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

一民族固有之兵器,实与其人种、文化、历史、科学、美术、技艺,及其民族之消长生息强弱盛衰,有密切之关系。是以世界各国,既有古兵博物馆之设置,以资观感,复各有其兵器史,以利学者及军人之研究,并供人民阅读。吾国兵器在商周已臻发达,惜无著述遗留,汉人所著之《考工记》承周代文化之后,对于合金之术尚有所昭示,但亦略而不详,且仅及周末之兵器。自汉以来,以迄于今,除宋曾公亮之《武经总要》及明茅元仪之《武备志》图示宋明两代所用兵器尚详外,其他关于兵器之著述,大都不出商周二代兵器之范围,仅《金石索》采纳较广,《西清续鉴》稍列西北回蒙二族之兵器耳。推原其故,一则因发掘之事业未盛,商以前之铜兵尚无出土者,而石兵之出土又系近年之事,故前人论兵,其远不能超越商周,亦事实之所宜然。二则因铁兵发生,周末仅有萌芽,而铁质易腐,且无铭文,海内藏兵家多不及汉以后之物,或存有三代以下非古之见解,然亦因实物不多及不佳之故。至于边疆各民族,如蒙古、回、藏、苗、瑶、彝、羌,及“戎”、“番”、“夷”,以及缅甸、马来等族之古兵器,均有可观,且早已见知于世,帝国主义者劫夺甚多;海内人士则收藏尚少,历代以来从无注意及此者。清高宗之收入十数器于《西清续鉴》,尚属创举,但无继响者。盖因畴昔藏器之士,存玩古之见者较多,既以三代为古,复专重铭文花纹及器形之考较,遂偏重器之外表,而对于三代铸造之术及科学艺术之实质反少研究;三代以后之器更无论矣,边疆各民族之器更无论矣。清代海通以后,实学之思想渐盛,故清儒之论周代兵器,一祛从前附会神奇之说,而以实物为著论之根据,如程瑶田其翘楚也。程氏所著《通艺录》中之《考工创物小记》,对于周代长兵、短兵及射远兵,如戈、戟、剑、匕首、弓、矢之类,均一一为深切详晰之研究,庞然巨籍,并无一语涉及神奇怪诞之说,或虚无附会穿凿不经之语,此诚清季儒者渐重实学之明证,而为前人之所不及,后人之所宜致其钦迟者也。嗣后趋重科学,考古之学盛,著书立说之士日多,对于兵器一端不乏知言之士。如陆懋德之《中国上古铜兵考》上篇见北京大学《国学季刊》,第二卷,第二号,一九二九年。,对于钺、戚、斤、戣、瞿、戈、戟、矛等古长兵,解释考据颇周(仅戟形有误),且图示其装柄使用之形,巧具匠心。马衡著之《戈戟之研究》一文见《燕京学报》,第五期,一九二九年。,图示戈戟之形式及附件,及所仿造之柲(拟图有误)。一九三一年郭沫若著之《殷周青铜器铭文研究》内有《说戟》一文,图示戟之形及其装柲之形,纠正马衡之主张,图形大有不同。一九三二年李济著《殷虚铜器五种及其相关之问题》及一九三一年著《俯身葬》二文中有《勾兵之研究》殷虚,即殷墟。勾兵,或作句兵。编者注。,证明商及周初之戈,胡均甚短,多半连胡亦无之,雕戈只是戈之一种,《考工记》的戈至早不过是周末之戈。一九三二年广州黄花考古学院之《考古学杂志》,载有胡肇椿著之《戟辨》,以广州木塘岗出土铜戟,辨正马衡说戈戟同为一物之误。一九三五年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五本第三分载有郭宝钧著《戈戟余论》一文,根据河南辛村卫墓出土之铜戟十五具,及汲县出土长胡戈十余事,证明程瑶田初年所说之戟不误,及阮元《揅经室集》中所载龙伯之可信,于是戈戟之形大明,装柄之式亦定,自此可以毋庸再辩,诚如郭沫若氏所谓实物为论断之主体也。又如一九三四年徐中舒著《弋射与弩之溯原及关于此类名物之考释》一文见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四本,第四分。,亦可继《玉海》诸古籍之后而为古式射远器加一旁证。以上为今人图列及研究兵器大致也。但三代以后之兵器,仍鲜著述,且少实物;汉、晋、六朝、唐、五代、宋、元、明、清二千年以来(舶来品除外),吾中华民族固有兵器之变迁沿革,其铸造如何递变,其形式如何更易,其历代制造所受外族影响如何,其向外发展传播之势力范围如何,均无所考焉。著者于此困难过程中,曾向全国各省各县之博物馆、图书馆、各大学、古物陈列所、民众陈列所,以及其他公私收藏兵器之处所及人士,兼及蒙藏回及苗瑶彝诸民族,征求自汉以下以迄清季之中国兵器摄影或图形,以及关于兵器未知之著作;一征不应再征之,且曾函请各方相助为理而自行担负各种费用;如是者劳劳十数年,甚至大庙丛林之藏有古兵者,亦不舍置。今者检查所获结果,尚并非各代均有,虽一切旅行及摄影等费,均由著者担任,尚有吝不肯摄,或置诸不理,或诮为多事者。甚矣,吾侪学者专门研究之难也。因《亚洲古兵器图考》作者遗稿《亚洲各民族古兵器考》及《亚洲古兵器制造考略》合为一本,以《亚洲古兵器图说》为题,一九九三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编者注。之编辑,先成中华民族古兵器一集,名曰《中国兵器史稿》问世。碌碌三十年,所得仅此!因略述经历甘苦及编述旨趣以代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