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死徒来袭

顾星河睁开双眼,又立刻闭上了。

逼仄的小阁楼里,天窗投下一束寂静的晨光,微微刺眼。时间尚早,吵醒他的是一阵清脆的哗啦声,毫无疑问,通宵打麻将的三婶又输钱了。

一分钟后,顾星河和三叔几乎同时打开了房门。

客厅是一如既往的凌乱,三婶坐在沙发上,头发散乱,脸色阴沉。麻将桌被她生气地掀翻在一旁,无辜的麻将散落一地。

三叔提了一下睡裤,凑过去安慰道:“老婆怎么啦?输钱呢?嘿,这手气的事谁说得准呢!下次咱再赢回来就是。老婆你饿不饿?我去给你煮碗面……”

“煮煮煮,就知道煮,我当初是瞎了眼才会嫁给你这种男人!”三婶只觉万分委屈,夸张地抹起了泪。

“是我没用,是我不好。”三叔又哄又抱,“老婆你别生气了,输钱事小,气坏身子事大。”

洗漱完毕的顾星河无声地穿过客厅,可还是没能躲过一劫。女人一把推开三叔,睁大充血的眼睛瞪过去:“你起这么早干吗?!”

“睡不着。”

“哈。”三婶气势汹汹地站起来,“嫌我吵就直说。”

“哎呀,这一大早的,都少说两句行不行?”三叔最怕看到这一幕,赶忙朝顾星河使了个眼色,“还愣着干啥?上学去啊!啊,对了……”三叔一拍脑袋,“今天你们学校是有个什么活动吧?上哪儿来着?”

“衡山。”顾星河声音生硬。

“对,衡山。要多少钱?”三叔掏出了皱巴巴的钱包。

“六百块。”

“嘁。”三婶双手抄在胸前,跷起二郎腿,“不就爬个衡山吗?又不是没去过,门票加路费撑死也就两百块吧?六百,怎么不去抢啊?一会儿补习费,一会儿建校费,一会儿旅游费,如今的学校真是掉钱眼里了!”

“这学校嘛,哪有不花钱的。”三叔打着圆场。

“咱上学那会儿可没这么多花样!书不好好读,尽折腾些没用的。”

“也不能说没用……”

“有什么用?!有用的话成绩会越来越差?”三婶阴阳怪气地笑了,“我可把丑话说前头,到时候考不上大学就别读了,花钱买大学是不可能的。”

“我不去。”顾星河声音不大,却咬字清晰。

三叔一愣:“不是都要去吗?你这孩子,别搞特殊,这点钱三叔还出得起。”

男人上前一步,顾星河立刻退后一步:“我不想去。”

三叔拿钱的手就那么悬在半空,他看了一眼顾星河,又回头看了看无动于衷的三婶,一时间没了主意。

“我去上学了。”最终还是顾星河打破沉默,提起客厅的垃圾袋出门了。

初秋的星城起了一场雾,晨光熹微,天马小区里安静宜人,只有清洁大妈推着垃圾车缓缓走动,车轱辘碾过地面时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声响。

顾星河微微驼背,闷头前行,很快就出了小区,朝着湘雅医院的方向走去。

这次高二年级的衡山之旅跟往年有所不同,为了锻炼学生们吃苦耐劳的精神,顺便拉近父母和子女间的关系,学校要求所有同学都必须带上家长一起徒步登山。三叔是绝不可能陪顾星河去爬山的,且不说工作忙,就算闲在家,他也情愿喝几瓶啤酒,看两场球赛。

顾星河原本就不打算找三叔,他想找的人是大伯。

清晨的湘雅医院依旧忙碌,赶早排队挂号的病人挤满了大厅,一个个愁眉不展。顾星河快步穿过人群,将反复琢磨过的事情又在心里头梳理了一遍。

首先是时间,大伯是湘雅医院的外科主任,今天早上正式结束连续一星期的夜班,接下来可以休息两天,上午睡一觉,下午出发应该没问题。

然后是理由,大伯信佛,每年都会去衡山南岳庙烧两次香,一次许愿,一次还愿。今年开春他去了一次,如今已是秋天,差不多到还愿的时候了。这次既能陪顾星河参加登山活动,又能顺道还愿,一举两得,他没理由拒绝。

最后是钱,这就更不是问题了,大伯每次去南岳庙捐款都是两千起,六百块对他来说不值一提。

事情已经十拿九稳,可顾星河的心里头还是打着鼓,攥住书包肩带的手心频频出汗。

他推开大伯的办公室门时,大伯刚来得及脱下白大褂,回过头一看,眼神诧异:“顾星河?你怎么来了?”

大伯对人向来客气,顾星河没料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一时间傻站在门口,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你不要上学吗?跑这儿来干什么?”

“学校今天……”

办公桌上的座机响了,大伯转身接起来,没听两句,脾气就上来了:“小冯这人怎么办事的?太浑了!我之前交代得清清楚楚……算了算了,现在说这些还有屁用!你马上给我订机票,我立刻去一趟上海……下次再有这种事别来烦我了,让老谭去给他擦屁股!”

大伯脸色阴沉地挂了电话,仅存的耐心也消失了:“星河,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二叔让你来的?”

“二叔?”顾星河很茫然。

“下个月,你就得上他家住了吧?”

顾星河点点头,交接的日子他比谁都记得清楚。

“昨天他给我打电话,说他儿子上高三压力大,不想再跟人挤一间房,希望我能先接你过去住一年,这事他没跟你说?”

顾星河摇摇头,他确实不知道。

“哼,我还不知道他的如意算盘!明年你就上大学了,根本用不着住家里了,他什么事都省了。星河,不是大伯我不通情达理,我就是看不惯老二这种行为!当初说好轮流来,他凭什么坏规矩?”

顾星河一个劲地点头。

大伯还不解气:“再说了,他那点事算得了什么啊!我这儿,你婶婶被查出子宫肿瘤要动手术,住院好些天了,我还一次都没去看她。刚那通电话你也听见了,马上又得出差,真是什么事都赶一块了……”

“没事,我可以先去找小叔。”

“对,找你小叔,他家房子大,又请了保姆,你住过去没问题。”大伯眉头舒展了一些,这才想起了什么,“你找我还有其他事?”

“没事,顺路来看看。”

“行,没什么事就快去上学吧,别迟到。”

“大伯再见。”

顾星河想挤出一个笑,但没成功。他只觉得胸口闷痛,说不上是挫败、尴尬还是羞耻。他一口气冲到电梯口,刚想一头扎进去,肩就被人撞了下。

黑色长发从他的鼻尖擦过,发丝之下是一张白皙的少女脸庞。顾星河首先注意到的是女孩奇异的瞳色——漆黑的眼眸中泛着零星的淡紫,接着是她的嘴,冷若冰霜的神色下,鲜艳的红唇像一抹惊心动魄的烟火流光,映入他的眼底。

顾星河稍一恍惚,女孩就走远了,只留下一个纤细的背影。一股凉风从身后刮来,沉闷的轰响在脚底炸开,整栋楼都跟着微微震颤。

他回头一看,电梯不见了!

顾星河小心翼翼地探头朝下看了一眼,脚下只有一口黑黝黝的深井,电梯轿厢竟然从十楼坠落了!刚才要不是被人撞了一下,他恐怕……已经死了吧?!

顾星河慌忙后退,心脏一阵狂跳,几乎冲破胸口。

他愣愣地看向长长的走廊,女孩已经消失不见。

几分钟后,顾星河心有余悸地走出消防楼梯间,一楼大厅的电梯门口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两个年轻力壮的男人正在想办法撬开紧闭的安全门,人们议论纷纷。

“肯定是坠梯了,不知道里面的人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不死也残了。”

“那赶紧打120啊!”

“这里就是医院,打什么120啊,先打119……”

顾星河走出医院大厅,穿过熙熙攘攘的广场,胸前的痛感才渐渐消失。马路上的车辆多了起来,人行道上的绿灯亮起,黑压压的上班族簇拥过来,一下子把他淹没了。

跟死神擦肩而过的那一幕还在脑海里回放,他庆幸着自己的命大,同时又感到一股说不出的失落——就算刚才自己真的倒霉死在了电梯里,这世上应该也不会有谁真的为他伤心难过吧。

其实也不能怪几个叔叔冷漠无情,毕竟,大家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

他顾星河,是个孤儿。

最早收养顾星河的是刘奶奶,他记忆中的刘奶奶总是穿着一件黑棉袄,满脸古怪的皱纹,笑起来的样子有点可怕。除了顾星河,没哪个孩子喜欢她。

据说刘奶奶在旧社会时是一个神婆,祖祖辈辈都干这行,专门给人作法驱邪。改革开放后她嫁给一个老实本分的农民,生下四个儿子,也就是顾星河的四个叔叔。

顾星河出生的那家私立医院,恰好是刘奶奶的老伴去世的地方。1998年9月9号凌晨,他发出第一声啼哭时,那位中风的老爷爷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在得知这个可怜的婴儿一出生就被父母遗弃,即将被送往孤儿院时,刘奶奶铁了心要收养他——她坚持认为他就是她老伴的转世,是上天的旨意,是老顾家的福星。对于这种无稽之谈,四个儿子啼笑皆非,但没人敢忤逆老太太,只能任由她把婴儿抱回家。

抱过来的婴儿不哭也不闹,只是好奇地看着这个世界,他的小脚指头上挂着一个名牌:陈默。刘奶奶皱起了眉,这名字不好,不够朝气,既然以后跟着顾家了,就得姓顾,至于名字,她回家好好占了一卦,在自己的祖辈流传下来的起名录里找到了“星河”二字。

“顾星河。”刘奶奶乐呵呵地念出这三个字,捏了捏婴儿肥胖白嫩的小手,“以后你就叫顾星河了。”

毫不夸张地说,刘奶奶对顾星河比对亲孙子还要疼爱,顾星河拥有一个快乐的童年。快乐,却也短暂。谁能想到,向来身体硬朗的老人会在顾星河四岁那年秋天被查出十二指肠腺癌晚期,不到半年便撒手人寰。

刘奶奶临死之前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小星河,这位大字不认识几个的老太太,平生第一次找来律师立遗嘱,要求四个儿子必须抚养顾星河至大学毕业,才能分到她名下唯一的遗产——位于市中心的一栋老宅子。老宅子又旧又破,本身没什么价值,但哪天要是城市规划局来拆迁,那可就成了一笔大数目。

看在遗产的分上,四个儿子不情不愿地坐下来协商了一晚,最终决定以每家住一年的方式,轮流承担顾星河的抚养任务。自此,五岁的顾星河别无选择地吃上了“百家饭”。

刘奶奶去世那年,顾星河才上一年级,由于年纪太小,必须由家长接送。几个叔叔忙于工作,接送顾星河的事就摊到了婶婶们的头上。

四个婶婶也是推来推去,大婶骑着电动车来接两天,转眼又变成二婶推着自行车出现在校门口,三婶常常打麻将忘记时间,顾星河就在教室写作业一直写到天黑,小婶则雷厉风行得像在完成工作,直接打车过来把人领走,碰上老师、同学连招呼也不打。

同学们很快发现了端倪,后来只要一到放学,就会有人开他玩笑说:“顾星河,你怎么有四个妈啊?到底哪个才是你亲妈呀?”

后来还有调皮的男生专门给他写了一首诗,一见面就喊:“顾星河啊真搞笑,四个妈妈轮流叫。哪个妈是亲生的,他自己也不知道!”

顾星河很苦闷,却无人可以诉说。终于有一天,他没忍住跟一个平日里关系还行的同桌解释了自己为什么会有四个“妈妈”。他以为能得到对方的理解、安慰,或者别的什么,结果同桌转身就把秘密告诉了每一个同学。

两天后,事情愈演愈烈,全班都知道了顾星河是个孤儿。

班主任不得不专门花半堂课的时间跟同学们做思想教育工作,并点名批评顾星河的同桌。老师本是一番好意,却把顾星河推向了深渊。从那以后,没人再当面取笑他,可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变得不对劲,那些眼神中有同情,有轻视,还有小心翼翼的好奇和防备,好像他是动物园里跑出来的一头野兽。

有一天顾星河终于意识到,自己情愿被同学们嘲笑有四个妈,也不想要再被这些奇怪的眼神包围,它们是那么的锋利、那么的伤人。

上初中后,顾星河的班上分到了不少小学同学,他的事情很快又成为同学们课间和饭后的谈资。起初很多人还不相信,心说哪有这么狗血的事情啊,直到开了几次家长会,大家终于相信了。

一些嘴欠的同学总是不怀好意地开玩笑——

“顾星河,你小婶真美啊,我好想做你叔叔。喂,你叫我一声叔怎么样?”

“你二婶也太土了吧,跟个村姑似的。”

“你三婶脾气真臭,姿色就那样,还跩得要死,我看你的性格就随她。”

顾星河没少因为这种事跟同学打架,最后自然是被抓去政教处挨一顿骂。往往这时大家还会说:“你至于吗?这么开不起玩笑。说你婶婶几句怎么了,又不是说你妈,哦,不好意思,忘了你没有妈。”

初中三年,顾星河依然没有朋友,只能埋头学习。十六岁那年,他以全年级第七名的好成绩毕业,除了本市最好的宇文实验中学外,排名第二和第三的高中都对他敞开大门,他却选择了排名第五的明诚高中——就他所知,班上好像没有其他同学考进这所高中。

拿到通知书的那一刻,顾星河差一点就哭了,说不出是开心还是委屈——九年了,他终于解脱了。

高中开学那天,顾星河特意拜托大伯送他去学校。大伯那阵子心情很好,复读两年的小儿子终于考上了上海交通大学,他开着新买不久的奥迪Q5,带着顾星河去学校报到。

顾星河为这一天准备了很久,他用攒了一个暑假的零花钱和伙食费,给自己买了一双水蓝色的马年限量版耐克球鞋,这是他能买得起的最好的鞋。顾星河倒不是为了炫富,只是想让所有新同学都看到:他有一个体面的家庭,他并不是有人生没人管的孤儿。

他也确实做到了,军训结束后,不少新同学都主动接近他,可问题也随之而来。

“过几天跟我们去漂流怎样?还少一辆车,你能开你爸的车来吗?”

“我弄到了几张《英雄联盟》S4联赛的门票,你喜欢皇族还是OMG?”

“这周末一起去看《美国队长2》吗?看完再去吃烤肉。”

面对这些或热情或殷勤的邀请,顾星河一时间慌了手脚。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伪装有多可笑。他就像童话里的灰姑娘,好不容易穿上漂亮的水晶鞋,坐上奢华的南瓜车,可十二点的钟声一敲响,他又立刻被打回原形:他没有体面的家庭,没有疼爱自己的父母,他只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儿,一个被叔叔们踢来踢去的皮球。

顾星河不想暴露这一切,不想再变回那头动物园里跑出来的野兽。因此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每天穿着校服和那双限量版耐克球鞋——也不能穿太久,隔段时间还得攒钱再买双新的,然后对着所有人摆出一副高冷的神情:

“没时间。”

“没兴趣。”

“不想去。”

渐渐地,他在同学眼中变成了一个孤僻又傲慢的怪咖。可是尽管被同学们讨厌,但他至少是安全的,自尊也不会再受伤害。

孤独吗?当然,然而这么多年,他早就习惯了。

其实对顾星河而言,去不去衡山玩根本无所谓,只是大伯已经连着缺席两次家长会了,这次活动要是又不参加,实在说不过去。顾星河前前后后计划了很久,本以为万无一失,没想到还是出了意外。

胃部袭来一阵绞痛,飘远的思绪被拉了回来。

顾星河赶忙蹲下,用手按压住腹部上方,待到阵阵抽痛缓解下来,他才喘上一口气,走进路边的一家网吧。

网吧老板是个满脸青春痘的年轻小哥,顾星河还没说话,他就豪气冲天地大手一挥:“今天本店六周年搞活动,免费上!”

“什么六周年啊,”离柜台最近的一个胖子不屑地喊着,“别以为我不知道,昨天公安局的安全系统被黑客入侵,这一片区的身份证验证系统都瘫痪了。”

老板抓起空烟盒扔过去:“就你话多!”

“老板,我初中毕业后就差不多在你这儿住下了,资深老会员有没有!你要真心搞活动就送几包槟榔呀。”胖子油嘴滑舌地笑着,一时间有好几个人积极响应。

“还吃?你都从瓜子脸嚼成国字脸了,是打算变成梯形脸吗?”

大家一阵哄笑。胖子不甘示弱:“那也比你一脸痘痘强。”

顾星河没有参与老板和客人的日常斗嘴,也没心情上网。他点了一桶方便面,随便找个位置坐下了。

一分钟后,老板两手捧着六七碗方便面过来了,跟耍杂技似的。吃面的人都是一些蓬头垢面的网瘾青年,这会儿正好是大家的集体早饭时间。

不甘寂寞的老板一屁股坐在顾星河身旁的沙发上,朝他抛了一个媚眼:“老弟,你这头发哪儿弄的?真酷!”

也不知道是生病还是基因变异,顾星河从小就有一头闪耀的银发,这种酷炫的设定要放在二次元里绝对是被命运选中的男主角,想不去拯救世界都难。可在现实生活中,这纯粹是个麻烦。他走在路上总被人当成不良少年,有时候去超市买瓶醋都要解释半天自己不是来收保护费的。几个叔叔觉得这样不是办法,只好带他去理发店染发,偏偏他的头发长得又快,经常月头染黑,月尾银色的新头发又冒出了一大截。

今年轮到上三叔家住,三婶嫌染发贵,便放任不管了。

其实除了天生银发,顾星河还有一个很奇怪的地方——胸前的胎记。胎记是一个纽扣大小的圆点,在胸口正中心,因为和皮肤的颜色很接近,不仔细看几乎可以忽略。就是这么一个小不点,偏偏存在感特别强,每次只要顾星河身边发生不好的事情,胎记就会产生强烈的灼烧感,比如刘奶奶死去的当晚,他觉得胸口像是挨了一枪。

不一会儿,泡面的香气就在网吧弥漫开来,吸溜面条的声音此起彼伏。

顾星河光是闻到老坛酸菜的味道就有些反胃了,可不进点热食的话胃又绞痛得厉害,他只好硬着头皮吃起来。刚吃两口,他便觉得有什么刺眼的东西从余光中一闪而过。

扭过头,顾星河怔住了。

与肩齐平的窗沿上,趴着一只拇指大小的蜥蜴,清透的晨光之下,它通身金黄,眼珠也是金色的,夹杂着清透的碧蓝,皮肤的角质鳞片美到妖异,就像一件精美绝伦的珠宝艺术品,不同的是,它是活的。

顾星河被那双纹理美妙得近乎神圣的金色眼珠吸引住,他屏住呼吸,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耳朵就在这时被人狠狠揪住,对方往上一提,顾星河被迫起立,泡面差点打翻在键盘上。

“哪个班的?报上姓名!”教导主任神色严厉,声音洪亮,几个躲在角落上网的同校生偷偷摸摸想要从后门开溜,可三个学生会打扮的同学已经把后门堵住了。

“想跑?!”教导主任还揪着顾星河的耳朵,得意扬扬地从他口袋里翻出校徽,“看你们往哪儿跑!”

教导主任的办公室里,五个男生耷拉着脑袋,靠墙站着乖乖挨训。

训话的教导主任是一个大腹便便、严重谢顶的中年男人,即便如此,那双圆鼓鼓的金鱼眼还是让他看上去凶煞异常,跟电视剧里的张飞一模一样。

吼了整整十分钟,教导主任的怒火丝毫没有减退,反而越烧越旺。男人气冲冲地走到队列尽头,声音又拔高了一个度:“顾星河啊顾星河,又是你这个屡教不改的东西!”

“我没上网。”顾星河生硬地解释。

“没上网在网吧做什么?”

“吃面。”

“吃面?!什么地方不能吃面啊,非得去网吧?那儿的方便面是不是有什么独门秘方啊,让你这么惦记着?”

胃实在疼得厉害,他只想就近吃点热食,刚好经过网吧门口,就直接进去了。可解释这些太复杂了,教导主任也不会相信。

“编啊,继续编啊!没话说了是吧?出列!”

顾星河上前一步。

旁边四名男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憋了半天还是幸灾乐祸地笑出了声——每次只要有这个顾星河在,都是一场好戏。

“笑什么笑!”教导主任怒喝一声,“你们几个,给我去操场跑五圈,再写一份两千字的检讨书,放学前送过来。”

几个男生如蒙大赦,拔腿就跑。

转眼,偌大的办公室里安静下来。教导主任拧开透明水杯,喝了一口自制的菊花枸杞茶,歇了一阵后,突然狠狠地一拍桌子:“顾星河!不要仗着成绩不错就可以无视校规校纪!你自己说说,开学才多久,就让我抓了三次!这么爱上网,还读什么书啊,干脆别读了,去网吧住下得了!”

教导主任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特别厌恶这个顾星河,可能是因为他那一头扎眼的白发,也可能是他那张说不出是麻木还是冷漠的脸。教书十几年,他还没遇到过这么不服管教、不知好歹的学生,事不过三,今天必须给顾星河一点颜色瞧瞧。

“我就不信治不了你了。”教导主任挽起衣袖,“叫你爸来学校一趟!”

顾星河脸上闪过稍纵即逝的慌乱,教导主任敏锐地捕捉到这一变化,他冷笑一声:“给你爸打电话,立刻!”

“我不用手机。”

“用我的打!”教导主任从裤袋掏出一个硕大的华为手机,塞给顾星河。

顾星河不接,脸色越发难看。

“怎么,不想打啊?你以为这样我就没办法了吗?我这就叫你班主任!”

“我爸他……”顾星河艰难地发声了,“很忙。”

“忙?!呵——”教导主任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你爸是国家总理还是超人啊?!忙得连儿子都不要啦?!”

“他出差了。”

“出差出差,你以为我还会信?”教导主任冷笑一声,“现在的家长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有几个臭钱了不起啊?把孩子往学校一扔就撒手不管!自己都不想养,还指望学校能教育成才?回头教出一个社会盲流还要怪我们老师不负责任!这种父母生孩子干吗?生了不养,干脆别生……”

教导主任的手腕处传来一阵痛,他一低头,发现顾星河在掐他。男人愣了一下,用力缩手,却没能挣开。

“你想干吗?松手!”教导主任厉声呵斥。顾星河还是用力钳住老师的手腕,紧得像是一把扳手。

“你聋了啊!我叫你松手!”教导主任感觉威严受到极大的挑衅,一时间怒火中烧。他扬起手,眼看就要一巴掌扇下去。

“老师好。”门口有人说话,尾音微妙地拖长了一秒。

教导主任和顾星河双双回头,一个发梢刚过下巴的短发女孩站在办公室门口,手里抱着厚厚一沓英语练习册。刚下早自习,她是来办公室送作业的。

女孩名叫鹿央,是顾星河的同班同学。她走进屋,踮起脚,略微吃力地把作业本放到办公桌上,接着长舒一口气。

转过身时,她好奇地看过来:“黄老师?顾星河……怎么啦?”

女孩模样乖巧,声音轻柔,教导主任的怒火顿时消了一半:“这小子早上跑去上网,又被我抓了。”

“啊!该不会……”鹿央吃惊地捂住嘴,“是那件事吧?”

“什么事?”教导主任一愣。

“这次去衡山玩,老师说会在山顶举行一场露营晚会,我们班的节目是朗诵泰戈尔的《生如夏花》,我一直没找到最经典的英文版,顾星河说他能找到那段视频,我就拜托他帮忙了,没想到他会跑去网吧下载……”鹿央赶紧鞠躬道歉,“对不起黄老师,都怪我不好。”

教导主任半信半疑,目光锐利地看向顾星河:“有这事吗?”

顾星河还在犹豫,鹿央飞快地朝他使了个眼色。

“……是。”

“你刚不是说你去网吧吃面吗?”

“先吃面,再找视频。”

教导主任可不傻,他摸了摸圆润的双下巴:“你说你不用手机对吧?”

“嗯。”

“那你拿什么帮同学下资料呢?总不可能空手去吧?”

顾星河一时语塞,这只老狐狸。

“老师!”鹿央像回答问题一样举起手,“顾星河有U盘。”

“U盘?”

“嗯,我昨天把U盘借他了。”鹿央若有所思,仿佛真有这回事,“我记得他放在书包里了。”

教导主任直勾勾地看过来,顾星河犹疑了一下,只能继续陪着她演。他伸手去摸侧袋,还真摸到了一个坚硬冰凉的塑料物,拿出来一看,是个哆啦A梦的蓝色钥匙扣。

“这是U盘?”教导主任感觉有点不可思议。

“对呀。”女孩拿过钥匙扣,轻轻一拉,哆啦A梦的圆脑袋从身体里拔了出来,露出里面崭新的USB接口,她笑容明媚地晃了晃钥匙扣,“可爱吧?”

脑袋都断了哪可爱了?顾星河看她一眼。

“行了,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以后想找资料可以去学校机房,不管干什么,去网吧就是违纪……”教导主任心有不甘,但也只能作罢,最后又教育了好一阵才放人。

顾星河刚走出办公室,一个身影就从旁边跳出来:“嘿!”

原来鹿央没走,一直在外面等着。

顾星河本想说谢谢,一开口就变成了:“干什么?”

“有你这样对救命恩人讲话的吗?”

“多管闲事。”

“对啊,我就爱多管闲事。”她双手背在身后,歪头看着顾星河笑,一副“我就喜欢你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样子。

鹿央长着一双水灵的大眼睛,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卧蚕动人,加上俏皮的短发,神似电影《这个杀手不太冷》里的娜塔丽·波特曼,不过相比电影里的坏女孩,她可要讨人喜欢多了。

无论是家境、成绩还是颜值,鹿央在班上都是名列前茅的,不仅如此,她一点大小姐架子也没有,对人还特别大方。班上的女生都喜欢黏着她,暗恋她的男生也一大帮。一些同学时不时还会找她借钱——因为从不用还。有时当你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开口时,她已经猜到你没钱吃早饭,然后拿出整盒珍妮小熊曲奇饼干送给你。她从不麻烦别人,还总是善解人意地解决别人的麻烦。在同学面前,她就是这样一个完美到无可挑剔的好同学。

顾星河会注意到她却并不是因为这些,而是因为第一次家长会的事。那次家长会,全班只有两个同学的家长没来参加,一个是顾星河,另一个就是鹿央。

顾星河给出的理由是:父母很忙。

鹿央的理由则是:找不到爸爸。

鹿央没有撒谎,也不是开玩笑,她是真的找不到她爸爸。据说鹿央还在上小学时,妈妈就过世了,那之后她与父亲相依为命,说相依为命并不准确,因为父亲很快就做生意赚了钱,并且越来越有钱,那之后他就一直忙于生意,无暇顾及她。

有人说鹿央的爸爸其实没有那么忙,他只是从没有爱过这个女儿;还有人说鹿央的爸爸在外面有新欢了,所以理所当然地抛弃了前妻的女儿。总之,如今父女连面都不见了,唯一的联系就是一张银行卡。每到月底就会有一笔其他同学想都不敢想的数额汇入账上,可能连这笔钱都不是父亲打的,而是由他的助理代劳。

同学们当然也会在背地里议论这件事,不过从没人当着鹿央的面提起。顾星河很好奇,鹿央自己究竟知不知道大家私下怎么议论她。第二次家长会结束后,顾星河有了答案。

原来鹿央什么都知道。

那次的家长会上,顾星河和鹿央的家长再次缺席。第二天,两人被班主任拉到办公室语重心长地聊了很久,中途班主任因事离开,就是那一小会儿,女孩忽然回头,朝顾星河露出一个娇俏又狡黠的笑,跟平日里的鹿央判若两人。

“你跟你爸关系不好?”

“什么?”顾星河被这个没由来的问题给惊到了。

“其实开学那天我就记住你啦,别误会啊,我对你没意思。”她跨出一步,转了个圈,大胆地坐在了办公桌上,摇晃着细瘦的小腿,朝顾星河努了一下嘴,“主要是你的头发太抢眼啦,我还以为哪只萨摩耶成精了呢!”

女孩似乎在有意激怒顾星河,可顾星河不接招。

“我记得当时你是从后车座上出来的吧,如果关系好的话一般会坐副驾驶座。我以前啊……”鹿央轻轻地叹了口气,想起了遥远的往事,“就老爱跟我妈争副驾驶座。”

“其实你也不用太难过啦。”女孩跳下办公桌,“能真正被一个人爱着本来就是件奢侈的事情。人生如戏,全靠演技,何必跟同学们把关系搞得那么僵呢,你看我多好。”

“嘁,你知道什么。”顾星河还是开口了。

“我吗?我什么都知道呀。”女孩上前一步,眯眼微笑,看似漫不经心却又咄咄逼人。在她的注视下,顾星河有一种里里外外被人看了个透的感觉。

“交个朋友?”女孩伸出手。

“找别人吧。”顾星河别过头。

门被推开,班主任回来了。鹿央乖巧地站在顾星河身旁,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那之后,顾星河就有点躲着鹿央了。鹿央倒也不是经常缠着他,偶尔,刚好只有他们两个人时,她才会露出狐狸尾巴,找他搭一搭腔。

比如现在——

“喂,等一下!赶着去投胎呀你……”通往教室的走廊上,顾星河越走越快,鹿央小跑着追上来,挡在他面前。

“还有事吗?”

“也没什么事啦,就想知道你下午去不去衡山。”

“不去。”

鹿央有点意外:“你之前不是报名了吗?怎么又不去啦?我一个花季少女的心思都没你善变呢。”

“我爸忙。”顾星河目光闪躲。

“对喔,我都忘了,你是个没有爹地疼爱的小可怜。”四下无人,她伸手揉了一下顾星河的头发。顾星河没想到她会这么大胆,仓皇躲开。

“干什么?”

“看你可怜兮兮的,给你一点安慰呗。”女孩幸灾乐祸地笑着,“这样吧,我来帮你。”

顾星河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你知道啊,我爸也挺忙的,所以我打算叫保姆陪我去。我家里还有一个司机,可以借你用一用。”

“你神经病啊!”顾星河转身就走。

“喂?你真不去啊?”

“不去!别来烦我了。”

女孩微微一愣,没有再追上去。

上午的课程结束后,顾星河没去食堂吃饭,而是独自去天台待了一个小时,回到教室时,同学们果然走光了。

因为很早就开始准备,这次去衡山的行程顾星河十分清楚:下午一点半出校,先去汽车西站附近的阳光广场集合,等待同学们的家长过来会合,然后一起乘坐预订的长途大巴出发。六点差不多能抵达衡山,吃个晚饭便登山,接着在山顶露营,举办露营晚会,第二天再下山。

顾星河穿过歪斜的课桌椅,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出发前的热闹。他收拾好书包,却不急着走,待在座位上发起了呆。

几乎是习惯性地,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荷包大小的黑色棉麻袋,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拿出一个三阶魔方。

这个魔方有些年代了,六面褪色都很严重,刚开始棱角分明,现在已被磨得圆滑,但仍然看得出其做工不凡,精巧而坚固。

顾星河旋转着魔方,动作迅速却又轻柔,仿佛捧在手心的不是一个没有灵魂的死物,而是值得珍爱的小生命。

魔方是刘奶奶送他的四岁生日礼物,也是他迄今为止收到的唯一的礼物。

直到现在,顾星河还会常常想起那个秋天的傍晚。天空灰蒙蒙的,似乎马上要下雨了。从来都是准时出现的刘奶奶那天却迟到了,所有小朋友都走光了,他一个人站在幼儿园的大院里,既害怕又委屈。

一个小时后,刘奶奶还是出现了,第一次进行化疗的老人面色苍白,布满皱纹的憔悴脸庞上却笑容依旧。

顾星河扑进刘奶奶的怀里,“哇”的一声哭了,不管老人怎么哄,他就是不肯停。后来也不知走了多久,顾星河突然不哭了。刘奶奶歪头一看,怀里的顾星河正盯着街边玩具店的橱窗,一双黑黝黝的大眼睛看得出神。

刘奶奶走到橱窗边上,乐呵呵地笑着:“明天就是小星河的生日啦,奶奶送你一个礼物好不好?”

顾星河点点头,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五颜六色的小东西。

刘奶奶顺着孩子的目光,用手指来指去。

小气枪、四驱车、溜溜球、变形金刚……都不是,顾星河不停地摇头,直到刘奶奶指向了一个三阶魔方。

顾星河咧嘴笑了。

刘奶奶抱着顾星河走进玩具店,问老板:“这个魔方多少钱?”

老板反复确认两遍,这才彬彬有礼地解释道:“不好意思,这个是非卖品。”

“摆出来就是要卖的嘛,干吗不卖啊?”刘奶奶不高兴了。

“婆婆,这可不是玩具,它是1959年中国首次魔方比赛的官方纪念品,产自民主德国,一共才三个,家父是那场比赛的亚军,有幸得到一个。”老板温和的笑容里透着隐约的自豪。

“这样啊。”刘奶奶不愿强人所难,偏偏顾星河又哭又闹,死活不肯走,她只得安慰道,“小星河,乖,奶奶下次给你买个更好的。”

“我不管,我就要这个!”顾星河抱住刘奶奶的腿,犟得不行。

店老板仍是笑盈盈地看着,不为所动。

刘奶奶没办法,从黑棉袄的内袋里掏出一块叠好的小手帕,里面放着几张皱巴巴的红色钞票,她全部给了老板:“我一个老太婆,就这么多了。”

“婆婆,这不是钱的问题。”

“为啥呀?”刘奶奶犯难了,再有纪念价值也不过是个魔方,难不成是金子造的?

“我这么跟您说吧。往小了讲,它是有意义的纪念品;往大了讲,它可是古董,这个价值不能用钱来衡量。”

一说到古董,刘奶奶恍然大悟。

“不哭啊,星河不哭。”她一边摸着顾星河的头,一边撸起棉衣袖口,从干枯的手腕上取下了一只纯度很好的翡翠手镯,“这只镯子是我们刘家的传家宝,传女不传男,传了好多代,我没女儿,本来打算带进土里。”刘奶奶不舍地看了一眼这只陪伴了她大半辈子的手镯,一咬牙,把它塞给了玩具店老板,“你是识货的人,你瞧瞧……这镯子也是古董,换你的魔方,你也不亏吧?”

“成交。”老板早已两眼发亮,立刻把魔方送给了顾星河。刘奶奶低头看着对玩具爱不释手的顾星河,笑逐颜开。

“喜欢吗?”

“喜欢。”

顾星河是真的喜欢,发自内心的喜欢。可是如果四岁那年的他知道,这是刘奶奶送给自己的最后一个生日礼物;如果他知道,今后的漫长岁月里自己都只能跟这个小东西孤独做伴,他情愿什么都不要。

第二年初夏,刘奶奶走了,留下了孤零零的顾星河。

他只有魔方,只剩魔方。

顾星河从最开始的胡乱捣鼓,到慢慢掌握规律,再到熟背魔方公式,十指翻飞的速度越来越快。

五分钟,一分钟,二十秒,十秒……他一次次突破极限,每当最后一环归位时,那道清脆的声响总能带给他一种莫名的满足感。好像只要他的速度快一点,再快一点,就能突破物理极限,就能让时光倒流,带他回到那个灰蒙蒙的傍晚,如果那样,他一定不会再哭,不会再要礼物,他只想牵着刘奶奶温暖的大手,永远不松开。

然而时光不会倒流。

在没有了刘奶奶的日子里,顾星河一点点长大。以前他觉得长大是一件特别厉害的事,在动画片里,那些长大成人的孩子们不是完成了梦想,就是拯救了世界。如今顾星河十七岁了,马上就成年了,别说拯救世界,他连自己都拯救不了。

“吧嗒——”顾星河停了下来,从没有哪一刻,他觉得手中的魔方如此沉重。

很忽然地,他想起了鹿央,想起了去年冬天。

那天是元旦节,放学后,同学们都背着小板凳带着零食去操场看元旦晚会,只有顾星河以身体不舒服为由待在了教室。

其实他并不讨厌晚会,不过他知道同学们都不希望他去。早在半个月前,大家彩排晚会节目时,就有意把顾星河排除在外。今晚终于要举办晚会了,他若跑去参加,总觉得自己像个小偷,在窃取不属于自己的那份热闹。

黄昏结束得很早,黑压压的人群融入了夜色。远方的操场上,无数的荧光棒晃动着,像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湖面。

篮球场的方向亮起了灯,临时搭建好的舞台上,一男一女两名学长盛装出席,用播音主持的腔调声情并茂地念着开场白。通过效果不是很好的音响,顾星河隐约听到了“元旦”“欢庆”“明诚高中”“莘莘学子”“感谢老师”这些字眼。

顾星河的人生是由大大小小的等待组成的——等待刘奶奶陪自己玩,等待婶婶们接自己放学,等待叔叔们参加家长会,等待小学毕业、初中毕业、高中毕业,等待长大成人……无数的等待他都撑过来了,可那天晚上,仅仅是两个小时的元旦晚会,他却像被世界遗弃了一千年。

教室里没有开灯,顾星河藏在黑暗中,快速而机械地旋转着魔方,就在他闭上眼睛,几乎要跟教室里的寂静融为一体时,灯亮了。

鹿央站在教室门口,准确说是扶着门框,单脚站立,另一只脚悬空抬起,脱掉了鞋袜,露出肿大的脚踝。

见到顾星河时,她先是一愣,随后欣喜地喊起来:“别干看着,来帮把手呀!”

顾星河立刻收回魔方,走到鹿央身边,却半天不知道如何搭手。

“哎呀,笨死了,转过去。”

顾星河转过身,鹿央双手放在他的肩上,扶着他单脚跳着回到了座位上。片刻的沉默后,顾星河破天荒地关心道:“你脚怎么了?”

“帮体育老师布置舞台,不小心摔倒了,刚从保健室回来的,痛死我了。唉,真倒霉,不能参加元旦晚会了。”鹿央一脸无所谓地笑着,一点也看不出难过,她朝顾星河扬了扬眉毛,“喂,你就这么干看着啊?还不帮我揉一揉。”

“自己揉。”

“哼,小气鬼!”鹿央撇撇嘴,往顾星河的口袋瞄了一眼,“你刚才在玩什么呀?神秘兮兮的。”

顾星河犹豫了一下,把魔方拿出来。

“天啊!同学你今年几岁了?”鹿央嘴上嘲笑,手却第一时间抢过玩具,饶有兴致地捣鼓起来,玩了老半天,却连一面都拧不出来,“哎,你这魔方坏了吧?你是不是买到假货了?”

顾星河翻了个白眼,夺回魔方,飞快地拧起来,十秒不到就把它还原了。

鹿央惊到了,她从没见过一个人玩魔方可以这么快。

她直了直身体,轻咳了一声:“还行。”

“目前最快的是5.55秒,2013年一个名叫Collin Burns的人在荷兰的魔方大赛上刷新的世界纪录。”

“哎哟,夸你两句就要上天了。”

顾星河也后悔了,干吗要跟她讲这些啊,她懂什么?

“你刚才也就用了六七秒吧,加把劲超过人家呀。”

“说得轻巧。”

“是啊。”鹿央耸耸肩,“说得轻巧,做起来难。可是不试试怎么知道呢?人总要有梦想嘛,不然跟汪星人有啥区别,啊对不起,忘记你本来就是萨摩耶了。”

顾星河懒得再理她。

沉默悄无声息地降临,空气里却没有尴尬的因子。

鹿央不知何时转过身去,望着窗外出神,明晃晃的灯光下,她洁白的侧脸显得格外恬静。

平时的鹿央老是把笑容挂在脸上,单独跟顾星河在一起时虽然会卸下面具,但也是古灵精怪,没个正经。所以这还是顾星河头一次看到鹿央安静时的模样,他惊讶地发现,女孩的嘴角竟然是微微向下的,看上去是那么的忧伤,让人想到凋零的白色樱花。

激动的欢呼声从操场那边传来,五彩缤纷的光亮投进鹿央的眼眸中,泛着生动的光泽,同时也照亮了她眼底的孤独。

女孩的眼神勾起了顾星河的回忆:四岁那年的六一儿童节,刘奶奶带他去游乐园,那是他第一次去游乐园。他呆呆地看着那架张灯结彩的旋转木马,很多和他差不多大的小孩穿着新衣服,拿着棒棒糖,骑在木马上转啊转,一边转一边笑。很奇怪,那一刻顾星河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喜悦,反而不知所措。

时隔多年,那种感觉又回来了,有一点难过,有一点不甘,还有一点想要抓住什么、保护什么的冲动。

“哇!”鹿央忽然兴奋地喊起来,“到咱们班的节目了!这首歌是我选的,我把《夜空中最亮的星》改编成了大合唱,厉害吧!”

“听不清。”顾星河不想泼冷水,但他们跟操场隔得太远了。

“真烦,什么破音响啊。”鹿央有点失望,旋即眼中又恢复了神采,“对了,我之前用手机录过练习版。”

女孩拿出iPhone 5S,插上耳机:“头过来一点。”

“不用了。”

“快点!不然没法跟晚会同步了。”

“无所谓,反正我也……”

女孩单脚跳起来,冒冒失失地撞向顾星河,把另一只耳机塞进他的耳朵。音乐响起的一瞬间,世界反而安静了。

顾星河低头,女孩正对着他笑。

有人推开教室门,顾星河猛地抬头,眼中的期待立刻变为冰冷的厌恶。

“顾星河?!”班长十分吃惊,“你没去衡山啊?”

眼下没人,张驰一改往常的假正经,吊儿郎当地走过来:“哈,也是。你这种大少爷怎么会去衡山那种破地方,八百年前就玩腻了吧?啥时候去夏威夷玩,别忘了带上我呀,让哥们也见见穿比基尼的金发美女。”

张驰成绩优异,热心有礼,尊师敬友,竞选班长的票数遥遥领先第二名,可谓深得人心。不过这些光环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顾星河,他一眼就看穿了张驰:一个虚伪又傲慢的势利小人。

张驰对此也心知肚明,单独面对顾星河时从不掩饰,似乎认准了顾星河跟自己是同一类人,绝不会拆穿他。

顾星河确实没有拆穿他,因为不想惹麻烦。张驰这个人精明又狡诈,得罪了他,他一定不会放过自己,到时候自己的事情肯定藏不住。

“你不是也没去?”不搭几句话,这烦人的家伙是不会走的。

“我有病啊,没事找罪受?”张驰夸张地摊开双手,“况且我爸妈都没时间,只有鹿央那个傻子,居然一个人去了。”

“一个人?”顾星河抬高了声音,“她不是……有家长陪同吗?”

“哪有啊,一个人!”张驰很笃定,“衡山不坐缆车的话要四个小时才能到!而且这次学校要在山顶露营,而帐篷要在山脚下才能租到!也就是说每个同学至少要负重二十公斤爬上去,有家长陪同的还能轮流分担,没家长的全程一个人背,不累死才怪!嘁,还真当自己小公主、万人迷呢,干什么都不能缺席,其实谁不知道她就是个笑话。”

张驰说着说着便更来劲了:“哎,说到鹿央,我刚听到一个劲爆八卦,你绝对感兴趣!她爸在外面养小三这事千真万确,上星期有人在美美百货撞见了!这小三我认识,你也认识,你猜猜是谁!喂,喂,你听我讲完啊,你别走啊……”

顾星河冲出了教室。

下楼的时候他的动作越来越快,很快就跑了起来。

原来鹿央问他去不去衡山不是想嘲笑他,而是在向他发出结伴的邀请;原来去年元旦节那晚鹿央的眼神,也不是他自作多情的错觉;原来她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洒脱,她其实也很害怕孤独,害怕一个人,害怕没有人关心、没有人在意,所以才会戴上面具,强打起精神,努力融入这个看似热闹却离自己很远的世界。

真傻啊。

顾星河冲出校门口,第一件事就是从书包里找出手机,给班主任打电话。学校里没人知道,顾星河其实是用手机的,是一款黑色的诺基亚5320。这款曾经在2008年火爆到不行的低端智能机,应该算是诺基亚帝国最后的辉煌了。那之后,真正的智能手机崛起,这个板砖一样的黑色方块也成了“过气”“老土”“乡下人”的代名词。

顾星河上初中后,三叔刚好换上iPhone 4,本来他打算给顾星河也买一部,小孩子嘛,哪个没点虚荣心,上不起最好的学校,穿不起最贵的衣服,还不能用部最好的手机吗?结果这个提议遭到三婶的激烈反对,她坚持认为不能给小孩用好手机,否则整天玩手游只会耽误学习。最后,顾星河便用上了从三叔手中淘汰下来的诺基亚5320,一用就是好几年。

上高中后,顾星河把它藏在书包里,平时都关机。一开始,也有不少同学问顾星河要手机号和微信,顾星河直接说自己不用手机,大家碰了壁,也不再自讨没趣。

电话很快接通,顾星河立刻表明身份。

“有事吗?”班主任声音急促,应该在忙着维护现场纪律。

“老师,我想去衡山,现在报名还来得及吗?”

“你这孩子,早干吗去了?”班主任语气不满,“我问一下。”

不一会儿班主任重新拿起电话:“车上还有个空座位,但车马上要开了,不会等你一个人,你能赶过来就来,赶不上就算了。”

“好。”

顾星河挂了电话,冲到路边的一台自动取款机前,从裤袋掏出一张信用卡。说起来也是他运气好,三婶每个月都会让三叔帮忙还信用卡,昨天三叔忙,就让他帮忙去缴下费。今天早上他走得急,忘记把卡还给三婶了。

提款机噌噌噌地清点着数目,吐出一小叠钞票。顾星河心急如焚,都没时间点钱,一把抽出钞票,收回信用卡就走。

马路对面正好停着一辆出租车,行人道的绿灯闪烁,顾星河刚冲上斑马线,眼睛就被一道强光闪到,仿佛有人正站在太阳底下拿着小镜子照他。

他本能地挡住眼睛,闪光倏地消失了。与此同时,胸口的胎记处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痛感,顾星河本能地感觉到不对劲,飞快地退回到路边。

马路上,一辆凯迪拉克正高速开过来!它完全失控,越来越快,最后以至少一百二十码的自杀式速度撞向正在等红灯的本田,撞上之后却并没有停下,强大的惯性推着本田继续往前冲。

“砰砰砰砰!”

四辆汽车连环追尾,最后被撞到的是一辆严重超载的小型货车,后车厢里装满建材,堆在顶层的是一捆不锈钢水管,在强大的撞击之下,捆扎带断裂,十几根钢管“嗖”地飞了出去,有如一阵箭雨,丁零当啷地砸落在前方的人行道上,在地面刮出无数条醒目的凹痕。

呜呜呜呜……刺耳的鸣笛声此起彼伏。

被追尾的司机吓得够呛,幸好系着安全带才有惊无险。他们骂骂咧咧地冲下车,往身后一看,都傻眼了。

那辆肇事的凯迪拉克就没那么幸运了,车头被生生压缩在了一起,玻璃全被震碎,车主就像一颗脆弱的鸡蛋,被打碎在了一片废铁中,血肉模糊,触目惊心。众人走近一看,发现他还有微弱的呼吸,应该是安全气囊帮他捡回了一条命。

人命关天,司机们顾不上骂人,打电话的打电话,撬车门的撬车门,路人也纷纷围上去帮忙,立刻把现场围得水泄不通。

没人关注顾星河。事实上,若不是那道强光的“提醒”,顾星河的风头恐怕早已胜过凯迪拉克的车主——被十几根不锈钢水管捅成马蜂窝的尸体,一般人这辈子都见不到。

顾星河比谁都清楚这一点。他站在原地,恍惚了好一会儿,恐惧才后知后觉地蔓延至全身,他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右手下意识地捂住胸口,确认胎记不再疼痛,终于放下心来。紧接着他想起了鹿央,现在可不是傻站着的时候,他赶紧绕开车祸现场,钻进了马路对面的出租车里:“司机,五一路阳光广场。”

“啊?去哪儿……”司机正盯着不远处的车祸现场,半天没回过神来。

“阳光广场!快!”

司机开得很快,最后一段路却堵车了。顾星河毫不犹豫地下车,疯狂地穿梭在车辆的缝隙间,他拼尽全力跑到集合地点,可还是错过了。他放眼看去,阳光广场上已经没有了明诚高中学生的身影,只有几个穿着唐装的老人在树荫下慢悠悠地打着太极。

顾星河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刚抹了一把汗,就听到有人在叫:“顾星河!这边,快一点!”

他猛地抬头,一辆不起眼的棕灰色巴士还停在路边。班主任站在车门口,朝他使劲挥手。顾星河激动地跑过去,掏出六百块交给了老师。

“怎么才来?!就为了等一个你,咱们班都晚出发了十分钟。”班主任厉声责备。

“路……路上堵车……”

“行行,别解释了。”班主任快速清点了钱,想到什么,“对了,你爸呢?”

“他最近……”

“很忙是吧?知道了,不用说了。”班主任意料之中地笑了笑,眼神有点伤人,他推了顾星河一把,“上车吧。”

车里的人早已经满腔怨言。

“搞什么飞机啊!能准时点吗大哥?”

“去就去,不去就不去,临时变卦几个意思啊?大家都得迁就着你。”

“就知道耍酷,一点集体荣誉感都没有!”

不仅是同学,家长们也对这个耽误大家时间的银发小子很是不爽,纷纷投去抱怨的目光。

顾星河抬起头,一眼就找到了鹿央。

她安静地坐在末尾,旁边的位置空着,没有什么保姆或家人,也没有同学。女孩歪头倚在玻璃窗上,耳朵里塞着耳机,嘴角微微向下。

顾星河慢慢穿过人群,想象着自己在鹿央身旁坐下时女孩的反应,她会不会被吓一跳,然后一巴掌拍在他的肩上,喊道:“你要死啊,不会先打声招呼吗?”还是说,她会维持着平日里的好同学形象,热情又温柔地跟他分享零食、饮料和音乐?

其实怎么样都没关系,他想做的只是走到女孩身旁,把那个唯一的空座位填满。

他只差最后几步了,诺基亚的来电铃声突然响起。

早个四五年,大人们都是用诺基亚手机,同学们也经常可以听到这个经典铃声,可是不知道从哪天起,它就被各种智能手机的铃声取代,慢慢消失不见。再次听到这个熟悉又陌生的铃声时,所有人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

整个车厢陷入了微妙的寂静中。

几秒后,一个男同学终于指着顾星河的裤袋喊道:“顾星河,你的手机在响!”喊完他一下没忍住,笑了起来。

顾星河傻眼了——路上太着急,给班主任打完电话后他竟然忘了关机。顾星河慌忙将手塞进裤袋,想要盲挂电话。

已经发动的大巴忽然一个急刹车,没抓扶手的顾星河整个往后仰,倒地之前他还试图关掉手机,却阴错阳差地按在了免提键上,手机在空中划出一条抛物线,最后不知道落在了谁的座位底下。

司机拉开窗户,刚想对那一群不要命的飙车党大骂,车上就率先爆发出一声河东狮吼:“顾星河,你好大的胆子!”

声音有些沙哑,很明显来自顾星河那部古董手机的扬声器。大家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竖起了耳朵。

“你是不是动了我的信用卡?!今天早上是你自己说不去衡山的,没人逼你!现在又偷我六百块是什么意思?你当我傻吗?你刷了卡,我这边是有短信提醒的!”

顾星河跪下来四处寻找,几乎要把头钻进座位底下,可三婶的嗓门太大了,叫骂声在车厢内回响,根本听不出是从哪儿传来的。

“我就说你手脚不干净,你三叔还不信!这次人赃俱获,看你有什么话说!你以为你二婶没有提醒我吗?你在你大伯家过惯了好日子,每次一去她家就嫌这嫌那,不但偷她的钱,还偷她的金器!她看你没爹没娘怪可怜的,才没揭发你,但如果你以为我也会纵容你,那就大错特错了!”

——我没偷二婶的钱,是她儿子偷的,被我发现才反咬我一口。

顾星河很想大喊,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卡住了。

“你这不能叫偷了,你这是在抢!你这是犯罪!这些年我们供你吃穿送你上学,哪一点对不住你了!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偷窃犯!怪不得你爸妈不要你,我要是生出你这种儿子,我早扔河里淹死了!”

——我不是白眼狼!不是偷窃犯!

顾星河还在座位底下胡乱摸着,可什么也摸不到。

“喂?顾星河,你说话!少给我来这套!告诉你,今天这事没完,谁求情都不好使!有种你就别回这个家,今天要不把你送去警察局关个十天半月,我就不姓方!”

“嘟——嘟——嘟——”电话被挂断了,车厢里只剩下前所未有的寂静。

算上司机、导游和最后上车的班主任,大巴车上一共四十八人,每个人都认认真真、完完整整地听完了这通电话。顾星河还趴在过道中央,狼狈地寻找着手机,像一只被人围观的猴子。终于,他放弃了,慢慢站起来。

身边有两个同学立刻反应过度地避开了他,好像在躲瘟疫——什么有钱人家的孩子啊,自己装得那么跩,搞半天原来是一个有娘生没娘养的孤儿,从小就寄人篱下,一身小偷小摸的毛病。对于这种人,真是幸亏没跟他做朋友,否则指不定他会做出什么变态事。

捡起手机的是鹿央,她面无表情地走向顾星河,把手机递给他。

顾星河不敢看她的眼神,低头接过手机,死死地攥住,指关节先是因为充血而通红,很快开始泛白。

慢慢地,有人小声议论了起来,接踵而至的是讥讽的笑声,和微妙的恶意眼神。顾星河只觉得天旋地转,胸口处好像在被一条恶犬疯狂地撕咬。一恍惚,时间又回到了四年级的午后,回到了那个审判庭一样寂静的教室——

“今天老师要告诉大家一件事,星河同学跟我们其实不太一样,他没有爸爸妈妈,一直住在几个叔叔家。以后你们不准再欺负他,也不准在背后笑话他。大家要互相帮助,互相关心,我们的爸爸妈妈,就是他的爸爸妈妈。”

不,不是的。你们的爸妈永远不是我的爸妈,你们的生活也永远不是我的生活。你们什么也不懂,也不想懂。你们讨厌我,因为我让你们感到尴尬、难受、不自在,我就是错误,是麻烦,是病毒,我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存在。

“那个……”班主任率先打破沉默,尴尬地咳嗽了两声,“要不,这次你就别去了。回家好好跟你婶婶说清楚,千万别有什么误会。”男人从口袋拿出六百块钱,塞回顾星河的手里,“老师相信你……不是那种人。”

时间仿佛不存在了,世界仿佛也失去了颜色。

顾星河一言不发地转身,所有人都自动让开一条道,明明只是十多步的距离,可逃离那辆大巴,却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一分钟后,汽车再次发动。

顾星河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还在等待什么。同学们这一路肯定不会再无聊了吧,又有一个这么劲爆的话题可以聊了。

他顾星河,终于又变回了那只从动物园里跑出来的野兽。就连老天爷都在嘲笑他,初秋的雨说下就下,豆大的雨点毫不留情地砸落在脸上,他的头发很快就湿了,视线模糊不清,身体里的血液一点点冷了下去。

很奇怪,他忽然就不怎么难过了,反而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块石头,孑然一身,刀枪不入,不喜不悲。

巴士越开越远,即将要消失在视线尽头时却停了下来。

几秒后,一个白色小点从车上跳下来。

顾星河以为自己在做梦,他揉了揉眼睛,小白点还在,并且慢慢变大。当小白点变得足够大时,顾星河认出来了,是鹿央。

女孩不疾不徐,花了好几分钟才走到顾星河跟前,滂沱大雨中,两人都被淋了个透湿。鹿央仰起头,漫不经心地抬手揉了揉顾星河的湿头发:“你傻呀,这么大雨,也不知道躲一下。”

顾星河沉默了很久,终于艰难地发声:“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不去了?”

“突然不想去了呗,花季少女的心思很善变的。”

“我不用你可怜。”

“我哪有资格可怜你啊,我比你惨好吗?你好歹还有人骂,我连个骂我的人都找不到,哪天要是被拐卖了,都没人去报案。”

——谁敢拐卖你啊。

顾星河想回话,但鼻子堵住了。

鹿央咂咂嘴:“哎,咱们要站到什么时候?再这样下去,我都要让你看光了。”女孩湿透的校服紧贴着皮肤,隐隐约约露出了内衣的轮廓。

顾星河脸一红,别开了头。

“好啦好啦,快走吧!”女孩绕到少年身后轻轻推了他一下,像在哄小孩子。

顾星河后悔了。

长这么大,他头一次上同学家做客,还是一个女同学家里。鹿央一开始只说找个地方躲雨,走到小区楼下开始在小背包里翻钥匙时,顾星河才隐约感觉到不对。

他想走,可转念一想,自己又能去哪儿呢?

三婶还在气头上,他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了,大伯和二叔不方便收留他,只剩下小叔。问题是去年他才在小叔家住了一年,光是想到小叔那掩饰不住的嫌弃神色,他就情愿去网吧过夜,但就算是去网吧通宵也要等到晚上,先在鹿央家歇一会儿脚,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他跟着女孩进门,微微吃惊。

非常小的一室一厅公寓,老式装修,家具简陋,唯一不错的地方是客厅东面的落地窗阳台。屋子虽然寒酸,但窗明几净,干净整洁,看得出经常整理和打扫。谁能想到,家境富裕的鹿央会住在这种地方。

鹿央从鞋柜里拿出一双干净的居家拖鞋给顾星河穿上,便回房换衣服了。顾星河很不自在地站在客厅中央,头发丝上的雨水一滴接一滴地砸落在脚边的木地板上,很快地板就湿了一小片。

“久等喽。”鹿央穿着一套粉蓝色的哆啦A梦睡衣走出来。睡衣很大,女孩又光着脚丫,整个人显得特别瘦小,像一个早熟的小女孩。

“擦一下头发,别感冒了。”鹿央把一条干毛巾扔给顾星河,见他有些犹豫,淡淡解释道,“毛巾不是我的啦,我爸的。”

顾星河的脸色更阴沉了。

鹿央被他的样子逗笑了:“别担心,他早没住这儿了。”

顾星河糊涂了。

鹿央掏出橡皮筋,将形状乱掉的短发扎成一个短马尾:“我妈还在的时候,一家三口就挤在这间小屋里,那时候爸爸在一家广告公司当设计师,朝九晚五,赚的钱刚够还房贷和日常开销。他下班回家了,我们就在客厅吃饭。饭桌是一张折叠桌,大概……”鹿央张开双手认真地比画,“这么宽,吃完饭就给我写作业,写完作业就把它收起来,因为客厅就这么大。”

鹿央走到客厅中央,在那张老式的棕色硬沙发上坐下:“这是一张沙发床,往后一推就可以摊开。晚上我爸就睡这儿,我跟我妈睡房间。房间的隔音效果很差,半夜我爸打呼噜,我在房间听得一清二楚。别人睡不着都是数绵羊,我睡不着就数我爸的呼噜声。那时我爸有一辆二手大众,平时开得少,嫌油贵,但是每逢星期天都会开车带我们去踏青。我爸上大学的时候特别喜欢油画,他的偶像是莫奈,工作了也坚持每周去郊区写生。那时候我跟我妈总是抢副驾驶的位置,后来就约好了,去的时候我坐,回来的时候她坐。”

女孩撇撇嘴,嘴角浮起一丝苦涩:“后来我妈肾衰竭,我爸四处借钱,可是大家都知道这病是无底洞,不肯借。我爸把二手车卖了根本不够用,想把房子也卖了,我妈死活不肯,说什么一定要有个家,后来没多久她就走了。再后来我爸辞职创业,赚了很多钱,他换了新房,换了新车,可能还换了新女人吧,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顾星河看着鹿央,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是不是很奇怪我干吗还住在这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只有待在这儿,我才睡得着,才觉得安全,跟你没事就喜欢玩魔方一样。”女孩歪头一笑,咂了咂嘴,“可能咱们都是胆小鬼吧。胆小鬼跟胆小鬼的气味是一样的,所以第一次见你,我就觉得这只萨摩耶好亲切啊。”

“天啊!我都在讲些什么……”鹿央一副受不了自己的样子,从沙发上跳起来,“这雨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停了,要不,你去洗个澡呗?”

“不用。”

“那……吃点东西?”

“不用。”

“不行,洗澡跟吃东西二选一!”

“……吃东西。”

“这才乖嘛,等我一下。”

鹿央高兴地走进厨房,里面立刻传来锅碗瓢盆的声响。

顾星河在沙发上坐下,眼前是一台老式的一字形立柜,柜子上摆着一台笨重的老款长虹彩电。墙角斜放着一个书架,上面摆着一些设计类的旧杂志,最上层有一个很大的透明玻璃瓶,里面堆满了五颜六色的千纸鹤和五角星,旁边还有三个小盆栽,种着茂密又青翠的多肉植物。

最左边的位置摆着一个相框,里面是一张三人全家福。照片是90年代老式照相馆的拍摄风格,简单的摄影棚里,背景是印着北京天安门的幕布,妈妈留着中短的卷发,穿着小碎花裙,笑容明媚,眼睛下面的两条卧蚕跟鹿央一模一样,她怀里抱着一个肉嘟嘟的睡着的小女孩,身旁站着一个相貌堂堂的男人,留着郭富城式的中分头发。

“喂,不准看!”鹿央端着一碗面走出厨房,立刻把顾星河赶回了沙发上。

“看都看了。”

“我小时候可丑了,跟个肉球似的。”

顾星河想说“没有啊,挺可爱的”,一开口却成了:“现在也差不多。”

“如果不会聊天也犯法,你早被枪毙一百次了。”鹿央瞪了他一眼,把面放下,沿着茶几推向他,“吃了!”

“什么?”顾星河本来以为她只是去切点水果,没想到她竟然煞有介事地煮了一碗面。

“快吃啦,没下毒。”

一闻到面香,他还真有些饿了,伸手拿起了筷子:“你不吃?”

鹿央摇头,神秘兮兮地笑着。

“果然有毒。”

“有你个头!”她说着将一个纸团丢向了顾星河。

顾星河不再客气,大口吃起来。可能是因为一整天都没怎么进食,顾星河觉得面条的味道特别棒。面条很有嚼劲,青菜应该只过了一下水,清淡而新鲜,煎蛋的蛋白香脆,蛋黄却是流质的七分熟,汤底应该放了排骨粉吧,味道鲜美,喝到胃里沉甸甸、暖融融的。

顾星河越吃越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小时候刘奶奶好像也给他煮过这种面,是什么时候吃的来着?

突然间他停下筷子,抬起头。

鹿央正双手托腮,笑盈盈地盯着他:“怎么样,是不是想给我的厨艺打满分?”

“这是长寿面吗?”

“Bingo!”

“你怎么知道的?”

今天是顾星河十七岁生日,尽管从醒来的那一刻起他就在努力忽略这件事,可偏偏就是忘不掉。其实不忘掉又能怎样呢?生日不就应该是被别人记住的日子吗?当所有人都忘了这一天时,自己记不记得又有什么区别?可现在,有一个人记得。

“秘密。”鹿央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顾星河不说话,也不吃面。

鹿央愣了一下:“怎么,生气啦?我没有调查你的户口啦,就上次学校体检时我偷瞄了一眼你的资料表……”

鹿央蓦地停下,不确信地眯起眼:“你……在哭?”

“没有!”顾星河慌乱地抹了一把眼睛。

“哈哈哈哈,惨了惨了,我居然把萨摩耶给弄哭了,这算不算大家说的虐狗呀?”鹿央笑得花枝乱颤,一副没心肝的样子。

“吃饱了!”顾星河瞪她一眼,端起面往厨房走。

“喂!别走嘛,我很通情达理的,要不要借你个肩……”

“砰!”顾星河摔上了门。

他打开洗漱池的水龙头,把碗筷认认真真地刷了一遍,摆进消毒柜,接着又弯腰用冷水洗了一把脸,然后盯着墙上镜中的自己打量,反复确认眼睛还红不红。

毫无征兆地,胸前的胎记痛了起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剧烈!

怎么回事?为什么又来了?电光石火间,顾星河脑中闪过白天的种种画面:医院的电梯事故,街头的连环追尾。

这些真的只是巧合吗?

不对!哪有那么多巧合?

这些“意外”从一开始就是冲着他来的!有什么东西要来了!有什么危险在逼近!顾星河能强烈地感觉到。

初秋的天黑得不算早,按理说这个点刚到傍晚,窗外却已经漆黑一片,冷风席卷进来,雨越来越大,急促地敲击在不锈钢的雨棚上,噼里啪啦,仿佛是在敲打他的大脑皮层。忽然间,一抹奇怪的魅影从镜面上闪过,镜子中的顾星河消失不见了。

“啊——”他脚下一滑,跌坐在地上。

鹿央!

这是顾星河的第一个念头。他连滚带爬地冲出厨房,客厅果然弥漫着一层淡淡的红色雾气,正对面的落地窗玻璃上,已经染上了一层浓稠的“血浆”。

“血浆”剧烈地蒸腾着,似乎在孕育着邪恶的生命,散发出来的红色气体一点点凝聚、变形,逐渐形成了无数条红色触手,就像是杜美莎的蛇形头发。顾星河只觉得头皮发麻,恐惧一下子钻进了全身的骨头里。

这一切,鹿央毫不知情。

她背对着“杜美莎”,正专心地拧着顾星河的魔方。她抬头见到顾星河,朝他摇晃了一下手中的魔方:“快看,我拼出一面来啦!”

“危险!”顾星河大喊一声,朝她奔过去。

鹿央终于意识到了不对,但来不及了。顾星河放大的瞳孔里,倒映出女孩身后的怪物,无数条红色小蛇极速缠绕,瞬间化成一条张着血盆大口的巨蟒。鹿央微张着嘴,苍白的脸上是一闪而过的无辜与茫然。

“顾……”

红蛇咬住了女孩瘦弱的肩膀,伴随肌肉被利齿撕开的声音,无数细小的血柱像喷泉一般胡乱喷射,溅满了顾星河惊恐的脸。女孩痛苦地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她的瞳孔极速放大,并被迅速染红,最后她一头倒向了顾星河。

顾星河接住女孩和魔方,最先有的不是恐惧、愤怒、悲痛,而是深沉、强烈的荒谬感!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刚才还好好的,突然就变成了这样?咬伤鹿央的是什么?它为什么要咬她?她是不是要死了?我是不是在做梦?

顾星河崩溃了,他觉得自己正在瓦解、粉碎,他不再是顾星河,他变成了客厅里的一部分,冷漠、麻木、无动于衷的那部分。

“快逃。”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

如同濒死的溺水者挣出水面,顾星河的意识猛地回到身体里。求生的本能驱使他抱起鹿央冲向玄关,背后的东西穷追不舍,他用力踢上防盗门,屋内立刻传来疯狂的尖啸声。

顾星河冲向电梯,猛按下楼的电梯键,温热的鲜血顺着女孩的后脖颈流到顾星河的领口,白色T恤一点点被染红。

“叮——”

门打开,顾星河一个踉跄摔进了电梯。

他爬起来,颤抖着伸出双手,按住女孩的左肩,试图堵住出血的伤口,可是没用,细小的血流很快渗出指缝,源源不断。若不是亲眼所见,顾星河根本不相信一个瘦弱女孩的身体里可以流出那么多的血。

忽然间,女孩痛苦地咳嗽起来。顾星河的眼中重燃希望:“鹿央!你坚持住,我这就送你去医院……”

女孩孱弱地蜷缩在电梯厢的角落,像一只被猎枪打中的麋鹿,安静地等待着死亡。鲜血顺着她的嘴角溢出来,她气若游丝,苍白的脸庞犹如一张白纸。

“鹿央?鹿央……”顾星河轻拍着女孩的脸,想要阻止她闭上双眼。

很久过去,鹿央终于颤颤巍巍地抬起右臂,手里抓着那只蓝色的U盘钥匙扣,此刻哆啦A梦大大的笑脸染满了鲜血。

“对不起,都怪我……是我害了你……”顾星河用力握住她的右手,几乎在哀求,“别……别睡,鹿央你别睡……”

鹿央的目光温柔而又忧伤,她微微摇头,冲他无声地笑了笑。两秒后,苍白的笑容破碎了,女孩歪过头,紧握的手指慢慢松开。

“开门!开门!开门——”顾星河不要命地撞击电梯厢,接着用拳头猛砸,拳头很快被撞破,在光滑的门上留下一道道绝望的血痕。

不知砸了多久,顾星河的双手已经麻木,好像不再属于自己。他终于砸不动了,抱着膝盖缩成一团,身体不停地战栗,他在哭。

“叮——”

门终于开了。

顾星河猛地抬头,背起不省人事的鹿央往外冲。

电梯似乎把他带到了地下停车场,这里光线暗淡,安静而空旷。顾星河背着鹿央边跑边喊:“有人吗?救命啊!有人吗?”

巨大的回声在停车场里回荡,整个空间里都是一种嗡嗡般的声音:“有人吗……人吗……吗……”

无数车辆静默地与他对峙,无人应答。

汗水和泪水混杂在一起,模糊了他的视线。顾星河抬起袖子抹了一把,背着鹿央冲出了地下车库的出口。

两秒后,他愣住了。

出口正对着一条冷清的小巷,一扇标着EXIT的小门里亮着白炽灯,幽幽的冷光从门内洒了出来。

他认识这扇门,这是湘雅医院急诊综合楼的侧门,今天早晨他才来过这儿的。顾星河心中狂喜,他背着鹿央冲进去,拐了个弯,前面是一条笔直而明亮的走道,空气里飘浮着淡淡的消毒药水味。

“有人受伤了!”他边走边喊,疲倦的双脚在光滑冰凉的地板上留下一串触目惊心的血印,“救人啊!快来救人……”

尽头的大门打开了,穿着淡绿色手术服的中年男人闻声走出来,他摘下口罩,吃了一惊:“星河?”

是大伯!

“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大叔快步冲上来。

“有东西……袭击我们……我同学受伤了……救她!快救她……”顾星河语无伦次,眼泪再次涌出来。

人命关天,大伯没有多问,立刻检查了一下鹿央的伤势,脸色一沉:“可能伤到了大动脉,必须马上手术!跟我来。”

大伯扶着顾星河一起往手术室走,并朝手术室里的助手喊道:“快准备一下!”

“谢……谢谢……”从没有哪一次顾星河像现在这样感激大伯。他喘着粗气,背着女孩继续往手术室走。

大伯推开了手术室的大门,无影灯下是一张崭新的手术台,整个房间都被灯光打得透亮,让人目眩。两名医生和两名护士都已经准备妥当,戴着口罩站在一旁静静等候。

“快进来。也算是运气好,我们刚抢救完一个出车祸的司机,他开的那辆凯迪拉克都成一团废铁了,用电锯切割了好久才把他拉出来,下午他被送过来时,我都以为没希望了……”大伯一边说着一边戴好消毒手套,吩咐助手,“验血,准备血浆。出血量太大,必须马上输血。”

“是。”一个护士点头。

大伯看了一眼顾星河:“别愣着,快把你同学放进去啊!”

“好!”

“对了,你身上有什么东西吗?”大伯四下看了看,用手比画着,“我需要枕着她这条手臂,小东西,坚固一点。”

“有。”顾星河伸手去口袋拿魔方。

“别进去。”之前提醒他“快逃”的声音又出现了。

已经走到手术室门口的顾星河猛地回头,走廊尽头站着一个长发女孩,冰冷的脸,殷红的唇,黑紫色的眼眸——是她!

金光闪动……

还有它!他早晨在网吧窗台上看到的那只金色蜥蜴,此刻正趴在女孩的肩头,用那双万花筒般的眼睛注视着他。

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顾星河心中腾起一股说不清的诡异感。

“星河,你在干什么?快点,再不止血她会死的!”大伯在身后喊道。

“别进去。”女孩又说了一遍。

她的语调始终平缓,却让顾星河感到莫名的害怕。

“她是谁啊?”大伯注意到走廊尽头的女孩,“你同学吗?让她在外面等着。你放下你同学后也得出来,手术完了才能看她。快点!你想害死她吗?!”

——不行,鹿央不能死,我必须救她!

顾星河不再理会女孩,一脚跨进手术室。

“别进去!”这一次,女孩的声音明显加大了。

顾星河猛地怔住:为什么不能进去?

按理说他不应该理会这个女孩,但另一只脚再也无法迈过去。似乎有哪里不对,是哪里呢?顾星河想不起来。

“你是什么人?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大伯十分生气,整个人都变得急躁,“顾星河,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不是在闹着玩!现在马上手术,你同学还有救,赶快,时间就是生命!”

“有破绽的。”女孩直视着顾星河,“想一想。”

破绽?!

“顾星河,别听她胡言乱语!她想害死你的同学。”大伯一边招呼助手,一边大步流星朝着顾星河走过来,“快点帮忙把病患抬上手术台!关门!”

四五号人冲向手术室的门口,顾星河微微一怔,收回了踏进手术室的脚:“大伯,你今天……不是要去上海出差吗?”

大伯沉默了,面庞在苍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诡异。

顾星河转过身,原本明亮、光洁的医院走廊变得阴暗、潮湿、猩红、诡异,像一条沉积了无数恶鬼、腐尸的地狱鬼道。

“地狱”的出口处,女孩静静伫立,金色蜥蜴安静地趴在她的肩头。

女孩没有骗他,什么医院,什么手术室,都是假的。

可是为什么他心里没有一点庆幸,反而是浓浓的失落?背上沉甸甸的女孩还在流着血,顾星河绝望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要怎么办。

身后传来细碎、怪异的响动。

“跑!”女孩喊话的瞬间已经朝着顾星河飞奔过来,她速度极快,眨眼间就冲出七八米,右手反握着一把小巧锋利的金色匕首,之前明明还没有。

顾星河惊醒过来,他不敢回头,背着鹿央拼尽全力往回跑。

身后的手术室早已经变成了一个血迹斑斑的破败房间,压抑的猩红色光芒的笼罩下,医生、护士纷纷化身面目狰狞的行尸走肉,以一种僵硬而怪异的姿态追赶出来。为首的“大伯”冲得最快,它挥舞着鲜血淋淋的手术刀,歇斯底里地扑向顾星河。

“蹲下!”

顾星河与其说是听从了女孩的命令,倒不如说是因为体能达到了极限,他双腿一软,和鹿央一起跌坐在地。

一阵微风吹过顾星河的脸庞。

女孩高高跃起,跨过顾星河的头顶,右手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金色弧光,“大伯”的手术刀没来得及刺入顾星河的背脊,喉咙已经被切断。

女孩轻盈落地,一个俯冲钻进了紧跟而来的敌人之中。她的动作如行云流水,快到看不清楚。顾星河只觉得有一道黑影在几个僵硬的白色木偶间灵活穿梭,转眼,五名“医护人员”的脖颈都被匕首割开了。

伤口并没有流血,而是喷出大量的红色雾气。与此同时,它们的身体开始坍塌、萎缩,像是烈日下融化的红色奶油。失去人的形体后,锋利的手术刀咣当落地,立刻变回了普通的玻璃碎片。

红色雾气的本体回归到了空气中,它们不死心,开始疯狂地聚拢、缠绕、压缩,最后变成了一个网球大小的红点,它飘浮在空中,进入了绝对静止的状态。

三秒后,它无声地爆炸了。

顾星河只觉得眼前一片血红,不知过了多久,视线中的红斑才慢慢变淡、消失。他吃惊地睁大了双眼,发现自己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眼前是一片静谧的海洋,夜空繁星闪烁,皎洁的月光洒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就像一群迁徙的荧光鱼群。他的双脚正踩在海水上,这种感觉很奇异,就好像……自己正站在一面广阔无垠的镜子上。

宁静的景象很快被打破。

夜空转暗,乌云蔽月,脚下暗流涌动,海水带着冰凉的温度不怀好意地漫过顾星河的脚踝,诡异的杀机一点点爬上他的背脊。猩红色的光芒又出现了,这次的光源似乎在脚底。顾星河压抑着心头的恐惧,迫使自己低下头。

眼睛!

水底深处,一只巨大而阴森的血眼正冷冷地盯着他。天地无声地倒转,顾星河觉得呼吸困难,身体一点点下沉,等待他的是万丈深渊。

一只手轻轻放在顾星河的肩上,他猛地清醒了过来,扭过头,眼前是女孩那张冷若冰霜的脸。

“这些……都是假的对吗?”顾星河试着开口,声音却像是被厚重的玻璃隔开,显得那么遥远而微弱。

“所见未必真实。”女孩上前一两步,挡在了顾星河前面,“但恐惧胜过真实。”

“什么意思?”

女孩不再理会他,而是朝着前方的空气说道:“可以出来了吗?”

短暂的寂静后,水波荡漾,一个暗蓝色的水人慢慢浮出水面,准确地说它不能被称为一个人,而是一个类似半人马的水影——有着人类的上半身,下半身却拥有矫健的四蹄。

因为是海水组成的东西,它的身体没有层次感,面部也没有五官可言,唯有一双红色眼睛,闪烁着危险的幽光。

“你是谁?”女孩的声音降低了一个度。

水人没有回答。

“你是什么?”女孩换了一种方式。

对方没有回答。但这一次,它抽象的面庞上,似乎出现了一个傲慢的冷笑。

出其不意地,水人发起了进攻。

女孩没打算反击,她很清楚,对方不过是更高级的幻觉。幻觉是无法直接伤害到人的,但它能让人感到恐惧,并且相信“伤害”的真实性。一旦精神沦陷,身体必然沦陷。

当一个人的意识承认了伤害,这个人哪怕四肢健全也会变成残废;当意识接受了死亡,完好无损的身体也会停止呼吸。在非洲一些古老的部落里,有巫师可以仅仅通过冥想让自己的心脏停止跳动,又在第二天死而复生,用的就是类似的手段。

女孩当然不会中招,她原地不动,等着对方的把戏不攻自破。水人锋利的手掌刺向她的脖颈,女孩忽然眉峰一拧,飞快地闪开!

凌厉的掌风从雪白的皮肤上擦过,一绺黑色长发无声地断落。

水人没有停下,继续攻击,它的出招速度很快,加上又是由水组成的,形态可以随意变化,正常人的格斗技巧对它根本无效。女孩连闪带跳,很快招架不住,被迫伸出匕首,格挡住了水人的一记劈斩。

女孩一旦反击,便等于承认了水人的“真实性”,彻底陷入幻觉只会让局面更加不利。女孩收回右手的力量,一个灵活的侧闪避开了水人的劈斩,她没有恋战,迅速后退跟它拉开距离。

这次水人不再逼近,隔着十米远的距离,静静地与她对峙。

女孩微微蹙眉:眼前的水人绝对是幻觉没错,可为何她感受到了真实的杀气?刚才若不是本能的警觉,她已经死了。

难道说……

她终于发现了!水人的那双红色眼睛中,有一只眼睛是有着真实细节的,换言之,它不是幻觉,是实体!然而它不像之前那些“医生”的手术刀——玻璃碎片,一眼就能看出破绽,它用了更高级的手段隐藏在水人的形体中,不停地在幻觉和真实之间转换,一般人难以察觉。

糟糕!

红眼犹如一条潜伏在暗处的毒蛇,早就等着猎物上钩。女孩与之对视的刹那,它抢占先机,迅速侵入了她的精神领域。

仿佛真有一条隐形的蟒蛇将她粗暴地缠绕,她的身体猛地后仰,僵直绷紧,细弱的腰肢几乎被斩断。

她用尽全力挣扎,想要摆脱精神控制,但那只是徒劳。紧握匕首的手臂慢慢垂下,眼神也一点点变得空洞,很快她不再反抗,沦为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水人缓缓来到她跟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不过几秒的时间便失去了兴趣。它抬起右手——现在割破女孩的喉咙对它来说易如反掌,可它停下了。

女孩的眼睛,什么时候变成了两种颜色?黑紫色的右眼依然以一种被支配的呆滞状态睁大着,左眼却变成了凶狠而夺目的金色,一丝杀机从眼底闪过。

匕首刺入了水人的眼睛,鲜血“咝”的一声溅到女孩苍白的脸上。

一声怪异的尖叫响彻天地,差点刺破顾星河的耳膜,他强忍着太阳穴上的剧痛,伸手捂住鹿央的耳朵。

虚幻世界开始分崩离析,构建幻象的红色雾气纷纷显形,它们燃烧着、哀鸣着,像是漫山遍野的绝望樱花。

不一会儿,幻象彻底消失了。

顾星河才发现自己哪儿都没去,还待在小区的地下车库。两旁的汽车疯狂地鸣笛,车窗玻璃全部被震碎,墙角的水管破裂,哗啦哗啦地喷着水。地上的水浅浅一层,正好漫过了脚踝。

女孩僵在原地,匕首染血,刀尖上还挂着一只被刺穿的红色眼球。

卸下危险的武装,它不过就是一只比人类眼球大一点的器官,不同的是,眼球后面还连接着一根紫红色的长须,看起来坚韧又锋利,之前差点要了女孩命的就是这东西。此刻它无力地垂落,如同一根暴晒之后的水草。

几秒后,长须从尾部开始分解,并迅速蔓延,很快,整个眼球都幻化成了一片晶莹的红色光粒,消失不见。

女孩的身体一点点松弛下来,她的长发散开,肩上趴着一只金色蜥蜴,它的左眼淡紫,右眼金黄。

原来早在水人现身的时候,女孩就偷偷把自己的一部分精神力跟蜥蜴进行了交换。刚才,女孩的精神力的确被水人束缚住,但是,她大脑里属于蜥蜴的那一部分精神力却是自由的。

杀死红眼的,是蜥蜴。

这一招属于危险的禁术,女孩用得并不轻松,黑色束身装下,女孩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一滴冷汗顺着她的下巴滑落。

她闭上眼,再睁开,两只眼睛又变回了黑紫色。她转过身,一旁的顾星河正抱着昏迷不醒的鹿央,失魂落魄地跪在水中。

“接下来交给我,你睡吧。”

顾星河刚想抬头,后颈便挨了一记手刀,他只觉得眼前一黑,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