画面,有个低沉的声音叙述道:“天文学家对HD10180行星系统进行了长年的研究,他们发现这些行星与母星之间的距离比较有规律,与人类曾经生活的神迹星系极为类似。HD 10180系统中至少有5颗JS星体积类似的行星,所绕行轨道与其相当。它们的质量是达太星的13倍至25倍,与母星之间的距离是JS星到神迹星距离的0.6倍到1.4倍。HD10180行星系统中的KJ59059星质量大约是JS星的1.4倍,与母星间的距离有JS星到神迹星距离的1.2倍。它是一颗与JS星类似的多岩行星,可支持生命存在……”
我看着旁边的杰夫,他看得相当认真。但是电影结束后,我却和他说:“这不是一部好电影。”杰夫看上去有点吃惊,“怎么讲?”
“你认为HD10180行星系存在吗?或者说另一个新星系,你认为彼得星的星际探索者或航天军真发现了存在宜居星球的新星系吗?”
“我认为新星系存在,但是尚未被发现。而我一直更相信平行宇宙。”杰夫笑笑说道。“通过虫洞或者量子传输就能到达。”
“不是黑洞就好。”我哈哈大笑起来。
从航空大学毕业后我再也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一关于宇宙的问题,杰夫吃午饭的时候也和我说了,他没法认真研究这个问题——他太喜欢享受眼前生活中的美好了,他的格言是“活在当下”,不然他一定去读博士,然后当个宇宙航天学教授。
从影院出来,我坚持要带杰夫去一家西门星面馆吃晚饭,“你看得太认真了,脑细胞消耗了不少,一定饿了。”我打趣道。
本以为吃晚饭的时候,杰夫还能和我开着玩笑,闲聊几句。但是当外面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雨,神迹星也逐渐落下时,杰夫突然说了一句:“你能回去真好。”那口气里带着很明显的寂寥和伤感的感情。我不由得吃了一惊。我记起来,在此之前,他说过想和我一样,想选择回到马太星,但是我却自作主张地劝他去马提亚星……
“我知道马提亚星的星际经济资源研究所很适合我们去那边工作,这些条件和待遇都是马太星根本没有的。但说到底,不是自己的家园吧……”
卡塔尔冰原上下起了雪,我却完全没曾察觉。我看起来像是在卡塔尔《星球荣耀》度假区高段滑雪场的休息区,捧着一杯热咖啡,看着52322队的其他队员滑雪,实际上一直在回想杰夫为我送行的那一天。
我和杰夫从西门星面馆“玉川”走出来的时候,风更紧了,把冷雨浇在我们身上,我带了一把长柄黑伞,撑开了伞,杰夫很少看天气预报,没有带伞。这次他没再和我说那句“我比你高,我来撑吧。”而是默默地让我为他撑了一会伞……直到我们所乘的高速列车向不同方向驶去,那天的雨都没有停。
“雪花飘。飘到咖啡里了!”
我突然听到一个遥远但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不容忽视,是因这嗓音里所带有的特殊音色——就仿佛一辆高速行驶中的列车因突发事故而不得不紧急刹车时,铁轨和列车之间的空气被摩擦得发热、膨胀而迅速向周围爆裂所发出的声响——在一种强烈的克制中流露出些微的焦灼情绪的音色,那便是亚特兰蒂斯的声音了。
我回过神来,看到眼前偌大的雪片正纷纷地落下,卡塔尔冰原又是白茫茫的一片了。雪片落进咖啡杯,瞬间被棕色的咖啡吸纳进去——就好像不断地给这杯黑咖啡加着白糖一样,雪落进咖啡杯,不停地在咖啡液体的表面被吸纳进去、融化、被吸纳进入、融化着。我回头看了看,在这纷纷落雪中亚特的身影正在快速地接近着我。
“你傻了?利莫。去吃午饭。”亚特边说边对着我坐着的椅子背踢了一脚,算是和我打招呼。然后站在我坐着的椅子前面,低头看着我。
亚特兰蒂斯本想伸出手,帮利莫掸掉头发上和肩上的积雪,但最终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双手,只用她的眼神告诉他,他应该回过神来注意到这些。“你发型乱了啊。”她神情关切又半开玩笑地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她让自己放下了这多余关切和温柔,又朝着利莫里亚呆坐着的木椅腿踢了两脚,好让自己克制此刻她其他不合时宜的举动。接着亚特兰蒂斯眼神狡黠,戏谑地问道:“你一个人在这干嘛呢?不滑雪跑这来?”
“我是不会滑雪。但是因为是团队活动,所以我还是来了。”虽然亚特此时就站在我面前,我还没完全从对往事回忆的情景中完全回到现实。我脑海中西门星上的冷雨竟比此时的落雪还要寒冷。我伸出手来,手停在半空中,一片片雪落在我和亚特之间的我的手掌心上——这雪竟然是暖的。
我抬头看到亚特低头看着我的眼神也是暖的,忽的竟然听到自己说了这么一句话:“你是暖的。”
“你真是个怪人。你适合待在深山老林。”
“那深山老林就是你。”
亚特先用一种赞许的神情定睛看了我一会,然后她突然说道:“其实没必要。别胡说八道了。我们去休息区吃午饭吧。冰原午间雪,下不了一会就会停,下午雪停了,我们就去钓鱼。”
可能是因为跟亚特兰蒂斯有一阵没见面了,我们往休息区走时,我刻意保持的距离还是被她打破了。不知道她今天是不是心情好,总是把我和她拉开的距离又缩短。然后我们走进休息区到餐厅里坐下时,我看到她平日里白皙苍白的面容上泛起了一片片红晕,又好像用了很大勇气才能用双眼一直和我对视着。我觉得她这个样子很反常。平常她和我说话总是没大没小的。今天在休息区和我吃饭,虽说旁边还有其他52322队和其他队的队员看着我们,但也不至于害羞成这样。亚特兰蒂斯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不想把她的表现简单地定义为情绪多变,我还需要多了解她。
当我那时正在琢磨着亚特兰蒂斯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的时候,我完全没意识到思考这些问题实际上毫无任何意义——在我们都彻底全部从这个世界消失前的那些日子,我好像总是沉浸在一个又一个人造的谜团中……但现在亚特从桌子底下轻轻踢了我一脚。
“喂、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什么呢,很重要吗?”
“就说你是个怪人吧。没事就跟个智障一样发呆,好像谁都不认识似的。”
“你说什么?”
亚特每次觉得不好意思的时候就会对利莫讲些无礼又粗暴的话,试图打破自己的羞赧。
“说你智障。”
“好吧,你开心就好。”
“你说什么?”
“我说你要是开心,叫我什么都可以。”
然后,她哈哈哈大笑起来。
亚特洋洋得意地说道:“我很开心。”
明明是冬天,但亚特还是喝完了两罐冰镇可乐。在这个卡塔尔冰原的休息区里,我们又吃了一顿红烧牛腩饭套餐。然后,我们就去和52322队的其他队员们在停车场汇合了。乔伊斯、乔、和露娜西比没有参加今天的活动。上午滑完雪,格里菲斯也提前回家了。下午去钓鱼的人有亚特、我、狄更斯、西蒙、约翰尼和瓦尼拉娜。
我从小就对钓鱼很感兴趣,但因为我的数学家伯父是一名多马星神教教徒,从而影响到父亲也成为了一名多马星神教教徒,并且从小就让我诵读马星神教的经文和书籍……当十八年前,我兴致勃勃地想要和其他小学同学一起去海东市游览海钓的时候,达科先是制止了我参加这场海滨聚会,然后告诫我不能钓鱼,因为钓鱼属于杀生——多马星神教教徒严禁杀生。我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默认我也和他一样,跟随他的家族大部分成员一样,成为了一名多马星神教教徒。但想想他说的也有道理——可是哪个钓鱼的人会认为自己所做的事情是“杀生”这一具有严肃宗教道德意义的行为呢。钓鱼难道不是一种求生之道、一种兴趣爱好、一种乐趣吗?我至今不认为自己是一名多马星神教教徒,但对于钓鱼的热情在当年被达科减掉了大半,最后,那个当十八年前的暑假。也就是3034年的夏天,我只在清澈见底的海东市东北地区的海滨浴场的海水里,游了三天泳。我仍然记得,在神迹星光的照耀下,那片尚未被污染的海水里成百上千只金光闪闪的鱼群游曳的样子。
我自幼对钓鱼的兴趣,在观看专业钓鱼赛事中找到了寄托。我知道8种鱼钩、3种鱼线、4种绕线轮、10种浮标、26种铅锤、17种鱼饵,还知道各种专业抛投鱼线的方式……我虽然熟知各种有关钓鱼的专业用语,但是我一次鱼都没有钓过。
我们乘坐IG7598来到了可以钓到鱼的休闲区,狄更斯的冰原行驶车技得到了证实。
“实在是不如瓦尼拉娜,还好有智能驾驶系统。”到达钓鱼区后,我一边整理、搬运钓具,一边悄悄地和亚特说道。
“那自然了,你不知道狄更斯是中东陆人吗?那地方都不下雪的。”亚特悄声和我说。
“啊,是吗。我还以为狄更斯是北陆人,和你和瓦尼拉娜一样……”
“还真不是。”亚特说完就走向已凿开一片薄冰,已经将鱼线投入冰窟窿中的狄更斯,其他人搬着钓具,还在寻找其他可以凿开的冰层。我自然是不打算钓鱼的,只想观瞻其他人的钓鱼活动。于是我也跟着亚特走了上去。
“你这铅块怎么还浮着呢?”亚特向狄更斯问道。
我一下没忍住,笑出了声来,“什么铅块?那是浮标吧。你说的可是铅锤?”
我一下指出了亚特兰蒂斯用词得不专业,但转而一想,她这么爱面子的人被人突然指正,肯定会觉得有失颜面——结果我看到亚特涨红了脸,突然对我喊道:“利莫里亚。你钓过鱼吗?你懂得很多?”
狄更斯一言不发,留着我颇感尴尬,然后亚特气呼呼地背着她的钓具,走开了,认真地开始寻找她的“破冰点”。
狄更斯目不转睛地盯着浮标,轻声对我说了一句:“低调。”
西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哪里冒出来的,正当我准备找亚特道歉,他突然凑过来和我低声说了一句:“要知道,亚特兰蒂斯可是很要强的……你给我小心。”
自从9段晋级比赛后,我看到西蒙在楼梯间对亚特的所作所为后就对他避之不及,我迅速向着亚特跑开了。
我走到亚特身旁,她已经凿开了冰层,并且把用铅锤挂着鱼饵的鱼钩鱼线带下了海水。
我半开玩笑地轻声问亚特说道:“如果钓上来了,你准备把这鱼怎么办?”
“明天带回家,吃掉。”亚特没好气地回答。
“你别生气啊。要不晚上我请你吃重口味的?麻辣龙虾、酸辣粉丝汤、烤肉串、麻辣火锅……”我报菜名一样说出来一大串亚特最爱吃的各种重口味食物,她似乎没那么生气了。
“下届迎新会,你上去脱口秀吧。”她也开起了玩笑。
“你和我搭档?”
“不。你一个人。”
我看了看肩膀瘦削的亚特兰蒂斯,正专注地盯着浮标,但是那浮标,和这冰原下的海水一样死寂,没有任何的动静。
“说起来你为什么来星球荣耀高段位的比赛?”我第一次问亚特兰蒂斯这个问题。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又盯着浮标,“为了吃饭。”她说道。
“为了吃饭?”
“虽说什么饭都没有我爸做的好吃。”
“那你跑到这来干嘛?”
“利莫里亚,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和我就不是一个世界的。”
听完这句话,我心里很不好受,我非要和亚特好好聊聊不可。
“我不明白。”
“你第三次马西战争时,怎么熬过来的?经济衰败,资源匮乏。”亚特说道,她叹了一口气,轻声地说道:“你不想去“完美世界”吗?一个没有战争、饥饿、几乎所有疾病都能得到很好的医治的那个世界。”亚特的语气里没有透着太大的希望——她用一种就好像她虽然想去“完美世界”,但根本不抱太大希望的口吻说道。
“哦,那时候是比较艰难。没有稳定的法定货币,一开始还用了好一段时间的配给券呢。然后新星联邦政府渐渐稳定了统治,一切不都好起来了吗?”我边说边看看亚特,突然觉得她此时那略勾着背瘦削苍白的样子可怜巴巴的。“你那时候是怎么过的?一直都觉得你挺瘦的。”
“我吃土。”
“吃土?”
“恩,你家里有配给券,是因为你家你父母一直都隶属于为政府工作的高级精英社会阶层。战时,我们那边远的北陆敌占区城市里什么“供给”都没有。要么躲回荒山野岭的屯子里的农庄里吃自己种的,养的。没有就是没有了。实在不行,就吃土。”
我多少觉得亚特对战时生计的描述未免有些夸张,“记得你不是说你离开研究所后,一直在医院工作吗?”我问道。
“是。没有什么比那里更糟糕的地方了。”亚特用一种令人心碎的写满了疲倦的双眼看了我一眼,然后就不再看我,而是盯着那一动不动的浮标,等待希望。
突然,她说道:“要知道,我们都是站在悬崖边上的人,一不小心就会跌落。”
我被亚特说得灰心丧气,不知道她说的“悬崖”指的是什么。刚刚她才指出过我和她不属于一个世界、一个阶层,突然间又说“我和她都是站在悬崖边上的人”,她如此抽象又形而上地形容我们的处境,搞得我一头雾水。
神迹星就要落下,浮标仍一动不动,我的四肢都冻得麻木了。
“我都绝望了。”突然,我听见我自己说了这么一句话。
“还是不要绝望,任何时候,绝望都只是你人生中的一个阶段。”亚特抬起头,温柔地看着我说道。我想她肯定是经历了很多我不知道的经历,才能说出这类的话。
亚特说完又开始盯着浮标,我和她就这么默默地坐在超轻型合金折叠椅上。虽然下午我就想回到训练基地,提早回到叶慈市的家里。但此时我想,我要坚持陪着她,直到她的第一条小鱼上钩——就让我利莫里亚再一次看看亚特兰蒂斯得胜后那喜悦的表情吧!
大概过去了十几个世纪那么久,水面上的浮标,开始微微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