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过年,蜡月二十六日是孙首礼娶媳妇的大婚之日。黎明时分,天刚放亮,新郎官骑着枣红大马领着接亲的轿队,便到了平南峪村董家门前。看上去,董家虽然门庭简陋,户舍不扬,但也收拾得窗明几净,院落齐整;墙角处的杆杆翠竹,窗台下的丛丛墨兰,几盆含苞欲放的蜡梅,倒也装扮起草房小院的一派生机;嫁女办喜事,门面窗棂都贴起大红的对联和喜字,也为小院增添了许多喜庆的色彩。
新娘、新郎在里屋用完餐饭后,到堂间里向父母、长辈们施礼拜别,新娘由伴娘搀扶着,莲步轻盈地迈出院门,而后提裙扭腰低首坐进花轿里。轿夫、鼓乐手们各就各位,在响亮的鞭炮声中起轿奏乐开拔。因大红盖巾遮面,虽然窥不见新娘容貌几何,但从那腰痩臀肥的窈窕体态,以及那皙白圆润的脖颈和修长细嫩的玉指,便令人猜想:这女子没有十足的姿色,也不少于八九分的靓丽;即便不是素雅若兰的小家碧玉,也保准是娇美如莲的寒门闺秀。
蜡月十六日放年假回来后,孙文源就约着小学堂的一些同学来到孙首礼家,一起研究筹划孙首礼婚娶的各项事宜。各人一致认为按照传统的婚嫁礼俗办太繁琐又花费,还是新事新办既简单又省钱。于是,这伙子年青人便决定改改这些繁琐的婚嫁礼俗:一.取消上喜供;二.取消男方带着猪腿、鲤鱼去女方打礼,以及女方到男方下颜枋装柜子;三.不雇用花轿和鼓乐队。孙文源把这些条款一一写成文书,交给孙首礼他三叔孙先明去平南峪村征求董家的建议。毕竟孙先明是长辈年龄还大些,接过孙文源递给他的文书看了看,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他确信这么改董家是不会同意的!他奈着对孙文源即敬佩又畏惧的心里,便二话不说的揣着文书去董家交涉。果然如他所料,董家长辈们看着文书直摇头,还对他羞辱道:¨孙首礼没爹没大爷,就你这个三叔,你就任他们这些嘴上没毛的胡来?这哪里是娶媳妇,简直就是到集上牵个牲口!一句话这三条都不能省,都得按规矩办!要没钱娶不起媳妇就别娶啦!¨他脸上白一块红一块的听完数落便急急地回来,把去董家的情况跟孙文源和孙首礼说了说,孙首礼激愤的说:¨这媳妇我还真就不娶了,看他董家能怎的!¨孙文源拍了拍孙首礼的肩膀笑了笑说:¨你小子就别说些无用的气话了,这风俗规矩也不是你我说改就改的,根深蒂固着呢!既然董家不同意从简办理,咱们就尊重董家的建议,按规矩套路子办,皆大欢喜的、顺顺利利把媳妇娶进门为目的。¨
接亲路上,四抬花轿和鼓乐队是孙首礼讲好三块大洋雇来的。四个轿夫都是血气方刚、精力旺盛的青壮汉子。刚才起轿时,新郎自顾自的上马就走,娘家人也没个出面表示的,四个轿夫会心的笑了笑。再说,总是为别人抬新娘,自个只有眼馋垂涎的份,满腹的嫉妒、醋意令他们心有不甘。既然无缘美色,便以折磨、摧残美色为乐事,也就寻个心里平衡而已。于是,四个轿夫不约而同、不惜劳力的开始剧烈的颠轿、大幅度的摆轿,花轿里的新娘便像笼子里的跳猴,一会儿上窜下跳,一会儿左磕右碰,把个娇弱女子折腾的头晕目眩、翻胃呕吐,叫苦不迭!孙首礼骑马走在前头,满耳里尽是鼓乐吹奏的声响,丝毫察觉不到身后轿夫们的作为和新娘的遭罪。
一行到达石河,但见这段河面没有搭桥,只在浅浅的河水里摆放了一行石块,聊以踩着过河。当地有个阴阳说法:婚娶迎亲不走回头路,就是说接亲回程不重去时路。没想到回程走了这条路,河面没桥;虽然河水结了层冰,但看上去也是不敢踩的,这样抬轿的过河有了难处;大冷天的,总不能蹚着冰水过河吧!
孙首礼提缰勒马回首扬臂做了个停的动作,接着一个甩腿跳下马来。他刚寻思去和轿夫们商量商量如何过河的事,还没等他挪步,却见新娘从落地的花轿里钻出,踉踉跄跄地朝他奔过来。盖头巾挂在了轿杆上,头发松散,头花、簪子掉落在身后,大红的对襟棉袄、裤裙上,一片片的湿处挂了些饭渣,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新娘的光鲜风采尽失!他忙迎过去,伸出两手扶着眼看倒地的新娘,问道:¨这是咋啦,不舒服吗?¨她回身指了指轿夫们,然后转脸过来对他说:¨俺不坐轿了,高低不坐轿啦!¨他问:¨这是为何?¨她说:¨别问了,你要还娶我,就赶紧扶我上马,咱们骑马过门!¨他心里还有诸多的不明白,但他管不了许多了,便把她拉至马前,两手抱住她的臀部用力一举,她便骑到了马上。就在他刚要蹬腿上马时,四个轿夫围拢过来,那个戴三扇帽的还一把扯住他的后衣襟说:¨嗨!不能这么就走吧,总得留下工钱再走吧?¨他心平气和的拿开三扇帽的手,说道:¨各位大哥,我俩骑马走,你们抬着空轿跟着到家里领工钱就是。¨三扇帽强硬的说:¨不行!你女人不坐轿了,我们还去家里干嘛?就在此结了工钱两来无事,不然,你们甭想走人!¨那三个也齐声吆喝着,其中那个戴毡帽头、双吊眼的手握轿杠挡在马头前,跃跃欲试的比划着,吓得枣红马低头、摇头的。他又笑着说:¨各位大哥,小弟我今日里办喜事,不想滋事生非、讨烦惹恼的!我还是那句话,想要工钱的跟着到家里去,不想要的就此别过!¨说完,他向鼓乐队的及其他人等招招手吆喝道:¨鼓乐队的打奏起来,踩着石头过河娶媳妇回家啦!¨三扇帽一把抓住他的领口,另一手就夺他手里的缰绳。一看这架势,轿夫们仗着人多,个个又都身强力壮的,想来硬的讨要工钱。既如此,再仁慈软弱反被受制!他想:先把这几个不识好歹的制服了,赶紧和媳妇回家过门拜堂成亲再说。他冷笑着,瞬即握住三扇帽抓着他衣领的手腕,猛地一个九十度扭转,三扇帽的那只手就到了脊背上,同时他左脚踢在三扇帽的膝弯处,三扇帽扑通跪下,疼的嗷嗷直叫;毡帽头举着轿杠冲过来,他二话没说,抓起三扇帽便向毡帽头扔去,三扇帽撞击着毡帽头,俩人一块摔出差不多两丈远;毡帽头手上的轿杠飞落到另两个轿夫的跟前,那俩人眼见着三扇帽和毡帽头都不顶打,就知道这新郎官小年青的身手不凡!特别是三扇帽一百八十斤的体块,被新郎官提起来一下子就扔出两丈远,没有千八百斤的臂力是万万不能的!这俩人还算识相,立刻停住进攻的脚步,忙抱拳作揖认输。孙首礼对着倒在地上还没爬起来的三扇帽和毡帽头吆喝道:¨想要工钱的就跟着走,不想要的就此别过,小弟不奉陪啦!¨说完,飞身上马,怀前抱紧新娘策马而去。轿夫们没能制服新郎官捞到好处,反被新郎官收拾的鼻青脸肿的,哪里还有脸面抬着空轿去领工钱?三扇帽瘸着腿过去跟鼓乐队的班头说:¨老魏呀,你们跟着去吧,他要给我们工钱,你给捎回来,要不给就算了,哎,没想到这小年青的身手这么厉害!¨三扇帽跟老魏抱拳拱了拱,朝那仨同伙招招手,四个人凑过来抬起空轿回花轿铺复命去了。
临进村,两个伴娘快步赶到枣红马旁摆手要求停下,孙首礼会意勒住马,接着翻身跳到地面,又把新娘扶下马来。叫金麦的伴娘走过来掏出手绢给新娘擦身上的饭渣;叫秋桐的伴娘便过来给新娘整理发型,然后把拣来的头花、簪子重又插头上,再把红盖巾给新娘盖上。经过这一番收拾整理,新娘再现出当初的光鲜风采来。秋桐就跟孙文源说:¨可以上马进村啦!¨看着新郎、新娘上了马,秋桐又向后面的鼓乐队招呼道:¨各位大叔、大哥请敲起鼓来、奏起乐来啦!¨
孙相春口才好,嗓音洪亮,孙文源便安排他主持婚礼。孙相春也巴不得有个出头露脸的机会显摆显摆。他的个头、身架和孙文清差不多,孙文源就把孙文清那套深灰色中山装借来给他换上。本来小伙子长的白净脸,双眼包皮的就是一帅哥,这会儿脱下臃肿的兰粗布棉袄棉裤,换上笔挺的制服中山装,显然是一副城里公子哥的派头!他站在柴门右侧的石台上,看着新郎、新娘骑马来至门前,心里一时纳闷:怎么新娘子没坐轿和新郎骑着马回来啦?他定了定神,清了清嗓子,高声喊道:¨请新郎、新娘落櫈下马,鞭炮齐鸣!¨噼里啪啦的鞭炮响过之后,他又高声喊道:¨新郎、新娘面向东南,恭迎喜神进门来!¨在俩新人面向东南静默的同时,孙先明胸前斜挎一条杏黄绸带,手挚三柱香面朝东南拱手三拜!¨迎喜神礼成!新郎、新娘跨火盆过门!¨俩新人手牵手跨过台阶上的火盆进门到院内。堂屋前挂一块大红布,红布正中是黑体双喜字,红布前是八仙方桌,方桌正中是¨天地君神之位¨的纸牌。孙相春示意俩新人在方桌前站好,接着高声喊道:¨一拜天地,跪,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拜完天地后,孙相春恭敬的搀扶着孙首礼他娘坐到方桌的左首,又接过孙首礼已故父亲的牌位放到方桌的右首,接着高声喊道:¨二拜高堂,跪,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拜完了高堂后,孙相春两手按住还跪着的一对新人,紧接着喊道:¨夫妻对拜!¨孙相春停顿了一会儿,孙文庆、沈同福赶忙过来,孙文庆扶住新郎的头,沈同福扶住新娘的头,孙相春见此赶紧喊道:¨夫妻对拜,一碰头……再碰头……三碰头!¨新郎的头劲太大,孙文庆掌控不住,按着主持的口令碰了三下都没碰到新娘的头,他就自个找准机会使劲碰了过去,新娘淬不及防挨了一碰,疼得¨哎呦¨一声赶紧的起身站起来,惹得满院里笑声不止。孙相春抿嘴笑了一阵子,看时辰也差不多了便喊道:¨新郎新娘入洞房!¨
婚宴还没开席。孙文源见孙首礼从新房里出来,便凑过去拉他到旁边,问道:¨新娘怎么和你骑马回来的,花轿呢?¨孙首礼就把在石河那边的情形简略的说了说,孙文源听后捂着嘴笑了一会儿,就又笑着说道:¨呵呵,你小子不知道有个潜规则呀?¨孙首礼摘下礼帽挖着头皮懵懂的问道:¨嗨!娶媳妇雇花轿还有什么潜规则?什么狗屁潜规则呀?不明白!¨孙文源说:¨也难怪,没人嘱咐你;这些轿夫都是花轿铺掌柜从短工市上挑选雇来的,这些人抬轿受累真正从掌柜的那里拿的工钱也就几个铜钱,这样他们就想方设法打新郎新娘的主意,耍些手段,试图从新郎新娘手里弄些红包小费的;这样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个潜规则,就是新娘上花轿前后,新郎或新娘包十个八个铜钱的红包每人给一个,拿了红包他们就平稳抬轿,新娘不遭罪;否则,他们就颠轿、摆轿折磨花轿里的新娘,轻的头晕目眩、呕吐腹泻,重的磕得鼻青脸肿断胳臂扭腰的;看来,你小子不知道不说,你娘子也不知道这个潜规则,她要知道,一旦感觉轿夫们颠轿,就赶紧给他们扔铜钱就行了,哈哈!¨孙首礼也憨笑着,不无遗憾地说道:¨明白了!不过这会明白了也晚啦,总不能再娶回媳妇补上吧,哈哈!¨孙文源拍拍孙首礼的肩膀说:¨以后把这个潜规则告诉你儿子吧,哈哈、哈哈!¨
婚宴刚刚开始,高齐民和高群不请自到正赶上喝喜酒,孙文源打趣的说:¨二位老高能掐会算是咋得,孙首礼又没给二位下喜帖,二位是如何得知他今日大婚?¨高群故作神秘的说:¨自有千里眼顺风耳,把孙首礼接媳妇路上的情景看得清清楚楚!¨高齐民附和着笑了笑,孙文庆撇撇嘴说:¨啧啧,可着劲吹吧!还千里眼顺风耳的,你老高用千里眼看看八岐山上放羊的老汉这霎在干啥?¨高群¨呵呵¨笑着说:¨这还用看,待过年了他还能在八岐山上放羊?这霎里肯定是在家里忙年。¨一桌子人都¨哈哈¨大笑起来,高群和高齐民一脸茫然的看各人笑得前合后仰的,高群问:¨有什么好笑的,难道不是这样?¨沈同福抹抹眼说:¨你老高的千里眼没看准吧,八岐山上放羊的老汉那不是在屋里酒桌上坐正席的那个,那可是孙首礼的老舅,哈哈!¨高群和高齐民领悟,也随着¨哈哈¨大笑起来。
这会儿,孙首礼和孙相春、孙相田安排好别的酒桌后过来,高齐民抱拳在胸,对孙首礼说:¨接亲路上,新郎官痛打轿夫,可谓是力大不输花和尚,身手不凡赛武松!¨孙首礼满脸疑惑的看着高齐民,还未开口,孙文源倒是问高齐民:¨你老高还真有千里眼是咋的,还真知道首礼打轿夫的事?¨高群接过孙文源的话说道:¨说千里眼那是瞎扯,可无巧不成书、机缘巧合的事却是屡见不鲜,各位说是不是?¨孙首礼急躁的说:¨两位高老兄就别卖关子了,赶紧把这机缘巧合的事说说吧!¨高齐民用手指点着孙首礼笑着说:¨看看把这当事人急的!各位请端起酒盅,先喝了这杯贺喜酒后,再听我细细道来怎样?¨大家伙一致赞同,都举杯相互碰了一饮而尽。高齐民夹了口菜,喝了口水,又清清嗓子后,说道:¨话说今日晨时,本人高氏在去孟村赶集路上,正遇一头戴三扇帽、身穿蓝布衣的大汉,但见他腿瘸脚崴、鼻青脸肿,本人近前仔细端详,原来面前伤者乃本人远房表哥姓刘名得强,便问之伤情原由……¨孙首礼插话道:¨明白了,原来那个戴三扇帽的轿夫是高老兄的表哥,看看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我还出手那么重……¨高齐民接着说:¨我问刘得强是哪村的新郎?他说是孙家小埠的,那个新郎官看上去十六七岁的年龄,个头不矮,五大三粗的,有功夫,力气大,你看我这么大个人,提起来一扔就是两丈远,幸亏砸在了老吴的身上才没摔死;当时那孩子提我时,我感觉他左手好像只有大拇指,而那大拇指还特有劲,一下就插进我裤腰带里抠着,幸亏我棉裤、棉袄的穿得厚才没抠进肉里;听他这么一描述,我就猜定这个新郎官就是你孙首礼啦,呵呵!就二话没说跑回家拉着高群来蹭喜酒喝!¨孙首礼说:¨我要他们跟着来家拿工钱,而四个轿夫都没来,只好给了鼓乐队老魏头。¨高齐民说:¨刘得强这个人别看横二八起的,有时还挺要面子、讲个义气的;他最后跟我说:干了几年的轿夫,没想到这回儿栽了,丢人呢!没想到那小子功夫、力气那么大,高人呐!¨孙首礼抱起拳对高齐民拱了拱说:¨有烦高兄再见了刘得强代小弟陪礼道歉啦!¨高齐民¨哈哈¨大笑着说:¨孙首礼这大力士的名号很快就传遍四里八乡啦!各位,为孙首礼美名、美妻双收干杯!¨
这一桌整十人:孙文源、孙首礼、孙文庆、孙相春、孙相田、沈同福、高齐民、高群、史同法、孙文正。一桌子小年青,真个是恰同学少年,意气风发,豪情正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