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孙士仁和弟弟孙士信,扳着小手指算天数:那天哥哥一早就去上工,而他俩跟着娘和舅舅去五肼待了一天,从五肼回家来又有五天了,这样算来,哥哥整整六天没回家了。尹秀娟也在心里念叨着士勋正好也是六天没回来,也许今头晌就回家。她这么想着,便又喊道:“士仁,领着弟弟到大门外接哥哥去!”兄弟俩就手拉手经前院跑出大门,先朝着庄西头瞭望了一会儿,没看到哥哥的身影,俩人就在古槐树下玩耍起来。差不多也就围着老槐树转了十圈的功夫,士仁就听到有人喊自己,他抬起头寻声看去,却是舅舅站在大门那里。他拉着士信跑到舅舅的身边,倒是舅舅问他:“你娘在家里吗?”兄弟俩齐声回答“在”!尹文韬领着兄弟俩回到家里,尹秀娟正在火烟火燎地烧开水。她见弟弟突然来到,先是一怔,接着问道:“又跑了来,有什么事?”尹文韬没回答,而是说:“士仁,和弟弟出去玩玩,我和你娘说些事。”士仁懂事,就领着士信去了前院。尹文韬接过水杯,坐下后看着尹秀娟说:“三姐,这村里的保长,你和他关系怎么样?”她撇撇嘴,问:“你怎么问这样的事?到底是什么事?急乎乎地跑来就问这个?”他就说:“三姐,你就说这村里的保长好说话不?好给人办事不?”她说:“要说这村里的保长冠子,以前是坏透了,还是铁杆的汉奸,不过,这回六猛叔要他来帮忙料理爷爷的后事,他还很卖力,可以说还多亏了他。这人你见过,就是那个五十来岁雀斑脸的。”他放下水杯,说道:“这样就好办了!三姐,赶紧去找找他,找他去给办件急事!”“兄弟啊,你这东一头西一拐的,到底是什么事?简直把三姐我搞糊涂了,快说说,找冠子能办什么事?”任她怎么问,他只是坚持说快去找冠子。她就说:“你找冠子办什么事,我也不问了,不过我和冠子以前有太多的过节,所以我和你去找冠子不合适,我去叫六猛叔来,叫他和你去保险。”“好!三姐你快去吧,我在家里等着。”尹文韬端起水杯喝了几口水,看着他三姐理了理头发就出去了。

好大一会儿,尹秀娟才把六猛子请来。其实,这霎里正是晌午饭时。由于家家都无米可炊,晌午饭的概念基本都从各人的脑海里抹掉了。但尹秀娟出于礼貌,拿出那天从五肼带来剩下的两个烀饼子,非要弟弟陪着六猛子吃晌午饭不可。六猛子把手摆的像摇扇,说:“不用、不用!二侄媳妇,你弟弟不是找孙廷全办事吗?我俩这就去,先办事要紧,也许这功夫孙廷全正在家里吃饭,吃他的饭他没话说。”尹秀娟依然不理解冠子的转变,问道:“六猛叔,冠子能给我弟弟办事?”六猛子肯定地说:“二侄媳妇,你甭担心,这事由不得他,这也正是他立功赎罪的好机会。”尹秀娟懵懂地点点头,便送六猛子和弟弟到了大门外,顺便叫回士仁和士信,她忧虑地说:“你哥哥怎么还没回家?”士仁就说:“就是!娘,哥哥到底是怎么了?再不回来,我下晌去找哥哥去!”他娘说:“今日先别去了,再等等看看,也许傍黑就回来了。”

一个下晌,尹秀娟心里不踏实。以往,士勋都是三天或是四天回家一次,隔五天回来的时候都极少,这回六天了怎么还不回来,到底是什么事情耽误了?她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而士仁和士信小兄弟俩出出进进好几趟了,总是不见哥哥的人影,士信都“咧咧咧”地哭了两回了。亲人该回家的日子没回来,家人在望眼欲穿、焦急等待的同时,不免有些胡思乱想。她就想:石灰窑很高不假,但士勋只在下面的炉口处续柴火,是不到上面去的,可排除到高处的危险;开石头、砸石头那儿离着炉窑很远很远,士勋不可能去那儿,这方面的危险也可以排除;路上?鬼子?大白天的,路上能有什么危险!遇到鬼子?石灰窑就是鬼子开的,给鬼子干活,鬼子还能胡作非为、草菅人命?但这一条不保险,丧尽天良的鬼子,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她想到这里,可是有些坐不住了。她看了看天色,正是黄昏时分。还是再等等,先让士仁和士信吃点饭再说吧,也许一会儿士勋就回来了。

天色渐渐黑起来。士仁和士信各人啃了小半块烀饼子、喝了两大碗水,算是吃了晚饭。尹秀娟喝着水,不住的看门外,大儿子孙士勋还是没回来。她放下碗,吆喝道:“士仁,点上灯笼,跟娘到山上看看去!”士仁边去点灯笼还埋怨娘说:“下晌我要去找哥哥,娘还不让去,这霎里,娘倒是急躁了!”她苦笑了笑,拍了拍士仁的肩膀,说道:“快领着弟弟头前走着,娘拾掇拾掇就跟上。”娘仨前后脚地刚到前院里来,便听到大门“吱吆”一声开了,随着脚步声的迫近,孙士勋拐进影壁墙来,后面还跟着六猛子。士信一下跑过去抱住哥哥的腰,两腿还悬了起来,士勋便干脆抱起弟弟来,随着各人向后走去。

回到屋里,尹秀娟让着六猛子坐下,她就懵懵懂懂地看了看士勋,又看了看六猛子,问道:“六猛叔,今晌午士勋他舅急乎乎地来,是不是就为士勋的事啊?这到底是咋回事呀?简直把我搞糊涂了!”六猛子笑了笑说:“二侄媳妇,士勋平平安安的回来比什么都好!有些不明白的事让士勋跟你说吧,叔还有事就先回去了。”尹秀娟有些过意不去的样子,说道:“六猛叔,还有点烀饼子,您吃了再走吧!”六猛子摆了摆手,刚迈了两步,又停下转身过来,轻声说道:“二侄媳妇,忘了和你说个事了,要是在家里实在过不下去了,就逃荒向南去,到马儿站那里向东大约六七里路,有个后旮旯村就是。”说着又向前凑了凑更小声地说:“到那里找高群。不过他们那些人,日子也是很艰难!”说完,就转身大步走出去。士勋一直送到大门口,看着六猛子消失在夜色里,转身关好大门后回来,他娘拿出半块烀饼子递给他,他接在手上却不咬,而是眼泪哗哗地流下来,哭着说:“娘,我攒了五个煎饼,让鬼子给糟蹋了,还把我抓到五肼,硬说我是小偷,五个煎饼啊!呜呜……”他娘抱住他的头说:“士勋,不哭!人好好的回来就行,煎饼没了就没了,娘再想办法。”士仁拿起桌子上的另半块烀饼子,送到哥哥的嘴上要哥哥吃,士信拿来毛巾要哥哥擦泪。三个儿子聚成堆了,尹秀娟张开双臂抱住仨儿子,象是自言自语地,又象是跟仨儿子说:“要坚强、要挺住!明日正好五肼集,娘再去赶集。”

这会儿来说,就是昨日晌午,孙士勋刚被押走,高氏掌柜就回到石灰窑,他听说巡逻队抓走了孙士勋的事,便立马转身出大门,向五肼原尹记杂货铺奔去。到了原尹记杂货铺的后院,他直奔铃木小队长的办公室,但铃木并不在,他就出来向东看去,正见孙士勋就押在东厢楼阁的亭台上。他来至亭台下,尔后又“噔噔”地爬上去,问道:“士勋,吃饭了吗?”士勋摇了摇头。他摘下水壶,说道:“士勋,来,先喝两口水,别渴着!”给士勋喝完水,他问道:“士勋,你和我说说,你舅家怎么走,我先和你舅商量商量怎么救你。”孙士勋就详细的跟高氏掌柜的说了说,高氏掌柜摸了摸士勋的头说:“你在这里耐心地等着。我去找你舅去。”这时下面有人喊道:“高老头!快下来,快下来!不要命啦!”高氏掌柜就向下走着说:“兄弟,孩子也没犯什么大错,你们把他抓来,饭不给吃,水不给喝,我这不给孩子喝点水,省得出毛病不是!”那伪军看了看他,没再说什么,伸了伸懒腰,打着饱嗝就回屋去了。高氏掌柜跟大门口站岗的两个伪军,每人递了根烟卷,打了声招呼出来,便按着士勋和他说的路线走去。高氏掌柜和尹家,早在鬼子占领五肼前,尹记砖瓦场还红火时就交情深厚。只是后来尹掌柜得罪了王得善,尹记产业、店铺被王得善搞得七零八落的纷纷倒闭,高、尹两家才少有交往。高氏掌柜找到尹家大院见到尹文韬后,把孙士勋被日伪巡逻队关押的事,跟尹文韬简略地说了说,尹文韬放下手里的事项,跟高氏掌柜说:“走!先去看看情况再说。”

尹文韬随着高氏掌柜到了原尹记杂货铺的后院里,也巧,正赶上铃木小队长在审孙士勋。屋内还站着巡逻队的那个伪军头目和两个日本兵,一撮毛翻译官站在铃木小队长的身后。只听孙士勋一口咬定煎饼是自己省下的,伪军头目就说:“凡是石灰窑发的饭食,不管你省下不省下,都不准带回家,带回家就是偷!”俩人争执不下。铃木“哇啦哇啦”地说了一通,接着一撮毛翻译道:“小孩,偷几个煎饼也不是什么大事,但小事要不加惩罚日后会酿成大祸的!先关五天禁闭再说。”高氏掌柜跟铃木小队长很熟,他赶忙掏出哈德门烟塞进铃木的口袋,满脸恭敬地说:“铃木太君,小孩是我石灰窑的人,我带回去关他七天禁闭怎么样?”一撮毛在铃木耳旁嘀咕了几句,铃木摆摆手“哇啦”了几句,一撮毛翻译道:“开除的,石灰窑不能用小偷的,看在高掌柜的面子上,要小孩村里的保长和家长来领人!”高氏掌柜拉尹文韬到跟前,跟铃木说:“这位就是小孩的家长,大大地良民!要他领走算了。”尹文韬也点头示意,一撮毛翻译过去,铃木摆着手直接说道:“不行的,保长的、必须来的!”高氏掌柜看事已至此,跟尹文韬嘀咕了几句,尹文韬便来到了孙家小埠。

冠子由一头张牙舞爪、见人就啃的野狼,变成了一条驯服听人话的家狗,这其中的奥秘,尹秀娟一直蒙在鼓里。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尹秀娟始终困惑不解的是,要花怎样的功夫,才能让野狼变成家狗?原来,事情是这样的:

冠子自从干起伪保长,改了早起串街散步的习惯,却加了夜里到处打探的嗜好;那天深夜,他穿起夜行装顺着墙跟潜行到后街,古槐树附近是他打探的重要区域,而大宅院又是重点对象;他很有心机,居然从腰间解下带铁勾的绳索,一下甩到树杈上,拽着绳索蹭蹭两下就爬上古槐树;他隐蔽在高高的古槐树上,街上、宅院附近的一切动静尽在他的监控之下;他知道村里还窝藏着不少共产党,像孙相田、六猛子、孙厚、孙文刚等等就很值得怀疑,只是抓不到确凿的证据,就不敢贸然行事,而这些共产党嫌疑人现在还都伪装成亲日分子,表现的和自己一样,见了日本人点头哈腰、摇头摆尾的,并且还假情假意的跟自己套近乎……他这么胡思乱想着,看那月芽的偏向,已近三更时分,他感觉有些冷,街上静悄悄的,看来没什么情况了;然而,就在他准备放下绳索的霎那间,一个高大的黑影快步向古槐树走来,他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来人;只见那人行至宅院的墙外一甩手,把个布袋样的东西扔进宅院里,接着扭身原路返回;他快速的下来树,躲闪着跟着那人到了东头,大体就知道是谁了。回到家里,他研究着这个重大发现,得出了一个结论就是,孙首礼是诈降;而第二天,孙首礼奉程队长之命带人来宅院里抢粮,孙相田串唆他去调解,孙首礼貌似狠毒的即兴表演,瞞不过他的眼睛,更进一步证实了他的结论;但是,孙首礼是由自己引荐打入协同队的,没有十足的把握还不能乱说,那样对自己也不利,他便打定主意,再观察些日子看看再说。半月二十天的过去了,他听说孙首礼自那次抢粮后,被程子提升为副队长成了大红人,还很受山本早田的器重;他没想到会是这样,倒使他犯难了:偷偷的向宅院扔东西和装狠表演,并不是戳穿孙首礼的有力证据,一旦弄不好,还被孙首礼反咬一口;而孙首礼诈降打入协同队内部,肯定是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一旦给协同队造成危害,程子会首先拿他是问,他倒是有了一种骑虎难下的感觉!他冥思苦想,终于想了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就是不戳穿孙首礼,但提醒程队长要时时处处防范孙首礼。于是,这天傍晚,他吃过晚饭后,背起挎包,乘夜色溜进五肼归程当铺;虽然他已吃过晚饭,可二掌柜的还很慷慨,叫住准备回家的李伙计,让李伙计弄了些菜肴,拿来瓶好酒,仨人就对饮小酌起来。酒过三巡,他重来重去的反复嘱托二掌柜的,一定要禀告程队长加强防范孙首礼!就在酒至酣处、话语正投之际,突然传来几下柔弱的敲门声,还有女人有气无力的求救声,二掌柜支使李伙计去开门看看,李伙计不大情愿,二掌柜一瞪眼说:一个女人,你怕什么?去!李伙计穿过店堂开了门,还没明白是咋回事,便被两个大汉扭住胳膊,另有几个拿枪的冲进去,把二掌柜和冠子擒住。这伙不明身份的人,押着冠子、二掌柜和李伙计连夜走了差不多四五十里地,仨人被解开蒙眼的黑布,被推进两间破旧的柴房时,天已经放亮。经过几天的审理,二掌柜和李伙计都犯有命案、背负血债!而冠子虽然投靠日本人当了汉奸,但还没有犯下命案。几天后,中共骈邑县委代表人民,对三个汉奸进行宣判:二掌柜、李伙计被判死刑!对冠子进行政策教育,令其悔过、反省,放回原籍,由当地人民群众监督,以观后效。在那个荒凉的后山坡上,枪决二掌柜和李伙计时,也把冠子押去刑场观刑,两声枪响后,冠子当场瘫软在地,尿急湿透了裤子。送冠子回原籍的前夜,孙家小埠村的革命者孙首礼、孙文庆、孙文菊、孙相春、孙文正、孙首廉、孙文强等等,还有来县委参加会议的沈同福,作为乡亲,请冠子吃了个便饭,面对这样的场景,冠子跪伏在地,痛哭涕零,决心痛改前非,重新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