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父亲的居所

每个人的居所,一生中大概总会有数次变迁。且不说兵荒马乱的年代,很多人居无定所,流离失所,迁徙频频,渴望的多是一份安定和平静。和平年代,居室的逐步改善,当是百姓基本的生活目标,自然也成为乔迁的主因。而每每想起父亲的生活居所,心里总有一种酸楚,一份深深的、无法抹去的歉疚。也总为父亲的爱人、护家,及其敦厚、朴实的品性而感叹不已。五十多年前,父亲从农村走来。繁华的都市容纳了他,却无法为每一位从农村走出来的孩子,都提供宽敞、舒适的居室。父亲先是寄身在别人的屋檐下,而后,较长的时间租借了一间几平方米的民舍,靠着自己的祖传手艺维持生计。直至与母亲相识、成婚,那破矮的陋室,给他们遮风挡雨,护佑他们相濡以沫的生活、他们的希冀,以及后来大姐的呱呱坠地。

父亲来沪后的第一次举家搬迁,得益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职工住宅的大兴土木。那时,父亲已成为港区正式职工。一家三代,包括乡下来的老祖母,就靠他一个人艰辛地工作,养家糊口。什么乔迁之喜几近奢望。那时,有几套住宅分配指标下到车间,同事之间争得十分厉害。老实巴交的父亲则无意竞争,一个人埋头干活。那些人争不出结果,提议抓阄决定归属。父亲自然也被喊去抽了一份,居然就中了一套。虽然一个单元仅七八个平方米,厨卫几家合用,可这在当时也是人人羡慕的。

那套居室给家人带来无限宽慰。父亲把最好的靠窗的位置留给了他母亲,那时她因患病卧床不起,格外需要眺望窗外和阳光的青睐。两位姐姐也被安顿得好好的,父亲自己和母亲则紧挨着门搭了一个床。起先还没有我,后来我的出生又加剧了居住的困窘。

之后的一次搬迁,也是因为单位住房的一次集体分配。父亲拿到了最小的一套,16平方米单间,厨卫自然也是合用的。父亲毫无怨言,很是精心地将屋子一分为二。两个姐姐年岁渐长,要有自己相对独立的空间。父母亲和我则挤在了一张大床上。屋子虽小,被父亲布置得很温馨,也常常充满了欢笑。父亲用他的爱,温暖了这个小屋,也滋润和丰富了我童年的记忆。

相比父亲,我们几个孩子有时是不甚懂事的。稍大一些,就觉着屋子太挤,三个人在一张饭桌上做作业,难免磕磕碰碰,因而老是吵嚷着要父亲去想想办法。那时,父亲是市劳模,也是行业标兵,改善一下住房条件,应该并不为过,可这让父亲十分为难。父亲绝不是那种计较个人得失、随时向组织伸手的人。他非常实在,总想为组织多做一些什么,而不是夺取什么。但居住的窘况,也使他甚感不安。他爱儿女,也想多给我们一点什么。他犹豫了好长时间,终于没有启口。直至对劳模的相关政策更加明确,单位领导主动关心,他才正式提出申请。

新房钥匙一到手,全家可谓欢呼雀跃了。增加了几平方米,厨卫又独用了,是很好的改善了。可父亲却觉得遗憾。因为新房在一楼,而母亲盼望着拥有一个哪怕只有一两平方米的阳台。为此,父亲常怀内疚。再后来,父亲又努力多年,终于使母亲如愿。

新居室,父亲给我留了一个小间。作为卧室兼书房。那年我刚满十九岁,这样的居住条件在我的同龄人中是少见的。这也可见父亲对我的关爱和期盼。

后来,我成家了。婚房是我所在单位增配的。但我这前的我之前的那个小房间,没有任何变化。我明白,父母亲期望我们多回家住住。这样的布置一直延续到多年之后,我又换了新房。而且,就与父母亲住的那幢楼,隔楼可望。我把小屋很好地拾掇了。那屋子才真正为父亲所拥有,改作了老两口的新卧室。

也是上帝的不公,不久,劳累了一辈子,还未好好享福的父亲突然脑梗塞全身瘫痪。住院半年多之后,我另租借了一套居室让父亲栖居。那是个能眺望浦江、外滩和港区的居室。父亲神志清醒,但因气管切开不能言语,进食也是通过鼻饲,活得很是痛苦。也只有在国庆节,焰火升腾之时,我们将父亲轻轻抱到轮椅上,推至阳台,让他感受那一份节日的欢欣,父亲才笑了,笑得那么让我们欣慰,又那么让我们心酸。毫无疑问,这是父亲这辈子呆过的最宽敞明亮的居室。倘若他能走动,能言语,也不会同意我们去租借这虽舒适但昂贵的居室的。

那天,春雨绵绵。我来到父亲最后的居所,那是一个和千百个人共存的普普通通的墓地。在那个大约一尺见方的狭小阴冷的空间,父亲已待了整整三年。

父亲,你感到孤寂、清冷吗?

几年来,你竟然没有给我托梦,述说你对寄身之处的不满?

或许,因为母亲和我们几个儿女都住得更宽敞、更舒心了,你才如此安然?

甚或,你早就明白了人生的最后归宿,才在活着的时候从不为自己的居室斤斤计较、绞尽脑汁?

为了居室,朋友可以反目,同事视若路人,兄弟大动干戈,抚育自己长大成人的父母亲也可以不管不顾,夫妻为了动迁多得面积可以搞假离婚……

每当看到这些情况,我总是想起父亲,想起父亲的居所。

一个从农村走来的平平凡凡的父亲。

一个最懂得生活、最认真生活的父亲。

他让我们很多人汗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