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出了酒楼,径直上了一辆停在路边的镏金马车,一直等在车轼上的车夫立刻一挥鞭子,四匹雄骏大马高亢的长嘶一声,而后齐齐打了个响鼻,载着马车不紧不慢的前行。
马车晃荡,车厢内倒是稳稳当当,男子将食盒摆在车厢茶几上,而后身子一歪,惬意的靠在铺着皮毛的柔软车座上。
轻轻撇开车窗帘,明媚的阳光如水般倾泻进暗淡的车厢,男子眯了眯眼,脑袋歪在车厢内壁上,一双桃花眼百无聊赖的四下打量。
大街上人稀稀拉拉的,反而衬得安静闲适,云雀自天边划过,留下一段啁啾,路边橘黄色的大猫悠闲的伸了个懒腰,而后继续沐浴在阳光下睡得安详。
要不要给自家娘子带个小猫回去呢?等天凉了还可以当个暖枕,噢那也不用,有我当暖炉就够了。
那要不要给娘子带只鸟雀回去?百灵画眉什么的,来当伴乐也挺不错的,噢好像也不用,娘子听我讲话就够了。
那要不……算了,还是就这么回家得了,哦对,顺便和娘子提提招亲的事。
嗯赶紧回家!
男子姿势散漫地翘着腿,嘴里哼着古里古怪的调子,显然心情非常不错。
不过他的好心情没有持续太久。
当他终于到了自家门口,然后看到了一个身穿灰褐色长衫的老人正站在自家门口时,他的脸肉眼可见的黑了起来。
“陆爷。”老人看着男子,恭敬道。
男子下了马车,却不搭理他,好似根本没有这么个人似的,提着食盒就径直走向自家大门。
“陆爷!”老人身子一晃,也不见他怎么动作,眨眼间就站在了男子面前。
男子终于是被迫停下了脚步,磨了磨牙,满脸不耐道:“怎么着?想和我动手不成?”
“不敢,老朽哪里会是陆爷对手,只是城主有事相商,让老朽特来请陆爷走一遭罢了。”老人似乎完全感受不到男人的敌意,笑的一脸慈祥,满脸皱纹堆积在一起好似盛开的黄菊。
“呵!这次他倒是聪明,没派那些城卫军,直接让你来了。”男子没好气道。
“呵呵,没办法,谁让陆爷上次直接把那些城卫军折腾了个半死,也只能让老朽来一遭了。”老人仍是笑意盈盈。
“也就看着你小时候照顾过我的份上。”男子看着这个满脸皱纹的老人,颇为不雅的砸了咂嘴,“你也别一口一个陆爷,我不爱听,还是叫我小陆子的好。”
“那怎么行?您可是陆家之主,不是当初的毛小子。”老人同样注视着面前这脸色不佳但仍俊美无双的男子,语气缓慢却坚定。
“随你吧。”男子不耐的扯了扯嘴角,也不想和这固执老头在这种小事上犟上半天,“那你就在这等我会儿吧。”
男子信步走进了大门,而老人也没有再阻拦,而是站在马车旁等候。
不多时,男子再次走出大门,只不过手里的食盒已经消失不见。
“我们走吧陆爷,城主和其他几位老爷应该都等着了。”老人微笑,脚下灵光闪烁起来。
“那就让他们给老子等着!”
男子语气不善,直接钻进了马车车厢。
“去赵家。”
老人见状只得无奈一笑,身边灵光消散,登上马车,站到车夫旁,便开始闭目养神。
马车再次晃悠起来。
男子车座上辗转不安,好似车座上不是柔软的皮毛而是数不清的铁钉。
一掀开车窗帘,还是刚才的那副沿路光景,不过相当烦躁的男子已经没了欣赏的心思,而是凭借着一身翻腾的怨气逮谁骂谁。
死猫你睡什么睡,我都没睡你睡什么,比我还舒服,迟早把你逮回来揍一顿。
还有你个蠢鸟叫什么叫,非得把你抓回来吃了。
说它没说你是吧狗太阳,想晒死谁啊你。
还有这马车谁做的,想颠死我是吧,你等我把你找出来的。
车厢内骂声不断,吓得车夫车都驾不稳了,老人则是微微无奈的摇了摇头,眼角的笑意却是更深。
马车没有晃悠多久,便停在了一处格外恢弘的府邸院门外。
两只硕大的石貔貅屹立门外,怒目睁眉似乎择人而噬,当真栩栩如生,正红朱漆大门顶端悬着黑色金丝楠木匾额,上面“赵府”二字如铁画银钩。
两名守门小厮见马车停在门口,正想上来盘问一番,却一眼瞧见了站在车夫旁的老人,默契的对视一眼后选择了无视。
“到了,陆爷。”老人见车座内迟迟没有动静,无奈出声提醒。
“我知道!催什么催!这狗小子最好真有正事,不然我非得把他狗鼻子打歪!”
男子掀开车帘,下了车便向府邸内直冲冲的走去,嘴里骂骂咧咧。
两名小厮看了看无动于衷的老人,自觉也没那胆子去盘问这虽然陌生但一看就身份不凡的男子嘴里的狗小子是谁,索性和貔貅深情对视起来。
男子走到大门门槛前,突的停住脚步抬头望向那块匾额,而后猛地啐了口唾沫,“呸!狗大户!”
唾沫落在貔貅脚边,吓得两名小厮一个激灵,赶忙向紧紧跟在男子身后的老人投去求助的眼神。
你家也不比这差啊。
老人冲着二人微微摇了摇头,略微犹豫之下,最终还是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二人走过小穿堂,眼前豁然开朗起来,处处雕梁画栋,奇花异草,婢女下人来来往往,却都不发出什么声响,更衬得府内静寥。
府邸似乎格外大,老人领着男子在府内穿梭了好一阵,才终于在一间屋门紧闭的书房前停了下来。
“老朽就不进去了。”老人微微一笑,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便消失在了原地。
男人满不在乎的点点头,然后臭着脸走到门口,停顿一下,然后就是狠狠的一脚踹在木质屋门上,大声骂道:“赵遂心你他娘个王八蛋,找大爷干屁啊!”
出乎意料的是,屋门原来并没有关上门阀,饶是男人一脚势大力沉,也只是让门重重的摔在墙上,而没能像男人预想的一样直接冲出去撞飞屋里的家伙。
男人撇了撇嘴,也只得大步走进屋内。
虽然外面天光大亮,但屋内依然点亮几盏灵灯,照亮了一张颇为宽大的案几以及早早来到,安然静坐的三人。
坐在主位的是一名表情严肃的中年男子,两鬓微微发白,神色似乎有些憔悴,不过那双眼睛却是闪闪发亮,带着威严和骄傲,好似一头天凤顾盼自威。
左侧是一名身披黑色大氅的雄壮男人,满脸横肉,左眼角处有一道狰狞的伤疤,即便捧着在他手里显得袖珍的茶杯低头饮茶,也掩饰不住那满身的煞气和侵略气势,好似一头溪边饮水却浑身紧绷,随时暴起的黑熊。
而右侧则是和雄壮男人画风差距极为巨大的瘦削青衫男人,单手撑着下巴,一张俊美程度几乎不下门外男人的脸上满是云淡风轻的笑。
三人都安静的瞧着站在门口的男人,男人也不怯场,挨个扫视过去。
然后三人不约而同的大笑起来,笑声好似要把屋顶都掀翻。
莫名感觉自己成了笑料的男人有些憋气,眯着眼语气不善道:“我说,你们几个在笑什么呢?”
坐在主位的威严男子边笑边摆了摆手,“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你来之前我和他们打了个赌。”
“赌什么?”男人一屁股坐到青衫男子身旁。
“赌你进来第一个先骂谁,结果寻欢你还是没让我失望。”威严男子笑道。
你们这群狗东西,拿我当笑料是吧?
男人顿时大怒,“啪”的一巴掌拍在桌上。
嗯?没碎?
场面顿时安静。
男人不死心,又拉住桌沿,用力一提。
嗯?掀不翻?
男人低头一看。
好家伙,桌子直接是和地板连在一起。
男人抬起头来,面无表情,三人也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屋内气氛一下子快活起来。
男人干咳一声,决定先声夺人,指着坐在主位的男人骂道:“赵遂心你个狗东西谁他娘让你这么叫我的!你不恶心我还恶心!”
“我不是一直叫你寻欢吗?”主位男人无奈一笑,显然并不在乎陆寻欢的恶劣态度,语气不急不缓。
“呵呵,我还寻思着还得等上个小半天呢,这次没把流凤军给堆在你家门口当观赏?”一旁青衫男子笑着打趣。
“我倒是想,谁知道这家伙学聪明了,直接让冬老来找我。”陆寻欢冷哼,“行了,我可没心思在这闲扯,有事说事,没事我走了。”
“许久不见,你还是这么个急性子。”赵遂心举起茶壶沏茶,然后将满溢茶香的青瓷杯轻轻推到陆寻欢面前,“昨晚那么大动静,你总不能两耳不闻吧?”
“听倒是听说了,不过倒是不知道你说的哪一件?闹鬼吗?鬼不是被邢狱捉回去了吗?”陆寻欢看也不看茶杯。
“鬼虽然抓了,不过问题可不小。”赵遂心摇了摇头,“虽然闹鬼的时候城卫军和镇狱司的人都第一时间赶到,不过那只大鬼已经发了疯,当时酒楼内的人没一个活下来的,算上酒楼掌柜伙计,二十九人丧命,这还得多亏天色晚,酒楼人少,不然……”
“赵大城主真是悲天悯人,不过我看外面怎么好像都传的是没人受伤啊?”陆寻欢冷笑一声。
赵遂心显然已经习惯了陆寻欢这话里带刺的说话方式,不仅不生气,反而揶揄道,“不封锁消息,怕是那一条街都见不到人,寻欢你哪里来的三酥买?”
“哼,你倒是把老子弄得清楚。”陆寻欢没好气,“再说你这消息又能藏多久,怕是今天就得满城皆知。”
“瞒不瞒的倒不重要,说起来,麻氏酒楼你去过了吧?”赵遂心话题一转。
“我去没去过你不清楚?”陆寻欢瞥了他一眼。
“寻欢你的眼力一向最好,那家酒楼,你觉得怎么样?”赵遂心看着一脸无所谓的陆寻欢。
“好得很啊!掌柜的好说话,和他夫人也看上去很恩爱,而且新出炉的三酥三炒也很好吃,我娘子很喜欢,怎么了?”陆寻欢面无表情。
“你总不能因为这就偏袒他吧?”赵遂心失笑,“你觉得他家有问题吗?”
“应该没有吧。”陆寻欢随意道。
“应该?这也不像你嘴里会说出来的话啊?”
“他娘的不然呢?真把我当蛔虫了?看一眼人就知道他肚子里有几根肠子?”陆寻欢怒气冲冲,霍得站起身来,而后一巴掌拍在案几上,看似厚重实则轻巧的小壶被震得飞起又落下,而茶杯顿时翻倒,碧绿的茶水散落而出,在案几上蔓延,浸湿了桌角的书本。
“哎哟,轻点轻点,震得我耳朵疼。”青衫男子眼疾手快的捏住属于自己的杯子,将身子尽力和陆寻欢拉开距离,然后苦恼的挠了挠耳朵。
“哼!不信老子还叫老子来干嘛?”
“临近的地方刚刚闹鬼,其他人都闭店不出,就他还敢开门,不知者无畏还是胆大包天?”赵遂心语气淡淡,看着陆寻欢。
陆寻欢闻言顿时冷哼一声,“觉得有问题就去查呗,大不了把人抓回来慢慢审,哦不,也干脆别审了,直接以防万一宰了得了,反正你是城主嘛,谁敢不听你的?”
赵遂心眼睛眯了眯,却没接话,端着茶杯轻轻靠在椅背上,神色微妙。
陆寻欢见他这个反应登时更加火大,手指向赵遂心怒道,“怎么着?你个狗东西还真想动手?行啊赵大城主!干脆把老子也一道做了!那才清净!”
“老陆你冷静点,人老赵又没说什么,不至于。”青衫男子见状赶忙劝架。
“他一撅屁股老子就知道他想放什么屁!个没良心的狗东西!”陆寻欢见赵遂心不接茬,又调转了矛头,看向青衫男子,“说他没说你是吧,老子看你比这狗东西还要不是人些!”
“喂喂,我可没招惹你,没必要这么骂我吧?”青衫男子一脸无辜。
“老子骂你?骂你还不如骂这头不说话的臭狗熊来劲!骂他还知道哼哼两句,骂你你除了会挂着那死人笑还会干吗!”陆寻欢丝毫不顾莫名躺枪的雄壮汉子的欲言又止,继续火力全开,“老子字面意思!”
青衫男子显然没有和陆寻欢舌战的能力,只得无奈的咧了咧嘴。
陆寻欢冷哼一声,见面前大汉还盯着自己,毫不客气的怒瞪回去,“看什么看!说的就是你!狗日的老子来这么半天屁都不知道放一个,哑巴了!”
“我真放了你又不乐意。”大汉撇嘴道。
陆寻欢眉毛一竖,就要再发火。
不知是谁这时突然笑了一声。
陆寻欢循声望去,这才发现原来是刚才一直板着脸的赵遂心搁那一脸的忍俊不禁,唇线崩的紧紧,仍是不住的嘴角扩大上扬。
屋内突然安静了一瞬。
下一刻,赵遂心脸上笑意飞速扩散,笑的龇牙咧嘴,威严全无。
旁边的青衫男人更是笑的前仰后合,一点没了先前的云淡风轻。
然后一直坐的笔直的雄壮男人也伸手挠着后脑勺,憨笑起来。
陆寻欢憋了憋,好歹是憋住了。
“他娘的。”他扫视了三人一圈,又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