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几年来,日本侵略者残酷的实行“杀光、烧光、抢光”的三光政策,再有国民党反动派匪帮的横征暴敛,地主恶霸的盘剥、压榨,以及旱灾、蝗灾、瘟疫的肆虐,致使骈邑县人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深重灾难!土地荒芜,饿殍遍野,大批饥民流离失所,村村十屋九空,家家残垣断壁、蒿草丛生、狐狼出没,这就是一九四二年历史上罕见的骈邑县无人区的真实写照!

县城弥河桥开通之后,打通了益新公路的卡脖,使益都横跨沂蒙至苏新的交通要道变得畅通无阻,为日寇调运物资、集结兵力,展开对沂蒙抗日军民的秋后大扫荡,提供了相当的便利。尽管八路军齐鲁纵队在各县地方武装的配合下,一次一次的粉碎了日伪军的疯狂扫荡,但战争的创伤更加剧了当地民众的苦难。高群带领县委和武工队,在骈邑南部山区,西到沂源、东至莒县的狭长空间里,同日伪敌寇周旋拼杀,居无定所,弹粮匮乏,生存环境极其恶劣艰难!

靠着赶四集换些吃物,到山上坡里沟坎挖野菜、撸树叶,好歹熬过了夏秋两季。进入冬季,绿植枯萎,万木凋零,原野生机休眠,满目凄凄苍苍,哪里还有可食之物!?面对卧床喊饿的幼子,目及家徒四壁的空旷,尹秀娟时时以泪洗面。她拿起士勋和士仁画竖杠的仿本,抚摸着丈夫读过的书籍,顿时哽咽难忍、泣不成声!六年一个多月的生死别离,她所承受的怨屈和苦难,一切都化为涟涟的泪水,融入这悲恸的哭声里!大儿士勋饿得直不起腰,但他还是下床喝了一碗水后,拿来毛巾给娘擦泪;二儿士仁的脚伤早已痊愈,他跳下床也去喝了水后,再端来一碗让娘喝;三儿士信抱住娘的后背,一个劲的跟娘说“不饿、不饿!”尹秀娟揽住仨儿子,她止住泣声,心里不断地告诫自己:要挺住!要坚强!她终于决定:不能懒在家里坐以待毙,必须踏上逃荒求生的路。她记起了六孟叔悄悄跟她说过的:若在家里实在过不下去了,就向南到马儿站那儿再向东,到那个山旮旯里找高群……

这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漆黑的夜色令人窒息,总像是有种鬼魅横行、妖风吼叫的恐惧!在三百年古槐左旁的宅院里,那间昏暗灯光闪现的屋内,尹秀娟和儿子们已经打点好了简单的行装,只待天亮就出发。娘四个相互依偎着,都说是睡着了就不感觉饿,可挨着饿怎么也睡不着。幸亏,村里那口老井打在地下河脉上,保证了水源的供应,士勋和士仁每天都把水瓮抬满水。水是生命之源!饿极了,喝些水就能挨过去,就能延续生命。这是眼下娘四个支撑下去的法宝。而士信总担心喝多了水就得撒尿,而到院里撒尿总担心某个黑影里有鬼似的;于是,他撒尿时非得大哥或是二哥陪着去,心里便有些过意不去,小大人似的。娘说:“都上这个被窝里打个盹,明早赶路好有精神头!”然而,兄弟仨没有一个想睡的。娘说:“不想睡,娘弹个曲,愿意听吗?”兄弟仨有了兴致,齐声说:“愿意!”士仁就去拿来娘的琵琶,娘略有所思的问:“弹哪个曲好呢?”士勋赶忙说:“娘,弹个好听的,《玫瑰三愿》”。兄弟仨安静下来,聚精会神地瞅着娘的弹指,那动听的音律便如金珠滚落、细水流淌般悠扬开来……娘不光弹奏,还动情地唱起来:

玫瑰花,玫瑰花,

烂开在碧蓝杆下,

玫瑰花,玫瑰花,

烂开在碧蓝杆下。

我愿那妒我的无情风雨莫吹打,

我愿那爱我的多情游客莫攀摘,

我愿那红颜常好不凋谢!······

精神的食粮好像也充饥,兄弟仨没有喝水的,也没有喊饿的。曲终唱罢,娘说:“趁着不饿,快睡觉吧!”兄弟仨便乖乖地睡下,聊以养足精神,天亮后踏上乞讨求生的路。

黎明时分,尹秀娟便起床,到前中后三个院里挨个看起来,她想:就要出远门了,前路渺茫,何日归程实难预料,这么一个大宅院不能开门亮窗的一走了之,要每个屋里看看,找几把锁把门锁上才是。于是,她先从三院爷爷的住房看起。自从爷爷去世后,她只是整理了爷爷的床铺、床头柜什么的,其它的家什、摆设都没动;当然,凡值些钱的差不多都卖了,剩下的也没几样了;不过东厢里那个书案因笨重没卖,一直原地放着,她自从进了孙家门,还没有靠近过这个书案。这会儿,她怀着好奇心走进来,先是围案转了一圈,她见两侧还都有抽屉,便拉开一个看去,里面居然是十几个麦穗,她便快速地拉开另外三个抽屉,里面也都有几个麦穗,她集中起来数了数,二十三个麦穗,虽然不是很多,但她还是一阵欢喜!她不明白爷爷剩了这点麦穗在抽屉里是什么意图,但是有这些麦穗吃,今天出门就不饿肚子。她把麦穗小心翼翼地装进口袋,出屋后锁上门,先回到二院自个屋里掏出麦穗放到桌子上,高兴地说:“士勋,娘从你老爷爷屋里找来的麦穗,你快把麦穗煮熟了,今早上吃些,剩下的带在路上吃。”士勋答应了。

她看天还早,便又到别的屋里看起来,每个屋看完锁上门,她最后进到婆婆的屋里。自从婆婆去世以后,她也是没过来好好整理整理。因家里屋多没人住,也就没整理,不象小门小户的,老少几代人都挤在一个屋里。婆婆的屋里最显眼的就是窗下的梳妆台,要卖的话可能还值几个钱,但她牢记着婆婆病床前的嘱托:这个梳妆台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卖!她又是怀着好奇心看着面前的梳妆台,寻思道:“娘到底为何不允许卖这个梳妆台?”她怀着这个疑问,不由得拉开抽屉看起来,上一个里面有木梳、盒粉、胭脂等,中间那个里有一些发卡、头绳、针头线脑的东西。而她拉底下那个时,一下没拉动,她便聚了劲再拉,因用力过猛居然把抽屉全拉了出来,里面的东西还撒了一地,当她蹲下拣拾地上的东西时,奇怪地看到抽屉底下还有一层木板,她就低了低头向里看去,里面有一个红布袋,她顿时有些心跳加快紧张的感觉!而当她伸手触及到红布袋,那种令人兴奋的手感,险些让她晕过去。她稳了稳情绪,一把拿出红布袋就装进棉袄口袋里,她兴奋的坐到椅子上歇起来。她想:散在地上的东西甭急着收拾了,等有空再过来整理吧;先不急于回屋去,看看红布袋里还有什么东西。想到这里,她拿出红布袋解开口,先是一张写着字的纸条。她拿起纸条仔细的看完,便把纸条再放回到红布袋里,接着把红布袋装回口袋里。一时之间,她热泪盈眶!她缓缓地站起来,又面向西南缓缓地跪下,连磕了三个响头后,嘴里喃喃地喊道:“娘啊!您老人家深谋远虑,为了子孙,您老人家也是宁愿舍弃了自个的生命!……”

孙士勋已经煮上了麦穗,士仁和士信蹲在炉灶旁,目不转睛地看着热气腾腾的沙锅,闻着蒸汽的麦香直咂嘴。士信说:“哥哥,这要是天天从老爷爷屋里找出麦穗来就好了,咱们就不用逃荒去了,是吧!”士仁就说:“士信,待会儿,咱俩再去找找看看。”士勋这时不再续柴火,拿下锅盖把熟麦穗捞出来放桌子上,说道:“一人俩麦穗,剩下的路上吃。”这时,娘一步迈进屋来,眉开眼笑地说:“孩子们,二十三个麦穗,四个人吃,每人吃几个?”弟兄三个,就是士勋上了几天学,加减乘除对兄弟仨来说就像天方夜谭。士仁有了办法,他在地上画了四个圈代表四个人,在每个圈下面画竖……于是,他说:“有仨人吃六个的,一个人吃五个。”其实,士勋早在桌子上摆成四份,已有答案了。娘说:“士勋吃六个、士仁吃六个、士信也是六个,娘吃五个,都快吃吧!”士信吆喝道:“娘,你吃六个,我吃五个。”士勋说:“咱们这会儿都吃两个,留下的在路上吃。”娘说:“都放心吃吧,今日咱们哪里也不去啦!”兄弟仨面面相觑,都不解地看着娘。娘就“咯咯”地笑着,擦着眼泪说:“吃了麦穗,娘给你们念嫲嫲留下的遗书!”

受尽饥饿的人,知道粮食的金贵,懂得珍惜!士勋拿来蒜臼子,直接把整个的麦穗捣碎,再盛入碗中倒上水搅成糊状,一小口一小口的喝进嘴里,还要慢慢的咀嚼,细品慢咽,尝尽久违了的麦香!士仁和士信就要照着哥哥的的样子做,娘哽咽着说:“士仁、士信,来,照娘的样子做,搓下麦粒吃,咱们就奢侈一回,吃纯麦粒!”……兄弟仨吃完,齐刷刷的目光投向娘,期待娘掲开迷底。娘掏出红布袋,拿出那张纸条,声泪俱下地念道:“秀娟,娘知道,在你受尽苦难、走投无路时,一定会找到这个红布袋,这样就诠释了娘的初衷,了却了娘的心愿!文源自小就发奋读书,立志报国,决非安于老婆孩子热炕头之人!他是翱翔山川长空的雄鹰,不是檐下筑巢的燕雀!因此,自你嫁进孙家,娘就断定你日后必是独守空房受难吃苦之人。这二十块大洋,就是娘从那时起,每年省下三块四块的积攒起来,以备你患难之需!抚养士勋、士仁、士信仨孙子长大成人,是娘最大的心愿!儿媳读信之时,正是娘含笑九泉之日!”尹秀娟读完,轻轻地拭去滴落在纸片上的泪水,折好再放进红布袋里,她深情地望出窗外,拜谢升入天堂的婆婆!

婆婆自己忍受着饥饿和病痛折磨,处心积虑地攒下二十块大洋,解了现时娘四个的困境。尹秀娟想:二十块大洋不是个小数目,但在这粮食严重匮乏,几乎无处可买的情况下,即使能买到,也是价钱昂贵!所以,以后的日子必须还得节俭,只要维持在能活命有点吃的就行。她又想:大娘和大嫂两家逃荒在外多日了,应该打听打听找她们回来,在家里虽然还得过苦日子,但总比风餐露宿、颠沛流离强的多!可她们去哪里了?

这天一早,尹秀娟去五肼找到弟弟尹文韬,要他去想办法买了些粮食。世道混乱,强盗、欺诈盛行,她不得不谨慎行事,不能再让坏人钻了自己良善的空子。然而,身处乱世,好人就像丛林里的羔羊,危机四伏,再加防范,也时刻都有落入虎口的危险。尽管她背粮食的布袋做了些伪装,给人一种里面不是粮食的感觉,但她走出五肼村头时,还是被人盯梢了。在莲花山与小埠山接壤界,有个南可上山北去下沟,东西通俩村的十字路口。从村里出来跟在她身后的两个人加快了步伐,其中一个快步跑到她的前面去,像是脚底绊了下,一个趔趄便“哎哟”一声倒在地上。见此,她放下布袋就俯身问那人:“要紧不要紧?”那人支支吾吾的抬起头看了她几眼,啥话没说,却爬起来向回跑去,她折身拿起布袋,看了看那个向回走的人,又看到有一人背着个麻袋向北走,她总感到蹊跷,便瞅了一眼手中的布袋,感觉有些异样,当她放到地上打开布袋,一下被里面的东西惊呆了,除了一些砖块、瓦片外,下面全是些土坷垃。一会儿功夫被人调包,最大地嫌疑人就是背麻袋向北去的人,她大声喊那人停下,那人居然跑起来,这便证实了她的判断。于是,她向那人追去。

孙相田几月前以外出逃荒为幌子,遵照县委统一部署,到地处沂源的中共鲁中分局党校参加培训。这天培训结束,他行程一百多里,出了下五肼村头,远远的看见十字路口那场调包好戏:就在背布袋的女人放下布袋,向前去招呼磕倒在地上的男人时,后面的男人快速地放下一个布袋,拿起地上的布袋扔进路边的沟坎里,同时拿麻袋片盖到布袋上,接着背着麻袋向北走去;而倒地的男人爬起来向回走去后,女人发现布袋不对,喊着向北追去时,那个向回走的男人突然转身到路边的沟坎,拿起麻袋片底下的布袋背起就走。孙相田看的清清楚楚,并认出那女人是二嫂尹秀娟,心里便明明白白,他等那个背布袋的人走过来,突然伸出一腿把那人绊倒,没事人似的提起布袋就向东走来。

尹秀娟紧盯着背麻袋的人,喊叫着追了几十步,前面那人还停住了,当她追过去就要夺那人的麻袋时,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喊道:“二嫂,快回来吧,你的布袋在这里!”尹秀娟扭回头看去,认出喊她的是孙相田。待她走到孙相田的身旁,孙相田指了指布袋说:“二嫂,这俩劫匪用了声东击西调包连环计,可谓是炉火纯青,若不是被我正巧碰见,这俩劫匪就得逞了。”尹秀娟问:“大兄弟,你这是从哪里来?这回还多亏了你,不然这保命的粮食又被抢了去,这些该杀的做扣做的严丝合缝,防不胜防。”孙相田笑着说:“二嫂,我这是刚从山里回来。劫匪就是利用二嫂的善心,如果前面那个人磕倒,二嫂要不发善心去扶他,他们就不会得逞。”

孙相田去山里的真实情况还需要保密,他只能含糊其辞的说到山里寻求些生路。尹秀娟说村里好多人逃荒出去了,也不知道都去了哪里?孙相田说:“咱这里逃荒的一般向北去的多,像寿光、广饶,直到惠民黄河两岸。”尹秀娟说:“也不知道俺家里大娘一家和大嫂一家去哪里了?我想叫她们回来,可是没处打听。”孙相田说:“二嫂,逃荒漂泊不定,居无定所,因此,找是没法找的,只能靠她们在外面过不下去了自个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