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许久，他们来到一个村落，乞丐村。
这个村子说来也奇怪，名为乞丐村，但这里面居住的人衣着都十分华丽，举止优雅，丝毫不见贫穷与粗鄙，彼此之间得相处十分客气，甚至，客气的过了头。
大街上，一个店主，一个买家，相互作揖，从店铺到对街的买主家中，一个不停地说着谢谢，一个不停地说着不客气，直到把买主送回了家，店主才走回自家店铺。在店铺里等着的买家也并不着急，笑着看着这一幕，不住地赞叹他们的文明和礼貌。
站在乞丐村的拱门下往里望去，可以看见另一个与之相对着的若隐若现的拱门，不同的是，那个拱门上并没有写着乞丐村三个字，旁边还站着一个士兵模样，却穿的花里胡哨的人把守着。
“这里妖气很重。”机灵说道。
“你？”一楠被突然现身的机灵吓了一跳。看来他并没有什么大碍，回了一趟小木神象，反倒精神更好了。
“妖气？”一楠嗅了嗅鼻子，什么都没有闻到。
“你看他们惺惺作态的客气模样，正常人是做不出来如此这般的。”
“看着还挺新鲜。”机灵打趣地说道。一楠看着村里人们的举止形态笑了笑，确实可爱。
二人沿着街道往里走去，忍不住停下来看着来往的人。街上卖菜的声音，打铁的声音，茶馆里交谈的声音显得这条街十分热闹，唯一不同的是，卖东西的人叫卖的磕磕绊绊，很不娴熟，似乎刚学会如何叫卖。砍价的人也不懂得如何砍价，扭扭捏捏地思索，说着砍价的话来，别扭的可爱。但他们却似乎乐在其中，享受着这种乐趣。
“哎呀，老娘不干了，憋了这些天，什么举止端庄，文明优雅，呸，折磨死人了。”大街上一女子身材高挑，身段妖娆，走路扭啊扭地一把扔掉了手上的挎篮子，一屁股坐了下来。她卷起小腿裤管，挠了挠痒痒，抠起了鼻屎。
“喂，粗俗日还没到啊，你怎么就这么粗俗？你这样会带坏大家的。快点，捡起你的篮子，该干嘛干嘛去。”街上一男子看不过去她的放肆，制止道。
女子站起身来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拍了拍衣袖，向教训她的男子作了揖，轻声地，温柔地，做作地说道:“哎呀，真对不起，今日没有忍住。往后不会了。”转身拾起地上的篮子，迈着莲花步走了。
街上又恢复了往日的文明与礼仪。客气是他们的相处之道，礼貌是他们为人的原则，在这里居住的人，都默契地遵守着。
二人看着街上的人，街上的人亦瞪大双眼看向他们。彼此你不言我不语，相互打转，似乎谁先说出第一个字，谁就输了。
迎面走来一个粗犷的男子，像是看不见他们般，径直地朝他们走去，眼看就要撞上了，机灵一把伸出手将一楠拉向他的背后，才避免相撞。那粗犷的男子似乎看不见这一切，没有任何反应，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楠与机灵都觉十分奇怪，怎么有的人相处的那么客气，有的人却这么不客气呢！他们走进一间茶馆，随意挑了一个位置坐下。
一楠向小二招手道:“小二，来点茶水。”
“再来一碗面。你想吃什么？”一楠向机灵问道。
进了茶馆的机灵已经换了一副装束，此时的他，仙气全无，一身华丽打扮，手上刻意戴着一个富贵的玉扳指，这幅装扮很好地跟村子里的人融合在了一起。他将戴着玉扳指的手架在桌子上，手指摩擦转动着，向一楠眨了眨眼，说道:“我喝茶便够了。”
他转过身，观察着四周的人。
或者说，妖。
一楠笑了笑，熟悉的机灵又回来了。
“这位...姑娘，您能看得见我们？”小二惊喜地问道。
“能啊。”一楠伸出手在眼前晃了晃，拍了拍小二，莫名其妙地说道。
“诶，大家快来看啊，这儿有人能看见我们诶，大家快来呀，快来呀。”小二喜出望外，走出茶馆，在大街上招呼来往的人都过来看，仿佛他们是即将灭绝的珍稀动物。
瞬间，他们的茶桌被围得水泄不通。一楠与前来围观的人们大眼瞪小眼，她望向机灵，机灵摇了摇头，意思是，静观其变。
“诶，你们能看得见我啊？”
“让开，让开，能看得见，我吗？”
“别挤啊，诶，别挤啊。你们看我怎么样啊，啊？”
妖精们个个争先抢前，你推我搡，争先恐后地都想让他们评价自己的言行举止如何。
一楠灵机一动，说道:“各位，各位，我能看见你们每一个人，大家都非常的，俊俏又美丽。但是呢，我们要文明，我们要礼貌，对不对？”
一名男子跻身向前，出现在人堆里，往大家面前一站，声音有力地说道:“大家都回去吧，啊，有问题呢，也应该等人家有空的时候再来发问，这叫礼貌！瞧瞧，瞧瞧他们二位，人家走进茶馆是为了什么？很显然，是累了，饿了，想休息，想吃饭了，这个时候去打扰人家是很不对的，很不对。我们要文明，我们要礼貌，我们要客客气气的，好吗？”
这男子说话的声音如此耳熟。一楠定睛一看，这不是刚刚在街上教训那名女子的男人吗？
他转过身来笑嘻嘻地问道:“这位姑娘，这位公子，你们觉得，我说的对吗？”他指了指自己。
“对，对极了。”机灵拍手赞叹道。
围上来的人们顿时觉得不好意思，自己怎么会那么没有礼貌呢！他们纷纷自我反省，一个个排队上前，轻声细语地跟二人道了歉，才回去。
二人支撑着脑袋，等最后一个人道完歉离开，已经是两幅生无可恋的样子。
一楠趴在桌上向小二招手:“小二啊小二，你这面好了没有啊？”
“好了好了，马上就好了。”小二应着。
“诶诶诶，给我也来一碗吧。”机灵说道。
见了这一场面，机灵觉得不需要吃饭的他也饿了。不吃饭显得他很闲，他一闲，就怕有人来问他问题。
“得嘞。”小二走到后厨轻声跟厨子说话。
“小二，刚刚听说，你们这儿有粗俗日？”一楠觉得十分新奇。
“是啊。”说到这个，小二来了兴致。
“我们这儿啊，一般都是文明日，您也看到了，大家都非常的客气有礼。但是礼貌久了，大家都觉得烦闷无趣啊，想着斗嘴打架，想放屁，想抠鼻屎怎么办呢？文明人会做那样的事吗！”小二露出不能置信的表情。
“于是，就有了粗俗日，在那一天，你想怎么粗俗就怎么粗俗，哈哈哈哈，没人会管你的，大家都忙着粗俗呢，哈哈哈哈。”小二自顾自大地声笑了起来，随即意识到笑的太大声，一点都不文明，他马上端正收敛。
一楠看着他一秒变脸，有些哭笑不得。
“哦对了，我们还有很多好玩的日子呢。比如重复日啊，就是一直重复地做一件事情，不可以改变。比如赞美日啊，就是得一直说赞美的话，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说话的。”
“但是！你一开口，就必须是赞美的话哦，比如，这位美丽，大方的姑娘，可愿意跟俊朗不凡的小二哥一起出去逛逛吗？”小二伸出手，躬下身子问道。
“她不愿意。”机灵把茶水喷了出来，说道。
一楠捂住了嘴，尽量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哎呀，客官，你这样不行的哦，一点都不文明。打个比方而已嘛。”小二不以为意，笑了笑说道。
“再比如啊，说谎日，就是...”
“好啦好啦，小二，我明白了，你们这儿的生活可真的是，丰富多彩啊。”一楠打断他，竖起大拇指说道。
“那可不。难得您二位都能看得见我们大家，要是你们能在这儿住上一阵子，我保证你们会喜欢的。”小二美滋滋地说道。
“哈哈哈哈，是吗。”
“对了，为什么我们能看得见大家，大家会感到这么惊讶呢？”
“这个，您不知道？”小二用非常惊讶的语气问道。
“对不起，我不礼貌了。”他打了下自己的嘴巴。
“我们这个村，是乞丐村。”
“这个我们知道，拱门上写着呢。”
“能看得见我们的人那，那都得是我们的同类。”
“当然仙或者是神，也能看见。但凡人是看不见我们的。”
小二摆摆手说着，朝着一楠和机灵嗅了嗅，说道:“您二位，应该是凡人把，凡人能见到我们的，您俩是第一个，大家都是好奇呀。”
“这个村子，对于那些看不见我们的凡人来说，就是一个废弃的村子，无人居住，肮脏不堪，一般人是不会来这儿的。”
“我们这儿啊，是一个人间的重叠空间。是通向妖界的必经之处。”小二拍拍胸脯自豪地说道。
“怪不得刚刚路上那人好像看不见我们似的，径直地就朝我们走过来。他肯定以为我们看不见他，他可以如往常般穿梭过去。”一楠想起那位大汉，说道。
“两碗面好啦。”厨子喊道。
“来了来了。”小二应声走开了，随即端来两碗面。
与其说是端，不如说是拿。两碗面十分袖珍，还不如一个巴掌那么大，完全可以握在手里。
“二位请慢用。”
“小二，这个碗，也太小了吧。”一楠惊奇地说道，这么点怎么吃得饱啊。
“姑娘，请您见谅。咱们这里的人，平日里都是不用吃饭的。偶尔想吃的话，也只是吃一点点，所以我们的碗只有一点点大。呵呵呵呵。”小二不好意思的说道。
“要不，您再点好几碗？”小二真诚地问道。
一楠双手扶住额头，说道:“不用了不用了，两碗面都煮了这么久，好几碗面...算了算了。”
“真是不好意思啊，这儿的厨子，还在学如何做饭，因此慢了点。客官见谅啊，见谅。”说着跑到后厨去了。
二人吃着巴掌大的面，两三口就吃完了，真是又气又好笑。
街上一如既往地热闹且怪异，村口拱门旁，一男子似乎对这一切并不感兴趣。他相貌丑陋，行动缓慢，只是默默地收拾着门口的行当，好像并不想跟来往的人发生过多的接触，随即他拿了些女人用的东西，走出了乞丐村。这男子的行为在这个怪异的村子里显得更加怪异。二人决定跟去看看，一探究竟。
他提着东西往南边走去，那些东西对于他来说，明显负荷过大，他需要停下来休息一会儿，才能继续往前走。看他的年纪，正处于精壮之年，为何行动如此缓慢，稍微提些东西，就显得沉重不堪呢？
二人跟着他，一路来到了莲花村。只见他放下手中的东西，伸出头，站在村外，往莲花村里远远地观望着。
莲花村内，同寻常村子没有什么两样，村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户户人家，都在各忙各的。突然，他的脚步向后退了几步，往一旁的大树靠去隐藏着自己，只露出一对眼睛，好像怕被什么人看到似的。
莲花村内，一女子蒙着面纱，拿着刚刚洗好的被褥和衣服，准备晒在门口的竹竿上，但竹竿太高，她垫了垫脚，双手往上还是够不着，她停下来休息了一会儿。风将她的面纱吹起，脸上，脖子上，露出一大片烧伤的皮肤。她走回屋里，拿出凳子，垫在脚上，这才顺利地将衣服挂了上去。男子看见这一幕，提起手中的东西，欲往回走，回头便看见了二人。
“一路走来，竟没有发现被人跟踪。想来我的妖力已所剩无几了。”他在乞丐村看见过二人，也仔细观察过他们的言行举止，并不奇怪他们会跟来。
“恕我直言，那个女子，是？”一楠看了看女子，问道。
他往村里望了一眼，将二人拉走，说道：“你们跟我来。”
“我帮你拿吧。”一楠接过男子手中的东西，跟着他走。他并没有拒绝一楠的好意，挑了些轻的递给了一楠。
他们来到小溪旁，放下了重物。男子向溪边走了两步，看着水里倒映出他丑陋的模样，他摸了摸皱起的皮肤，说道：“你们应该都注意到了，我与她，脸上，身上都有烧伤的痕迹。”
二人点点头，并不打断。
“我叫樊乙，原属青鬼一族，是妖王的手下。”
“在一次进攻人间的时候，我遇上了小兰。她孑然一身，看着大街上烧杀抢虐，显得那么孤独无助，只是静静地坐在门槛上。那一刻，看着她，我竟生出了恻隐之心。”
“我将她救下，特意为她安排了住处。在跟着妖王征战人间的那些年，我时常偷偷地找借口去看她。久而久之，我俩互生情愫，私定了终身。”
“小兰的家人和朋友都在混乱中丧生了，因此，成亲的那一天，我们只请来了我的一些知己好友。”
“那一天，她真的好美。看着她羞涩地向我走来的时候，我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幸福，她是上天赐予我的礼物，我一定要好好待她。”
樊乙微笑着，眼神透露出丝丝温柔。
”就在我们拜堂之时，天空响起了巨雷。大家都很奇怪，一向万里无云的天为何突然响雷。但我们也只当是天气的变化，并没有多想。就在我们沉浸在幸福中时，第二道巨雷响起，重重地劈在了房梁之上，房梁顷刻倒塌，砸向众人，蜡烛蔓延出来的火，烧了起来。”
“我们被这突变打得措手不及，几位兄弟都被塌下来的屋顶，房柱砸中，奄奄一息，没有人能去救火。我摸索着，找到了昏迷不醒的她，用尽全力扑去了她身上的火，将她救了下来。”
回忆起当天的情形，他似乎仍然心有余悸。
“凡人之躯，能从这么重的伤当中恢复过来，也是奇迹。”机灵说道。
樊乙微微转过脸，说道:“她并没有活过来。”
“那她...”一楠轻声地问。
“而且，你可知，人妖是不可结合的？”机灵上前两步，说道。
樊乙回过身来，看向机灵，随即低下头来，沙哑地说道：“当时，并不知。”
他看向莲花村的方向，言语道：“后来，我拖着一身伤带着她回到了妖界，求二殿下救她。二殿下说了跟你同样的话：人妖不可结合，否则将灾祸不断。但当时的我，根本什么都听不进去，一心一意只想救她。二殿下与大殿下不同，他虽身患奇症，但宅心仁厚，这在妖界是非常难得的。他最终还是帮我救活了小兰，但小兰的容貌却毁了。我也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他轻轻地摸了摸脸，那双眼睛被皱起的皮肤包裹着，显得清澈无比。
“我俩就在小屋里，互相照顾，彼此依偎。凡人的寿命匆匆数十载，为了能让小兰与我长相厮守，我悄悄地从族里偷了延年益寿的圣物给小兰吃。二殿下一早便发现了我做的这些事，但他并没有戳穿。对于妖的寿命来说，那些东西的作用根本不值一提。从伤痛中恢复过来之后，我又一次向小兰提出了成亲。”
他摇了摇头，仿佛不愿意多作回忆。
“当时的我，始终认为之前的灾祸只不过是巧合，我一心只想给小兰一个名分。”
“我知道，每当她出去买菜置办的时候，都会有人在她的背后指指点点，说她尚未成亲便与男子苟同。小兰听了我的请求有些犹豫，但还是答应了。我知道，她也想做我的娘子。”
他望向莲花村的方向，随即转身对他们说道:“第二次成亲的结果，你们应该也都猜到了。”
二人看着樊乙，沉默不语。
“在我们拜堂之时，突然听见有人大叫，村里的鸡，鸭不知为何全都死了。我们虽然感到奇怪，但也还是继续着拜堂之礼。即将礼成之时，又有人大喊，村里的猪，羊，牛也都死了，家里的孩童突然昏迷不醒，发着高烧。”
“那一刻，我终于相信了二殿下的话，也许我们二人的结合，真的会带来灾祸不断。我俩停止了拜堂，换回了常服。”
“很快村里便一切如常了。”
他带着遗憾，眼神湿润。
“自那以后，我俩便分开了。我来到乞丐村，她住在乞丐村旁的莲花村。我知道，她舍不得我。但是，为了不让彼此痛苦，我还是选择离开了她。”
“只要能偷偷地望她一眼，就这样默默地帮帮她，就够了。”他看向放在地上的那些重物。
“这些都是要拿给她的吗？”一楠问道。
“嗯。她一个女子独自生活，许多活计都有心无力。这些都是我做的，本想偷偷的放在她的家门口就走的。”
“刚刚看她晒衣服十分费劲，我还想回去拿一个鱼叉一样的东西，那个是我一早便做好了打算给她的，此次出来却把它忘了。”樊乙苦涩地笑了笑。
“若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帮你把。”一楠上前说道。
“那多谢二位了。”樊乙不好意思地说道。
人妖不可结合，否则会灾祸不断。
这句话一直在一楠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原来，在她与扶梦之前，就有妖与人相恋的如此辛苦，令人心酸。
今日樊乙的出现，仿佛是上天在告诉她，不要试图再寻找扶梦了，即使找到，又如何？小兰他们的结局还不足矣警示他们吗？而且，现在的她，虽然披着人类的躯体，但其实只是一缕魂魄罢了，迟早是要归于天地的。
机灵听了男子的讲述，似乎也变得很沉重。一路上不发一言，只是走着。
她是因想起了扶梦，他又是为何？
但他很快又变回了那个爱开玩笑，开朗的机灵，似乎任何俗事都无法将他捆绑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