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家洋槐园占地十几亩,水桶粗细的洋槐树纵横间距三步左右,密密麻麻的不少于千棵。牛家洋槐园始建于清朝末年,洋槐花供蜜蜂采花粉之用。牛家人世代以养蜂为业,其祖上在此买地植园经营达二十年之久,后不知因何缘故,牛家人举家出关迁往东北,便遗弃洋槐园在此。洋槐园西北角有几间废弃的青砖瓦房,是当年牛家人看园养蜂之所。由这些房屋向西,穿过一片棒槌子地,再绕过一些菜园、杂树林,便是孙先明的家后。孙先明出于对孙文源人格魅力的折服和敬畏,又经侄子孙首礼设身处地的感化和影响,他的思想发生了根本的转变,经过磨练和组织考察,他很快便成为组织中人。当年,牛家洋槐园那件龌龊事投下的心理阴影,也早已被襟怀坦荡的阳光扫除。孙先明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四十多岁的他,满身充满朝气和活力!选择牛家洋槐园西北角的这几间废弃房屋,作为孙家小埠地下党支部的活动、联络地点,就是孙先明举荐并整理使用的。这几间房屋所处地理位置极佳,东南方向以洋槐园为依托,攻防、进退自如;向北向西是大片的庄稼地,地里坟丘、松林众多,聚集和撤散极为便利;西南方与村庄相隔一条二十丈余的浅沟,沟内杂草、乱树、荊棵丛生,来往村庄非常隐蔽,不易暴露。
两年前,孙文清由于跟尹掌柜接头,被一撮毛翻译官用计跟踪暴露,俩人出事后,骈邑县地下党工委计划炸毁五肼尹记砖瓦场的行动取消,并指示孙家小埠地下党支部书记由孙相田接任。孙相田接任职务之后,积极培养发展壮大党员队伍,并秘密成立起民兵组织,利用县武工队开赴南部山区时留下的几支枪和弹药,瞅着机会就给日伪军一些痛击。前日傍晚,孙相田与孙先明就是巧妙的利用地理优势,引诱正在施威的日伪军到了北沟里,令不明真相的日伪军抱头鼠窜,避免了宅院和村里更大的损失。
时近晌午,沈同祥赶着马车回到刘尧村刘广元的家里,刘广元让家丁接过马车,便拉着沈同祥到堂屋说话。口干舌燥、肚里饥饿的沈同祥要求道:“麻烦四姐夫找些吃的、喝的再说。”正好孙文绣到门口听到,她便应承着转身向厨房走去。沈同祥满脸愧疚地说:“干跑了这一趟,孙士星到底去了哪里?翻遍了益都城,也没见他的踪影。唉!”刘广元不无疑虑地问:“何以确定士星就去了益都呢?”沈同祥未可置否。孙文绣端着饭进屋来,说道:“同祥,咱们一起吃完了饭,我一块随你回娘家看看。”沈同祥点点头,看着竹箥箩里的黑烀饼子,心里感慨道:这才几天的功夫,刘家大院就大白馍馍变成了黑烀饼子,这些该杀的鬼子汉奸!他一把就抓起两个来,几口就吞进肚子里。尽管看着黑,可是纯粮食做的,他在自个家里吃的都是掺糠掺菜的,总也没这个好吃。孙文绣又递给他一个,有些歉意地说:“家里遭了鬼子汉奸的抢劫,幸亏饲料棚还有些棒子粒和地瓜干,总算饿不着,这以后就得变卖牲口、家什的维持生计了。”刘广元没吭声,他默默地为沈同祥和妻子倒满水,沈同祥问:“四姐夫,你不一起吃了一块去孙家小埠?”刘广元苦笑了笑,说:“我就不去了,你俩吃了喝些水快去吧。”
宅院里,孙老太爷早早的搓揉了些麦粒果腹充饥,算是吃了晌午饭,他把士勋他娘尹秀娟送来的糊煮、菜团,又交给士勋拿回去,让他和弟弟们吃,开始,士勋不接受,老太爷说:“士勋呀,老爷爷都这么大年纪啦,不需要多吃饭长身体了,只要吃点饿不着就行。可你和弟弟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不能吃不饱,如果吃不饱长不起个头来,就干不了活,干不了活就挣不了饭来,挣不了饭来拿什么孝顺老爷爷、嫲嫲和娘啊!听话,士勋,快拿回去和士仁、士信吃了。”老爷爷摆的这个理还是这么回事,士勋就半信半疑地端着回去了。老太爷看日头已经偏西,他寻思:派去追赶士星的人该有个说法了吧,这都三天了,怎么到现在也没个信?寻思到这里,他心里总感到不踏实,便在屋里渡了几步,接着就出门来,有些焦躁不安地向大门走去。他刚要拐过影壁墙,迎头便见士勋他娘尹秀娟和四孙女孙文绣进门来,后面还跟着沈家二小子沈同祥,他稍有一愣,接着就被孙文绣扶住胳膊转回身。孙文绣说:“爷爷,咱们赶紧回屋说。”
各人簇拥着老太爷回到堂屋里。首先,沈同祥迈到老太爷跟前,低着头满脸愧疚、自责地把他去益都追赶孙士星的情况说了说,最后反问道:“各人根据什么情况确定孙士星去了益都?”尹秀娟接着就泪眼汪汪,抽泣着自责地说:“刚该我是的,我怎么就沉不住气,在大嫂的屋里就讲究起大哥的事,害得士星出走,士星啊,你到底去哪里啦?啊!……”说着就大哭起来。孙文绣拿出手绢给她擦着泪劝说道:“二嫂,你别这样,你这么哭也不及于事,还是静静心好好想想士星还有别的地方去没有?”“我怎么知道士星还能去哪里?士星啊,你到底去哪啦?士星啊!啊……”尹秀娟没止住哭声。“哭、哭、哭!你就知道哭丧!前日大早上的,你要不哭丧,俺士星也不会出走!”孙许氏恶狠狠地喊着,一步跨进门来,又朝着尹秀娟劈头盖脸地吼道:“士星要有个好歹的,我跟你没完!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大早上的在我屋里哭嚎着说,你这不是故意让士星听到,你按的什么居心啊!”“大嫂,对不起、对不起!刚该我是的,我去把士星找回来!”尹秀娟一边哭着、一边道歉着,就跑出了门外。门外,孙文泽和他后娘史氏,还有各屋里的孩子们,都没阻挡住向外跑的尹秀娟。她婆婆孙刘氏领着士勋弟兄仨进大门来,惊诧地看着尹秀娟满脸泪水,嘴里还吆喝着“我去找士星”,眼睛直视着跑向门外。孙刘氏反应过来后,赶紧要士勋去追娘,士仁和士信看着娘哭着都不理他们了,吓得也哭起来。屋里,孙老太爷突见平日里和睦相处的妯娌二人一时翻脸、恶语相加,“唉”地叹了口气,说道:“士星他娘,你也消消气,再说士勋他娘也不是故意的,咱们现在是平心静气的赶紧想法子找士星,而不是吵嘴耽误时间。”孙许氏刚刚看着尹秀娟愧疚、自责地跑出门去,情绪稍有些冷静,这会儿又听了爷爷的话,感觉自己确实有些过分,她就一腚坐到过门石上“嘤嘤嘤”地哭起来。孙文绣过去拉她的手道:“大嫂,别坐在门口里,上里边坐下,咱们好好想想士星还能去哪里?”孙许氏还是抱着头哭,孙文绣就使劲拉起她到里面坐下。沈同祥还是满脸歉意的跟老太爷说:“大爷爷,小辈先回去了,士星的事需要我帮忙时,小辈再过来。”说完就跟屋内人点点头出去了。孙刘氏一步跨进屋里,她怒目圆睁,生气地喊道:“士星这么大的孩子了,他自个有自个的想法和主意,怎么他出去了没找回来,就把罪过赖在秀娟的头上!士星他娘,你摸摸良心说,秀娟哪一点对不起你?……”没等孙刘氏说完,孙文绣打断娘的话,说:“娘,大嫂也是一时气急,说了几句气话,您就别再数落大嫂了!走,我和你回屋照看六妹去。”说着就硬拉着娘出屋向前院走去。孙许氏还在嘤嘤地哭着,嘴里还冤屈地说着:“嘤嘤,都三天多了,见不到孩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落到谁身上谁不难受啊!嘤嘤!”老太爷说:“士星他娘,别刚顾哭了,咱们再好好想想,士星没去益都,他还能去哪里?有个大体的方向,咱们好再派人去找。”孙许氏止住哭声,而又不停的抽嗒着,她心乱如麻,也实在想不出士星还能去哪里!屋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孙许氏不停的抽嗒声。老太爷几次跃跃欲试,想找出烟袋锅抽一口,而他还是忍住了。突然,门外传来孙文泽的喊声:“士星回来了,士星回来了!”宅院里,担惊受怕的三天两夜,终于画上了句号。
孙士星是由他二姑、大家庭姊妹中行二的孙文锦领着回来的。这会儿,孙刘氏的屋里倒是仨女儿都到齐了。本来应该是极其高兴的事,然二姐孙文锦、四姐孙文绣,看着从小伶俐俊俏的六妹孙文娴,正值青春华年却遭受着恶疾、病痛的折磨,各人只能是以泪洗面、心疼不已。孙文绣比孙文娴大两岁,她姐妹俩的感情应该更加深厚。六妹自小就像小尾巴一样跟在自己的身后;稍大些,六妹跟自己同吃、同睡、同玩耍,一起学画习字、一起功女红做针线,……往事历历在目,孙文绣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伤痛,她双手握住六妹的一只手,把脸埋下去,“呜呜”地哭起来!孙文娴另一只手轻轻的抚摸着四姐柔顺的秀发,深情地叫了一声“四姐!”接下去便是哽咽难语,泪水哗哗流!……
儿子孙士星毫发无损、安然无恙的回家来,令孙许氏喜不自禁、那颗悬着的心得以安宁。可当她听士星说是二姑孙文锦救了自己,顿时,她便心生懊悔、羞愧难当!她恨自己太不理智、不尽人情,竟然恶语伤人,冤枉了二妹尹秀娟。她拉过士星,满脸惭愧地说道:“士星,都以为你去了益都,村里派沈同祥你二叔到益都找你没找到,回来后,娘听说了便一时气急,到你老爷爷屋里骂了你二婶一通,当时你二婶委屈地跑出去了,这会儿也不知回来没有?你快去看看,要没回来你赶紧去把二婶找回来,快去!”孙士星瞪了娘一眼,二话没说的就急忙跑去了。
那会儿,尹秀娟边道歉、边自责、边流着泪吆喝着去找士星跑出去,到大门处与婆婆孙刘氏和仨儿子碰了个照面,她也没停下脚步,一直经过自个的屋,又经前院到了大街上。她的头脑里还清醒地意识到找士星应该向东去,她便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向东跑去。孙士勋在嫲嫲的催促下去追娘,待他反应过来蹿到大街上,见娘已经到了大东头,他便盯着娘的背影快跑追去。尹秀娟到了庙前的空场,在这儿她一时迷失了方向,她转了下身居然向南而去,走到前街交叉口处又折向了西。而孙士勋追至庙前,却不见了娘的身影,他扭头四下里瞧了瞧,认为娘一定是向北去了,他就自信地向北追去。
冠子在村公所里,泡了壶好茶,正吱吱地饮着琢磨滋扰在心的苦恼事。他想:村里一定是有不少的共产党分子,像前几年走的那一批,到现在没见一个回来,而肯定还有一批留在村里,像昨日头晌孙相田等人的嚣张跋扈的样子,还有发生在后坡、北沟里袭击皇军的枪声,这些都是共产党活动的迹象。他有心去向皇军告密,把这些共产党嫌疑分子交出去,肯定会得到一大笔赏钱;可他又害怕被共产党知道是他告的密,而共产党绝不会放过他。他就是处在这左右两难、举棋不定的矛盾中不能自拔。正当他苦无良策而心烦意乱之际,窗前一闪而过的女人,令他眼睛一亮,他立马放下茶碗追出去,原来是孙文源媳妇。他心痒意躁地赶到尹秀娟的前面,迎着尹秀娟嬉皮笑脸地说:“二侄媳妇,怎么有空在街上闲逛来,快随叔到屋里坐坐喝茶。”尹秀娟两眼直视着前面,根本就没搭理他。而他却看出了端倪,尹秀娟直直的眼神告诉他,这个女人的精神出了毛病。冠子骨碌着眼睛前后左右看了看,街上空无一人,他雀斑脸上露出淫邪的笑容,顿时心生邪念、胆大妄为,双手抱住尹秀娟就向屋里走。尹秀娟突然感到被人侵害,她的意识瞬时便清醒过来,她一看竟然是冠子抱着自己,顿时火冒三丈!她扭动身子剧烈地挣扎,声嘶力竭地喊道:“放开我!你个死不要脸的臭流氓、淫棍!放开我!”任凭她怎么挣扎、喊骂,冠子死死地抱着不松手,费尽吃奶的劲挪动到屋里,他用脚后跟蹬着闭上门,然后背靠着门,才松手放开尹秀娟。他露出一副可怜相哀求道:“二侄媳妇,你要应了叔这一回,叔保证您这一家子不再受欺负,还不缺吃不缺穿的,再说,二侄子孙文源也走了四五年了吧,难道你就不想?”说着,伸手过来要摸尹秀娟,她赶忙向里退了退,她也不喊也不闹,她要冷静地想出逃离的对策,反正冠子依在门上不敢离开,凭他痩小的个头,一对一的,他还制服不了她。冠子背靠着门,也在想如何制服美人儿吃到天鹅肉的对策,他想来硬的不行,来软的也不行,只能是威逼利诱,他奸笑着说:“秀娟啊!你可是共产党的家属,这要是被日本人知道了,那可是全家性命都不保!还不是叔给你们罩着、挡着,所以啊,你得报答叔,叔可是不图东西不图钱,就想你的身子,你要给了叔,你又不损失什么,还能得到叔的好处。”尹秀娟轻蔑地笑了笑,她终于发现在里屋一些账薄上放着一把剪子,她便有了主意。于是,她慢慢向里挪动着,露出甜甜的微笑,说道:“想好事,也不能这么急躁不是,总得容我稳稳情绪有个好心情不是,让我到里面拾掇拾掇不是,你可要顶住门,别让人进来看到了。”看着尹秀娟有些顺从的意思,冠子忙答应着,他看了看两扇木门,这会儿极其后悔没早按上个门栓,要不把桌子搬过来顶到门上?他这么想着,就要去搬桌子。恰在这时,尹秀娟右手握着剪子出来,并怒目圆睁地瞪着冠子吼道:“你闪开,不闪开捅死你,闪开!”冠子倒是没露惧色,还论堆放赖地说:“你捅吧,捅吧!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嘿嘿,捅吧!”遇到这么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癞皮狗,尹秀娟一时没了辙,举起的手又放下,她只好平端着剪子防备冠子扑过来,两个人僵持起来。
孙士勋顺路向北追来,一直到了牛家洋槐园,也没看到娘的身影,他便停下脚步犹豫起来,娘没向北来,那就是向南去了?他又向北瞭望了一会儿,的确是没有娘的身影,那就回头再向南追去看看。他刚转身向南跑了十来步的样子,猛听到后面有人喊他:“是不是士勋啊?你怎么一个人到这里来了?”他立刻停住回身望去,在离他三四十步远的一棵槐树旁,喊他的人是孙相田。他记得相田叔是爹的好朋友,相田叔就是好人,他就迎着到了路边的孙相田走过去,回答说:“二叔,我来找俺娘,您没看见她吧?”“士勋,你娘怎么啦?”孙相田惊讶地问道。“俺娘哭着喊着要去找士星哥哥。”“士星不是回来了吗,刚才我在槐树园那边看见的,士星和你二姑走的槐树园北边的那条小路回的家。”士勋满脸疑惑地说道:“那俺娘跑哪里去了?我在东庙那里就不见她了。”孙相田说:“你娘是不是从东庙那里上了南?走,士勋,我和你向南去找找,我也正好回家。”孙相田和孙士勋俩人就一路向南拐到前街上。
冠子背依在门上,尹秀娟手握剪子,俩人就这么对峙了差不多半袋烟的功夫,尹秀娟想:不能这么熬着,要破局。于是,她就大喊道:“来人啦!救命啊!……”冠子慌了神,他不敢扑过去,在这里待着,尹秀娟不敢捅他,而一旦扑过去,她决不会仁慈,她会把他捅成马蜂窝。就在冠子犹豫着想招之时,两扇门突然被撞开,冠子随着猛力一下子趴倒,来了个嘴啃泥。同时尹秀娟退后了两步,待她定睛一看,门外是孙相田和儿子孙士勋。她扔下剪子,跨过冠子的身体跳出门外,抱住士勋的头就哭起来。孙相田对着冠子厉声喊道:“这个年纪啦,又是长辈,你就积点德吧!你就不为你那俩孩子想想,你不做人,他们还做人不?!”说完,对尹秀娟说道:“二嫂,快和士勋回家吧,士星也回来了!”
尹秀娟领着士勋穿过水井那条南北街来到后街,正巧与从东面过来的孙士星撞了个满怀。尹秀娟一手揽住士星的肩头,另一手揽住士勋,娘仨走到古槐树下。孙许氏从大门处跑过来与仨人抱在一起,尹秀娟笑着说:“大嫂,我可是把士星找回来了!”孙许氏也噗嗤一笑说道:“二妹,你看你头发也乱,脸上也脏兮兮的,咱快回家,大嫂给你整理整理。”妯娌二人就这样相视一笑,尽释前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