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父亲往事》:父亲是“沪一代”

好多年前,我借用新疆的说法,写了一篇题为《真情“沪二代”》的故事,发表在《新民晚报》上。毫不夸张地说,对“沪一代”“沪二代”,之前从无如此表述,之后,在不同场所渐渐有所耳闻了。我的父亲就是我心目中的“沪一代”,也是我感恩不尽、学无止境的真正的“父一代”。听父亲生前说过,他是年幼时趴着小火车顶,带有逃难的性质,从扬州乡下,来到大上海的。我在父亲故世之后,曾多次扫墓祭祖。但每次都来去匆匆,父亲一辈的老人也大都作古,我只是只言片语地获得一些有关家族和父亲的往事。我也曾无数次地想象,父亲当年从这个江都仙女镇闵伙村出发,到扬州火车站几十里地,是怎么走过去的。悄悄进入火车站,偷偷爬上这奔向上海的小火车(感觉应该还是小货车),在顶上差不多快一整天了,这又是怎么熬过来的?

那年他14岁。我14岁时,无忧无虑地念初中了。早晨,父母让我洗漱好,穿戴整齐,喝了泡饭,带上一副大饼油条,去不远的学校窗明几净的课堂上课了。我从未见过一面的爷爷那时病故了。父亲和比他大不了几岁的伯伯,不愿在家饿肚子了,他们辞别了我奶奶,要去闯荡一番。

在火车顶上,他们紧紧攥着车顶上的铁条,几乎不敢动弹。小火车速度显然不算太快,但顶上狭小、滑溜,稍不留神就可能滚落下来。过隧道时,就得全身紧贴车顶,丝毫不敢抬头。车进站时,还得做如此姿态,不然,被发现了,就半途而废了。

我去老家那年,沪宁高速和到江都的高速公路已贯通,小车坐了不到3小时,身子仍觉疲乏。这小火车顶上的滋味,我怕是难以体会的。

也不知道是什么季节,有无风雨。即便是风和日丽的日子,这趟车顶上的旅行,也不啻是一场人生的冒险。这“沪一代”“父一代”的艰辛困苦,应该由此可见一斑的。

父亲进城了。此时身无分文,举目无亲。那时正是国民党执政的年代,时局混乱,世事茫然,未来令人忧心忡忡。父亲站在这泥沙俱下的黄浦江边上,前景犹如江面上腾起的云雾,也是一片迷蒙的。而少年的丧父之痛,是深重的,如同天塌地陷,彻头彻尾的。我也无法揣摩父亲那时的心境。简单用一个悲凉的字眼,也不可能准确地概括他的情感。因为,父亲也就是从那时开始,艰苦创业,辛劳持家,一步一个脚印成就了那个年代的光荣业绩,把男子汉的精神,写在了这座城市。毋庸置疑,一股少年壮志不言愁的豪气,一定也曾回荡在他的胸中。

“沪一代”是真正不容易的一代。我周遭许多人,有的是老祖宗就是老上海了,有的也可以称为“老土地”了,哪个年代的先辈来的,都无从查询了。我也见过许多像我这样的“沪二代”,父辈们不听命、不屈服于天地的束缚和生活的穷困,他们走出来了,无所依靠,开天辟地。向往美好的生活,从来都是大写的人的追求。

十多年前,我曾写过一首诗,发表在《解放日报》的《朝花》副刊上,里面有一段:“趴在小火车顶上/随着年幼的哥哥告别农村/父亲完成了向大城市的移民/从此福荫子孙”。时任《朝花》主编的甡民兄告诉我,好多人读了颇为感动,有的人还向他打听,作者是何许人也,想结识为友,深入交谈。我想,那是因为我们对“沪一代”和“父一代”的恩泽,都是感同身受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