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长假,赵宁回了一趟老家,他想托关系,把女朋友孟云从农村中学调到一个好一点的学校。他们是安平县中的同学,家也在隔壁村落。安平县是新安省江安市下辖的一个国家级贫困县,安平县中的教学水平也不算太高。高一两人同班,轮流第一,谁都不服谁。分科以后,一个是文科第一,另一个是理科第一。
他们从互相竞争,到惺惺相惜,再到看对了眼,但谁都没有勇气挑明。两人家庭都很困难,孟云家比赵宁家条件稍好,但也有限。一贫如洗、前途暗淡。爱情,对他们来说,太奢侈。
家里没有余钱供她上大学,孟云便报了南西大学的免费师范生,不需要家里负担。南西大学是个211,老师们都觉得孟云挺可惜。如果是城里孩子,家里好好培养,考个985极有可能。
不过,理科班的尖子赵宁更让老师们唏嘘。高考时,赵宁疟疾发作,高烧不退,吃了药勉强撑着考试,成绩不好,被二本院校江安师范学院录取。他苦闷难当,班主任建议他复读一年,争取考个985。赵宁考虑了好几天,把江安师范学院的录取通知书都握皱了,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和父母提了想复读。
赵宁的爸爸当时才四十出头,但黑瘦苍老,头发也已经斑白。他吸了半天劣质烟,满面愁容地说:“不都是大学吗?我听人讲,师范出来,能到县中当老师,马上就能拿工资。听你大伯讲,我们乡一把手姚乡长就是这个大学毕业的,人家不也当干部?要是复读,你能保证明年一定能考一个更好的?要是明年还不如今年呢?不是家里不支持你,种子、化肥、农药、饲料,桩桩件件都要钱。你爷爷上个月开刀,才几天,就花了四五万,我们家摊了一万多。萍萍马上也要上学,她不能带安安,你妈就不能去加工厂打工,一个月又少拿几十块。家里还欠着乡里好几千罚款,村委前几天还在催……”
赵宁原本有个小他四岁的大弟弟赵祥,赵祥三岁上得了脑瘤,瞧了三四年的病,花了十几万,人没保住,还欠了亲友十多万。十二岁上,赵宁有了妹妹赵萍。三年后,妈妈带环怀孕,没舍得打掉,生了小弟弟赵安。因为超生,被罚了很多钱,家里的欠债到现在还没有还完,实在困难。
“咱们去求求爹妈和叔伯姑姑们?”妈妈建议,“大哥在做会计,能不能从加工厂借一点?”
爸爸妈妈找赵宁的爷爷奶奶、叔伯姑姑借了一圈,受了一肚子的气,只从赵宁小姑家借到二十块钱。
回到家,爸爸妈妈关上门,相对流了半天眼泪。“他们太欺负人了。”妈妈恨恨地说:“不借就算了,还讲那么难听的话。我的萍萍才六岁,也是他们的亲侄女,不怕烂舌头吗?”
赵萍自小就是个机灵鬼,见爸妈情绪不好,她就去听墙根,听到这件事,就一直记在心里。后来她死缠烂打,终于从妈妈嘴里听到真相:爷爷开刀的时候,大伯拿了两万,赵宁家拿了一万,叔叔拿了一万八。
因为在爷爷的医药费上吃了亏,大伯母和叔叔婶婶恨极了赵宁三兄妹。大伯母还说:“上学上学,就知道赔钱!我看他那两个儿子,能买个小蛮子回来,引个种,就不错了!”
婶婶说:“小安子倒是好搞,拿萍萍去换一个媳妇就中。那个老大,我看是荒废了,饭吃得不少,一点事情都做不了,啥用没有!”
自此,弟弟妹妹烦透了家里的亲戚,拼命学习,想和哥哥一样考上大学,离开这个地方。
妈妈流了半晌泪,回头见儿子满面愁容、欲哭无泪,她实在是心疼,和爸爸商量:“猪还小,卖不出价,要不咱们把牛卖了?”
刚四十岁的妈妈也是黑瘦黑瘦的,皱纹很深,近处看去,那皱纹之间还隐隐露出白色的皮肤。
晚上,听见儿子在外间床上翻过来滚过去,将竹床的篾片压得吱吱响,妈妈悄悄走到儿子床边,拿着蒲扇给儿子扇风,长满老茧的手轻轻拍着儿子的肩膀。赵宁止不住地流泪,不敢发出声,他翻了个身,轻轻打起鼾来。
赵宁翻来覆去考虑了一整夜,到底没忍心让家里把唯一的耕牛卖了,供自己复读。他默默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心情却恶劣到了极点。大夏天,他和村里人一起,到县城的建筑工地上做小工,给自己挣点生活费,也惩罚自己为什么在关键时候生病,没能正常发挥。
酷热难当的夏日,他拼了命似的,和那些常年干体力活的农民工们一起,在工地上做苦力,晒得像个煤球。学生娃稚嫩的皮肤被晒得一层层脱皮,身上满是一条条深深浅浅的划痕。手脚上的水泡磨破了,鲜红的皮肉露了出来。这边还没有愈合,旁边另一个更大的水泡又冒了出来。
同村的卖瓜人经常给赵宁干活的建筑工地送点蔬菜粮食和西瓜。回村后,跟赵宁的父母说了说赵宁的现状。赵宁爸妈听了,不住地叹气,又说赵宁打工吃点苦,但能挣一点学费,给家里减轻一点负担也是好的。农村娃,早吃点苦,不是坏事。
萍萍在一边听着,心里惦记哥哥,坐着卖瓜人的农用四轮车到了工地。见到满身伤痕的哥哥,赵萍伤心得要死,想拖他回家。赵宁给妹妹买了半斤水果糖,十支铅笔和一本新华字典,把妹妹托付给卖瓜人,可他还是不愿回家。
妹妹没办法,泪汪汪地回到家。爸妈都不在,正好碰上来家里找哥哥的一个大姐姐,隔壁村的孟姐姐。孟姐姐跟哥哥同学,她的叔叔有个手机,所以经常到家里给哥哥传达学校的消息,送书送作业,还送了萍萍一只漂亮的头花。萍萍很喜欢这个漂亮的大姐姐,暗自希望她可以永远当自己的姐姐。
大姐姐问哥哥在什么地方,萍萍放声大哭:“我哥哥,我哥哥在工地上干活,他身上都是血,哥哥不怕疼,哥哥勇敢。”
孟云大吃一惊,连忙追问:“哥哥受伤了?伤口在哪里?伤口大吗?”
萍萍抽抽嗒嗒地说:“哥哥手上都是泡,皮也破了好多好多。他给我和安安买了糖和书,让我回家,可是他自己不回来。哥哥不怕疼,哥哥勇敢。”
赵宁既然能给萍萍买糖果和书,说明他没有大碍,孟云稍微放心了一些,她蹲下来搂着萍萍问:“哥哥为什么不回来?”
“我不知道,我想哥哥了。孟姐姐你能不能帮我把哥哥找回来?哥哥受伤了,流血了,还在干活。”
听了萍萍的哭诉,孟云心痛难忍,给赵萍擦了擦泪水,“萍萍,姐姐保证一定把哥哥带回来。你在家看着安安,不要乱跑。我回来给你和安安带蛋糕吃,好不好?能不能告诉姐姐,是谁带你去找哥哥的?”
孟云找卖瓜人打听到赵宁的地址,在工地上找到赵宁。他黑瘦憔悴、满身伤痕、肩背上晒脱了几层皮。孟云一时间控制不住情绪,默默地看着他,泪水不知道什么时候爬满了面孔。
赵宁怔怔地盯着满脸泪痕的孟云,半天才上前,低声问了句:“你来找我?有事吗?”
孟云擦了擦眼泪,低声说:“萍萍托我把你带回家。”
赵宁想了一下,轻声回答:“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赵宁和工长请了假,又提前支了几天薪水,借了烧饭大嫂的洗发水和肥皂,在工地的自来水龙头下洗了个澡,换了一身干净衣服,随着孟云去到了工地附近的一个街心公园。
盛夏,天色已晚,但炎热依旧,县城里的人家基本上都在吃晚饭,公园里人很少。两个人在长椅上坐下,孟云摸了摸赵宁手上的血痕、水泡和倒刺,眼泪又开始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
赵宁连声劝慰:“别哭了,我一点都不疼,真的!别哭,别哭。”
“别哭了。你看都结痂了,马上就好。真一点都不疼,不要再哭了。”
“让我看看你的肩膀。”
孟云在工地第一眼看到赵宁的时候,他穿着件看不出颜色的背心,肩膀上的皮破了好大几块,还有好些旧伤的印记。
“我不要紧。”赵宁有点发窘。
孟云没说话,泪眼婆娑,执拗地盯着他。
赵宁抵挡不住泪弹的攻势,转过身,将衬衫扣子解开,把丑陋的后背露给孟云看。
少年背上的皮已经被晒脱了好几层,像是破烂的旧地图。肩膀上满是红紫色的印记,其中几条伤痕颇大,像是被绳索勒出来的,肌肤底下是一条条青紫色的淤血,让人触目惊心。
孟云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摸了摸,眼泪又止不住流了下来,“别去干这种活了,好不好?”
赵宁回过头,眼睛里湿气上涌,“我没事!真不疼了。”
“你不疼我疼!过几天我就要到重庆上学了。那么远,你是想让我担心死吗?”孟云又急又难过,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滚落下来。
赵宁一时间按耐不住,伸手搂着孟云,颤声说:“别哭了,别哭了。”他自己却没忍住,把头埋在孟云的肩膀上,不多时就润湿了孟云的衣服。那些日子,赵宁一直显得很坚强,在父母面前装作若无其事,在工友面前故作老练。可他到底还是个十八岁的大男孩,压抑了许久的愤懑不甘,满心的痛苦,终于在孟云的面前发泄了出来。
两个人抱头哭了半晌,赵宁终于收住眼泪,抬起头,伸手去擦孟云脸上的泪珠。老茧倒刺划过孟云幼嫩的脸庞,少女滑腻的肌肤让他一阵心跳加速,忙不迭地将手缩了回去。
孟云脸上发烧,意识到自己居然和赵宁抱在一起,低头不语,羞得不行。
赵宁暗自后悔自己的孟浪,酝酿半天,鼓足勇气,带着颤音嗫嗫地说:“对不起,我,刚刚,我不是故意的。”
孟云心头熨贴不已,瞟了一眼赵宁,轻声道:“没关系。”
赵宁见孟云没有怪罪自己,略微心安,一会儿又想起孟云肌肤的触感,少不得意动神摇,悄悄扭过头看孟云。
刚好她也侧过脸看他,见对方满脸羞涩,免不了心头发颤,闹了个大红脸。
赵宁气血上涌,鼓足勇气,抓住了孟云的手。他们就这样在一起了,接着又熬过了四年的异地恋。
孟云上大学前签订了三方协议,承诺毕业后回江安当十年老师,还必须先到农村学校任教两年。大学毕业后,孟云被分配到江安市安平县怀坪镇中学,当了一名历史老师。原本说在农村工作两年后,就可以调到城里的学校,但不知道为什么,事情总是一拖再拖,好几年了,还一直留在怀坪镇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