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挣扎(三)

回去后,田教授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摞江安师范学院引进人才的红头文件,“赵博士,彭教授的去世,我们也很难过。知识分子的健康状况,的确需要引起各级领导和单位的重视。”

“你的情况,我们也基本了解了,咱们学校非常需要你这样的高级人才。这是学校和江安市人才引进的办法细则,针对你个人的情况,物理系专门请示过校领导,王校长也和咱们学校的吴伟光书记和章自文校长通过气了。

根据你的条件,学校可以给你一个副教授、硕士生导师的位置,这是个有正式事业编制的位置,社保五险一金都有。学校可以提供十万科研启动经费,五十平米左右的实验室空间和十八平米左右的办公空间。工资的话,工资、奖金、绩效、课时费,林林总总加一起,每个月大概一万到一万二。

另外,学校可以提供一百三十八平米的校内自建房,三室两厅两卫,一千五一平米,就在校园内,首付三成,六万多块就可以了,可以申请公积金贷款。如果你需要帮助,系里有专人帮忙申请。如果您爱人需要安排工作,学校也可以帮忙,不过编制可能解决不了。配偶和子女落户的事情,学校可以解决,都是江安市非农业户口,辖区就在大学路派出所。子女上学也没有问题,咱们学校的附属学校可以从幼儿园管到高中毕业。江师附中是全江安市最好的学校之一,高考本科达线率大概有五成。”

“咱们学校在六年副高聘期内要求是一个国家项目+三篇SCI文章,或是一个自然科学基金委的青年基金或地区项目,加上五篇SCI文章。”

“如果你这边能申请到基金委的面上项目,或相当级别的国家级科研基金的话,学校可以匹配同样金额的资助,可以立刻申报正教授。我们学校正教授的住房条件是一百六十八平米,四室两厅三卫带车库的花园洋房。”

“所有这些条件都会签订正式的合同,然后上报学校和市教委。你需要承诺全职在江安师范学院工作,遵守学校的各项规章制度……”田教授滔滔不绝地说着。

赵宁有点走神,这个offer听上去太美好,基本上可以解决自己的所有问题,孟云、子女、双方家庭都能照顾到。江安离安平老家只有六十公里,如果有辆车的话,半天就可以来回。如果在江安有个三居室,自己的弟弟妹妹和孟云的弟弟在江安城也有个落脚的地方。听说江安的二手房很便宜,等将来爸爸妈妈年纪大了,失去劳动能力,自己应该有能力在住处附近给父母买套小房子。如果去大城市,根本不可能有这种便利。

Too good to be true.(好得令人难以置信)

那么这里面有没有陷阱?

后来,田教授还给赵宁介绍了物理系的课程设置、申报硕士点的情况、老师们做的哪些主要科研项目、以及系里引进人才的现状等情况。

那天晚上,王校长和田教授请赵宁吃饭,何磊作陪。他们显得太热情、太诚恳、赵宁不知道该怎么推辞,便答应下来了。

王校长和田教授对何磊非常客气,连带着对赵宁也是礼遇有加。赵宁总算是看到何磊长袖善舞的样子。一顿饭吃下来,何磊一滴酒都没喝,却让王校长和田教授感受到何公子对他们的敬意,却又不让人感到过分,让赵宁这样一个农家子弟大开眼界。

晚饭后,何磊开车把赵宁送回学校,看赵宁一副心事重重郁郁寡欢的样子,他便提议到校园里走走。两个人沿着学校运动场的钢丝网转了一圈,然后爬到观众席的高处,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坐了下来。

三月的庐城,天气已经不算太冷,运动场上满满的都是做户外运动的人。慢跑、逗小孩、打球、高踢腿、倒着走,一个个都精神饱满。

赵宁怔怔地看着这个呆了六年多的学校,心里突然感到有点凄凉。这里给了他国内最好的教育,他在这里受到了最系统、最严格的科学训练。他也很幸运遇到三个好导师,他们教会了他什么是学术平等、什么是言传身教、什么是有教无类。赵宁别无他求。

他从来没敢奢望可以留校,但心里还是希望能在一个中流学校找个教书的位置。像彭老师江老师关老师那样,做一个好老师,把自己掌握的知识传授给学生。

他对粒子物理的兴趣非常浓厚,希望能继续做下去。如果能像关老师那样,做一个独立的PI,做实验、写文章、上讲台、教书育人,把自己的知识传授给下一代,那该多好!关老师是多好的一个老板啊,身体力行,事必躬亲。自己如果独立当PI,能做得有他那样好吗?

江安师范学院这个位置能让自己走上讲台,但是,在一个没有硕士点的二本学校,怎么做科研?没有学生,自己就只能一个人当个光杆司令。

赵宁沉默了良久。

何磊仔细地打量了赵宁一番,决定开诚布公,他清了清嗓子说:“我知道,回江安师范学院工作,对你科研上的发展帮助不大,甚至可以说有阻碍。咱们物理系没有硕士点,你回去,就算有硕导头衔,也没有学生可以用。需要你自己单打独斗,会非常辛苦。不过好处是可以照顾到孟云,还有你们双方的家庭。学校的那套房,首付六万多就可以了,你们不用为了买房子而发愁。工资虽然没法和大城市比,但是在江安这种小地方,就算是中产阶级了。”

赵宁点点头,带着感激,真心诚意地说:“谢谢你何磊,我真的非常感激你给我提供这个工作机会。还有上次孟云的事情,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表示感谢你才好。”

何磊淡淡地撇了一眼赵宁,慢悠悠地说:“咱们两个生长环境不同,你可能觉得我的一切都来得太容易。说实话,咱们上学那会儿,我的确没把心思用在学习上。不像你,每天起早贪黑,年年拿一等奖学金,还在校外打工,挣钱往家里寄。”

“前几年,我去宁平县挂了两年职,去过咱们江安市最穷的地区,真的感触很深。有些深山沟里的贫穷和落后,外面的人根本无法想象。你就说孟云待过的怀坪镇中学,其实那还不是最差的。怀坪还有医务室、邮局、乡政府、饭馆、旅社和电话,宽带这两年也通了。咱们江安还有极少数地方,老百姓吃饭都还有问题。”

“咱们这种经济不发达地区,学生考到外地的大学,毕业了以后,绝大部分都留在一二线城市。有极少部分回到江安,但也都留在市里,最多下到县城。自愿去乡镇的,简直是凤毛麟角。农村的老师,基本都是地方师专之类的学校培养出来的。”

“师资条件不好,教育水平上不去,山里的孩子们出去打工,都只能卖苦力。这几年搞精准扶贫,国家大把的钱撒进去,基本生活能有保障。宁平有些极端贫困地区已经整体搬迁,住上新房子。可是其他地区的农民,除了那些实在太老或者丧失劳动能力的,最终,大部分贫困人口脱贫,还是要靠教育,靠自己的劳动来养活自己,实现真正脱贫。现在,市里想大力发展电商,把山里的新鲜水果、农产品和中药卖出去,减少中间环节,让农民和种植户多获利。国家把宽带建好了,路修好了,物流基础设施做好了,电商平台搭好了。可是如果农民不会上网,不知道最新的科学知识,还是行不通。”

看着何磊一本正经的严肃样子,赵宁默默地点点头,表示同意。

“江安师范学院是全江安的最高学府,市里头非常重视学校的发展。毕竟那是整个江安教育系统的脸面,资金上肯定能有保障。这几年,江安的高铁通了,高速也修得很不错,从江安到庐城,开车的话,高速一个半小时就能到了。你想和母校的老师同学们交流,一天就可以打个来回。”何磊继续游说。

见赵宁还是沉默不语,何磊转变策略,建议道:“我知道这是一件大事,你好好考虑一下,不用着急答复我,最好也征求一下孟云的意见。”

赵宁回过头,深深地注视着何磊,由衷地说:“我还是那句话,非常感激你给我提供的这次机会,我会认真考虑这个机会。还有孟云的事情,没有你,我根本没办法把孟云从怀坪调到十里岗来。”

何磊若无其事地摆摆手,“有时候,有些事,你自己出面,的确很困难,在我这边,也就是打几个电话的事儿。其实那些人也就是看在我爸的面子上。老实说,孟云往市里调,那是合理合法的,没有任何违规或是不符合条件的地方。她一个重点大学的本科生,在大山里踏踏实实教了六年书,已经很不容易了。人总是要有正常的生活,生儿育女,组织家庭,是人的本性。说到底,国家的进步不能靠她牺牲个人生活,奉献一辈子。”

“再说,我也不能说我是一点私心都没有。再怎么说,我们俩都是同班同学。在社会上呆了几年,还是觉得年轻时的朋友单纯,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我的团委书记也做了好几年了,想动一动,从学校的角度来说,引进人才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工作,我也算是在给自己攒人品。再说了,如果你能去的话,我还有个能说话的人。”何磊幽幽地把一些无人可说的心里话讲给赵宁听。

“动一动?”赵宁疑惑。

“我想争取一下校长助理的位置。”

赵宁点点头表示明白,衷心地表示祝福:“老同学,祝你马到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