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暗流

和张慧长谈过后,朱樱沉思了多日。她意识到自己遇到了人生中第一个重大挫折。

她擅长分析和推理,但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有找出足够的理由来说服自己,为什么会对关山产生那样的感觉。

她出身书香世家,毕业于中国最好的大学。从小到大,她接触过无数品学兼优的年轻人,关山其实并不是最杰出的那一个。青年千人在燕京大学没有一百也有五十,个个都有金光闪闪的学经历。

他很帅,但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这个道理她十来岁就懂。

她从小自控能力就很强,军训、联欢、卧谈会,身边有人看剧打牌侃大山的时候,她也照样能背单词、做习题。不应该浪费时间在他身上,太没有效率,应该多做些事情转移注意力,可忙碌好像并没什么用。

其实她也不是特别想见到他,但是如果哪一天,他真的一整天都不在,她又会有些失望。

每周一和周三的原子物理课是朱樱最轻松愉快的时光,必须要去上课,这样习题课的时候才能给本科生答疑。必须要全神贯注地听关老师所讲的内容,这样给学生讲题的时候,才不会和关老师所讲的内容不一致。而且大教室里,没有人会注意到自己的目光聚焦在哪里。

星期四的习题课也还行。有时候,学生们会聊到关老师,说关老师的课上得好。

周二最讨厌。一对一面谈之前,把要说的话、要报告的东西,事先都准备好,然后神色镇定地去他办公室,二十分钟搞定!

每周五下午男生们打篮球,朱樱从来不去,下午三点起,她会去图书馆躲一会儿,估计他们已经出了门再回来。有时候,她也会稍微绕点路,去学校后门附近的小卖部买点东西,这样就会路过篮球场,然后远远地看一眼球场上的人潮。

周六可以弹琴,但没有一支曲子能平复心绪,翻一翻微信朋友圈,看看他有没有什么更新,但多半是失望。即便他有了更新,她从来不点赞不回复,看一看就好。

有时她也讨厌自己,为什么没来由地控制不了思绪,但好在,她还能控制住面部表情。

天气一天天凉了,绵绵秋雨将大地染上浓浓的秋意,高低起伏的植物纷纷换上红色橙色的秋装。细雨将炎夏的烦躁洗涤一清。朱樱在校园里踽踽独行,清凉的雨丝洒在身上,让人头脑清醒。

关山从食堂出来,远远的,见自己的女学生一个人在马路牙子上,不紧不慢地走着。她没打伞,帽衫的帽子也没有戴,纤细的背影在清冷的秋风中显得有些单薄。

这个孩子最近怎么了?刚开学的时候还行,怎么最近看着情绪不太好?越来越内向,跟自己说话的时候,还有点紧张的样子。

学业太紧张了吗?不像啊。科研压力太大了?也不像啊,每次文献俱乐部的时候,她都准备得很充分,理解得很透彻。听组里其他人进展报告的时候,哪怕是不熟悉的内容,她也能很快抓住关键点。话虽不多,但从她问的问题上看得出,她是真正理解了。真是个搞科研的好苗子。

是家里有什么事情吗?还是小姑娘跟同学们闹矛盾了?有没有可能是班上的男生骚扰她?关老师有点搞不明白,下次一对一面谈问问情况吧。应该把雨伞给她,小姑娘淋雨生病,可就麻烦了。

关山几个大踏步赶上朱樱,将雨伞罩在她头上,手拿着金属杆,把伞把递给她,“帮忙拿一下好吧?我打个电话。”朱樱接过雨伞,见关山停下脚步掏出手机,便也跟着停下了脚步。

关山穿着件宽松的米白色粗棒针毛衣,下穿一条蓝色牛仔裤,脚上是一双棕色牛津鞋。他刚理过发,鬓角刮得很整齐,脖子后面的头发被推得很短,露出少许青色的发茬。浓密的短发和剑眉上都带着点湿气,一对琥珀色的眸子在阴郁的天空下却显得晶莹清明,如水晶般透彻。天气阴凉,他干净温和的眼神却让她感觉像是立在春日的暖阳之下。

朱樱突然想起红楼梦里的一句话,“鬓若刀裁,眉如墨画”。这样一个样貌出色的男孩,招人喜欢应该很正常吧?何况他学识渊博、风度儒雅、待人接物温和有礼,让人如沐春风。自己也不能算是以貌取人,对不对?只要不显露出来,不给关老师造成麻烦,偷偷喜欢他,应该不要紧吧?

拨通电话后,关山转过身,朝朱樱挥挥手,示意她先回去。朱樱摸不着头脑,便打着雨伞,慢慢往回走。过一会儿,回头见关山还在路边讲电话,远远的,只看见那两条无处安放的大长腿。

周二下午,两个人照例进行每周的一对一面谈。关山注意观察了一下,没发现什么特别的。朱樱面色从容镇定,学业上听起来都很顺利,科研方面,目前主要以读文献和学习工具软件为主,她的表现很不错,看上去没什么可以担心的。

关山想了想:别是自己想多了?斟酌了片刻,他问道:“开学也两个月了,总体感觉怎么样?学习上、生活上,有没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吗?这里和燕京不一样,潮湿阴冷,住得惯吗?”

朱樱抿着嘴浅浅一笑:“挺好的,我外婆家在这里。我在这儿上过三年小学,所以基本上算是个本地人,没什么不适应的地方。”

“很好很好。你外公外婆都还好吗?”

朱樱神色黯然,“我外公十年前就去世了。外婆年纪大了,最近几年身体一直不好,各个器官的功能都不太好。去年在燕京找医生会诊过,也没找出什么好办法。”

想起外婆最近愈发不理想的检查结果,还有这些日子里心底的压抑和委屈,朱樱语气低沉,眉眼中露出几分悲切的样子。

她低着头,和煦的阳光自窗口射了进来,洒在她的身上,沿着轮廓勾勒出一条圣洁的光影。眉宇间淡淡的愁苦让人胸中怜意顿生。

有什么办法能帮助她渡过难关?让她可以安心学习和科研,不要被这些纷纷扰扰的杂事干扰?

她是个重感情的女孩,孝顺明理,人品真好,亲人病了,情绪有点波动也正常。可是生老病死没人能控制,关老师无能为力。

关山略略思索,轻声细语地劝解说:“你外婆的身体的确让人难过。如果有时间,你可以多去陪陪她,给你的舅舅和姨帮帮忙。不过你是学生,学业最重要,咱们做事也得分主次。你外婆也不会希望,因为她的事情,而影响你的学习,对吧?”

朱樱瞬间便红了眼眶,“我没有姨,只有一个舅舅。他是个烈士,牺牲在越南战场上,才二十三岁,我都没有见过他。”

她悄无声息地哭了,珠泪顺着脸颊流到下巴,然后滴在牛仔裤上,片刻间就把裤子润湿了一块。

这是关山生平第一次把学生给惹哭了,还是那种泣不成声、泪如雨下的无声抽泣。他尴尬不已。

如果是个男生,关老师可以带他去喝酒撸串、谈事业、谈人生、谈理想、灌鸡汤;实在不行的话,还可以拍打几下,让他清醒清醒。可她是个小姑娘,拍不得打不得,这可实在是个大难题。

关山家里只有姐姐和堂姐,女同学都比他年纪大,所以他从没和比自己年纪小的女生打过交道。朱樱珠泪涟涟,连鼻子都红了,他不免有点焦急心痛。

好不容易才管住了自己的手,他把面巾纸盒子递给朱樱,“别难过了,老师以后不说了。快别哭了,他们在外面都能看见你哭鼻子,擦擦吧。”

“你舅舅是烈士,为国捐躯,这是很光荣的事情,你应该像他学习,咱可不能哭鼻子啊!太给你舅舅丢人了,对吧?”关山使尽浑身解数哄着这个学生,感觉自己像个幼儿园老师。

朱樱有点害臊,心里却又泛起一丝甜意,泪水慢慢停了。

朱樱感觉好些了,关山依旧绞尽脑汁。“我有个朋友在旧金山医学院,要不要我帮你问问,看那边的医生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朱樱认真地考虑了可行性,但转念一想,外婆那样的脾气,到燕京看病都怕花钱,怎么肯去美国看病呢?她愁眉不展地摇摇头,“谢谢关老师,美国医疗费太贵了。”

关山也觉得自己的提议有点不靠谱,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朱樱站了起来,“关老师,您要是没有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关山开门将朱樱送了出去,“不要太难过了,有时间多陪陪你外婆,让她心情愉快一些,这对病人的身体有好处。”

朱樱平常体态端正身姿轻盈,可今天,她那副小小的肩膀上似乎压着一块巨石,看上去很有些楚楚可怜的味道。关山突然想起了一个动画片,里面有一只小鹿,那只小鹿哭起来的时候,就和她现在的样子差不多,挺招人疼的。

朱樱流了不少眼泪,心里却舒服多了。不一会,又想起他刚刚像哄小孩似的和自己说话。不知道将来如果有了孩子,他会是怎么样的爸爸?她想得入神,连曹方在QQ上找她都没有注意到。一条新消息在闪烁:“你不舒服吗?”

目送着朱樱回桌前坐下,关山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他默默地出了一会神,拿起手机给姐姐发了个消息:“姐,我记得前几年,你给爸妈买过大病医疗,你给爷爷奶奶买了吗?”

过了一会儿,关河回复:“没,他们年纪太大了,保险公司不卖。爸妈那边是五年前开始买的,每人一百万的重疾和补充医疗。”

“你今天怎么想起问这个了?”

“没事。我学生的外婆病了,我想起爷爷奶奶也老了。”

“姐,谢谢你,操持着家里的这些事情。”

“没事,是我那个做保险经纪的同学,杨丽丽,为了冲业绩,缠上我了。钱一直是你付的,不记得了?”

“爷爷那边问题不太大,他可以报80%,奶奶的新农合报销比例不太行。”

“小山,你这一说提醒我了。我们需要准备一笔备用金,还有外公外婆,多多少少得准备点。不过如果外公外婆有事,三个舅舅该拿大头,咱们要是有能力,就帮衬帮衬。”

作为从社会底层挤进城的农家子弟,他们一切都得靠自己扛着。老人一场大病就能让他们从中产到贫民,这个道理,姐弟俩心知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