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中饭,张博回办公室干活,关河回教室上课,关山回家休息。他一般只在周日下午休息半天,理发、看电影、购物之类的行程一般都安排在这半天,最近不算太忙,他约了球友马平下午打羽毛球。
去年刚回国的时候,关山在羽毛球场上结识了天文系的副教授马平。马平本校读的本科,紫金山天文台拿的博士,在康奈尔做过三年博后。他文章还不错,但是离青千还差点意思,一零年回国,一三年升上副教授。
马平小时候羽毛球打得很好,还入选过江苏青年队,后来,他膝盖受伤,只能好好学习考大学。世界冠军的梦想被膝伤断送,但他毕竟受过几年原国家队教练的专业指导,球技在学校球场上找不到对手。关山技术不如马平,但胜在长期跑步,体力和耐力极好,往往能和马平纠缠很久。马平终于找到可以一战的对手,一没事就找关山打球。运动间隙聊起天文,两个人一见如故。
马平没有青千、优青等国家级头衔,压力巨大。目前,他没找到合适的题目,很难做出亮眼的科研成果。关山的博士导师Harris教授和NASA在JPL有合作,关山在JPL做过两年多的项目,对天文比较了解,对小型探测器有丰富的经验,也非常希望在探测器技术方面找出一个与众不同的切入点。两个人都希望能有所突破,做出一些有意义的成果。今年,两个人一起申报了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的重点项目,但可惜连上会答辩的机会都没有得到。
到了球场,两个人寒暄几句,热身开打。去年,关山经常被马平调得满场跑,只能靠体力硬扛。打过多次以后,关山跟马平学了很多专业技巧。上学期期末,事情不算太多,关山找了些羽毛球教学视频,认真钻研了一阵子,还上羽毛球论坛泡了几天,学了不少招数。最近两个月,关山和马平互有胜负。
打了两个多小时,关山大比分2:1领先,精神正旺,准备再战,马平却随地坐下,喘着气说:“咱们歇了吧,下次再打。”
关山弯下腰,关切地问道:“怎么?膝盖又疼了?”
“没有没有,就是有点累了。你小子,体力太好了。手法和步伐进步也很大,是不是在家里净琢磨怎么灭我来着?”
“过奖过奖。”
关山也坐下喝水擦汗,马平不经意地问:“国庆节,学校教工委的羽毛球比赛,你报名了吗?”
“国庆我要去欧洲,没时间。”
“那第一名我就不客气了。”
关山挑眉一笑,“恭喜恭喜,奖品分我一半。”
“一定一定。”
两个人闲扯了几句,马平突然幽幽地说:“昨天,白老师找我们几个过去,把这两年天文领域中标的项目,包括重大仪器、重点、面上、重大专项、重点研发,都仔细分析了一遍。看了以后,怎么说呢?不是我吹牛,咱们的项目,无论从原创性和科学意义上,都非常突出。咱们要是做成了,别的不说,最起码国产3D芯片能得到验证。可是现在,好多名校,买进口的仪器回来,组装在一起,就敢吹自主知识产权。”马平摇摇头,“还有那些跟风追热点,发了一堆Nature Science,也不知道他们到底解决了什么问题。哎!”
关山锁着眉头,低声说:“我最近也一直在想,我们的本子到底问题出在哪里?到底什么样的本子才能打动评委?国内公认基金委的评审最公正透明,那么,那些中了的,肯定有他们的长处。”
马平点点头,没有说话。
“等我从欧洲回来,咱们再坐下来好好琢磨琢磨。”关山转头瞟了马平一眼,“白老师给你压力了?”
“嗯,哎!也不完全是他给我压力,他也有他的压力。我们系不如你们系,973、重大专项,接连不断。我们系这两年没什么大项目,白老师日子不好过。再说,我自己也难受,想给学生博后多发点津贴都没钱。
我们组的博后张坤,你见过的那个江西孩子,二十九了,我老婆给他介绍了个对象,他去了两次。现在那个女孩子找他约会,他经常推说有事,不敢去。他说出去一次,两张电影票、一杯哈根达斯、一杯星巴克、再加一顿饭,一晚上,没有三四百下不来。
他一个月工资三千多,三四百够他一个礼拜生活费了。他一农村孩子,没有家庭支持,别说买房子结婚,交女朋友都困难。”
关山黯然低头,“嗯,赵宁也说,国家今年把博士后津贴从五万一年提高到八万一年,可是他们一四年这一批,却还是执行旧标准。赵宁家也是农村的,还要补贴弟弟妹妹,也没钱结婚。我从我的青千劳务费里每个月给他多加两千,要不然他连买件羊毛衫都舍不得。只能等找到工作,看看是不是好一点。”
“天文不好找工作,国内有天文专业的大学只有十来个,再加上科学院的几个研究所,选择太少了。”
“粒子物理也一样。门槛太高、训练周期太长,国内也就只有十几个大学有上规模的粒子物理团队,再加上科学院的几个研究所,其他人在一些小学校半死不活的,养活自己都困难,根本没有招人的机会。”
两个人相视苦笑,“哈,成劝退的了。小心别让学生们听见。”
关山长叹一口气,“现在的状况,平民老百姓家的孩子,想靠做科研谋生,买房子、养家糊口、赡养父母,根本不可能!咱们俩还算是幸运的。”
“是啊,我们是幸运的。”马平站了起来,伸手拉关山,“我们不能抱怨。”
关山就势站了起来,“不但不能抱怨,还要变得更强才行。”
马平感慨道:“变强,谈何容易。”
“的确不容易。不过,如果太容易,做的人就多。对老百姓家的孩子来说,困难,也不见得都是坏事。”关山若有所思地说。
打上几个小时羽毛球,精疲力竭,酣畅淋漓地流一身汗,回家洗个澡,踏踏实实睡上一觉,一周的辛苦也随之消除殆尽。第二天一大早,精神饱满地开始新一周的忙碌。
充实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周五下午,男生们去打篮球的时候,朱樱还是没有去。秋老虎还在发威,又热又晒,朱樱不想去球场上找不自在。男生们没有勉强她,朱樱却有点踌躇。
傍晚,回外婆家的路上,她到底还是拐了个弯,到篮球场转了转。球场上人头攒动,声音嘈杂。朱樱围着钢丝围墙转了一圈,见组里的几个男生正在球场上鏖战。关山没在场上,他背对着朱樱,拿着一瓶矿泉水,一边喝水一边和赵宁交谈,还时不时舞着手臂,和场上的队员们交流。
快六点了,夕阳失去了威力,斜斜地照在运动场上,也洒在年轻人健康修长的身体上。关山穿着跨栏背心和运动短裤,露出大半的肩膀。素日里被衬衣遮住的肩臂结实有力,布满汗珠的三角肌和二头肌闪闪发光。长腿上流畅的肌肉线条也被染上了一层浅浅的金黄,整个人看上去像美术馆里的雕塑一样,更显得躯体里蕴含着无尽的活力、满满的朝气和巨大的力量。白背心湿透了,粘在背上,肌理分明的背部线条也被清晰地勾划了出来。
朱樱的心跳没来由地漏了一拍,她又看了几眼,悄悄转身回家。
晚上,男生们又在群里找朱樱一起吃大排档,朱樱说已经回了外婆家,吃过晚饭了。
手机有些发烫,朱樱握着它走到阳台。天色已暗,城里的人家亮了灯,温暖又朦胧。风轻柔凉爽,长发不停拂过耳廓,闹得人痒痒的,耳朵也有点发烫。远处传来一阵缠绵的乐声,委婉幽怨,朱樱痴痴地听了半晌,一时间竟不知道身在何处。
下一个周四的傍晚,朱樱来例假,小腹绞痛难忍。她平时身体还不错,如果注意保暖,提前吃点药,一般问题不大。这一次大概是换了新环境,受室友影响,所以比正常日期提前了好几天,她没有提前吃药,再加上穿得少,几下加在一起,便发作起来。
大家都去食堂吃晚饭了,朱樱挣扎着关了空调,拿着背包常备的卫生巾去了趟厕所。九月了,秋老虎还在发威,天气闷热,四肢却冰凉,她捂着肚子蜷了半天,小腹的绞痛依旧没有偃旗息鼓的意思,朱樱痛得直冒冷汗,在沙发上直打滚。
过了一会儿,她想起来晚上还有习题课要上,便强忍着给关山发了条语音:“关老师,我有点不舒服,想请个假,晚上习题课可能没法上了,对不起。”
不一会,关山回复:“知道了,你在哪儿?”
“办公室。”朱樱颤抖着回复。
几分钟后,关山匆匆赶回了办公室。开了灯,见朱樱蜷在沙发上,面色苍白、容颜萎顿、满头满脸的细汗,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关山大吃一惊,忙不迭地问:“怎么不舒服?吃坏肚子了?去校医院吧。”一边说着,一边作势,想要扶朱樱起来。
从来没有男生问过朱樱这种问题,更没人在这种情形下试图送自己上医院,关老师满脸紧张,还伸出手来虚扶着自己,像是准备把自己从沙发上扶起来,朱樱又是发窘又是羞涩,但不知怎么的,还有一丝淡淡的甜蜜。
她怎么好意思对年轻的导师说自己痛经,可他微蹙眉头、面色凝重、执意要送自己去医院。她见拗不过去,到底还是低声说了句:“关老师,不要紧,我生理痛。”
“生理痛?”关山稍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以后,他俊脸通红,耳朵也开始发烧。他三两步跨到办公室外,原地转了几个圈。晚饭时间,路上行人很多。关山到楼下找了两个路过的女生,从钱包里掏给出二百块钱,请她们帮个忙。
两个女孩有点不明所以,其中一个认出了关山,便跟着他上了楼。进了屋,见朱樱蜷在沙发上,满头冷汗。两个女孩低声问了两句,分工合作,短发女孩陪着朱樱,马尾辫姑娘拿着钱,去小卖部买东西。
目不斜视地回到办公室,关山上网学习了一番,大致明白了该怎么处理这种突发事件。他从柜子里拿了件厚绒衣,递给了短发女生,“我这里有件厚衣服,麻烦给她盖上,谢谢。”
短发小姑娘接过绒衣给朱樱盖上,马尾辫姑娘回来后,给朱樱冲了杯热热的红糖姜茶。不多会儿,朱樱的手脚便暖和了,更有一阵暖流从心底里缓缓溢出,流淌过四肢百骸,连五脏六腑都被熨得暖融融的。
关山给赵宁发消息:“赵宁,朱樱有点不舒服,你今天晚上能不能帮她代上习题课?”赵宁爽快地答应了。
得到赵宁的答复后,关山给朱樱发了条语音说:“我已经请赵宁帮你代上习题课了,你好好休息。”接着出门给朱樱买晚饭。
喝了大半杯滚热的姜茶,抱着关山的厚绒衣躺了一会儿,朱樱感觉好多了。“麻烦你们半天了,我好多了,你们回吧。谢谢啊。”两个女生摸了摸朱樱的手脚,又见她头上不再冒冷汗,知道她的确好多了,便告辞了。
没过多久,大家陆续从食堂回来了。一进屋,热浪扑面而来,王浩宇扬声问:“谁把空调给关了?”说着就要去开空调,马天昊也跟着说:“干嘛这么节约?”
关山拎着打包的稀饭和豆包回来,急忙插话:“咱们也该关注一下温室气体排放和全球气候变暖的问题,氟利昂对臭氧层不好。要不打开窗透透气吧,一会儿就不热了。”
见朱樱大热天抱着件厚绒衣蜷在沙发一角,赵宁明白发生了什么,便也跟着帮腔:“对呀,现在这种天气,开窗通风应该就够了,比开空调更环保。”
曹方不声不响地帮着赵宁把窗户都打开了,大门也打开对流,没多久,温度降了下来。
第二天晚上,男生们打完篮球去聚餐,朱樱也去了。远远的,就听见那帮人在讨论:谁是天才少年。只听见联合培养的博二学生林志文问:“关老师,您算是天才少年了吧?”
关山嘴角上扬:“我真不是什么天才少年。我家在农村,旁边有一条小河,经常有小孩淹死在里头。我小时候特淘气,大人怕我被淹死。我爷爷是个乡村教师,农村过去户籍管理不严,所以我四岁半就上了小学。这样我姐姐就能领着我上学放学,没机会和其他小孩一起玩水。”
“那时候,我们那儿的农村小学是五年制。我高二参加高考,被咱们学校录取了,所以十四岁上了大学。上大学以后,就和大家一样的了。四年本科,五年博士,再加上三年博士后,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关山拿着一个空易拉罐捏着玩,笑盈盈地和大家闲谈。
看着灯光映照下那张清俊儒雅的面孔,朱樱暗想:当然很特别,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物理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