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学徒

[尼日利亚]奥顿·巴洛贡

奥顿·巴洛贡

Odun Balogun, 1946—

曾任教于尼日利亚贝宁大学,1992年起任教于美国特拉华州立大学。著有《黑人文学中的地位和自我身份》(Place and Self Identity in Black Literature)等。

奥贡莫拉终于熬过了学徒期,这多亏他曾有过类似的经历。这样的经历可追溯到他的曾祖父奥巴。曾祖父奥巴,一位杰出的首领。睿智的统治者。

奥贡莫拉本可以选择去上学,但是他拒绝了。他目睹了祖父的命运,他的身份由此改变。

那时他只是个孩子。他祖父正当权力的顶峰。生活日复一日悠闲自在。就像他祖父的父亲,杰出的奥巴当政时一样。祖父受到臣民的拥戴和尊敬,国家一片安宁、和平,人民生活惬意、祥和……

然而,他们来了。不请自来。仿佛这样还不够,他们居然说祖父不懂得如何管理国家。他的祖父!功勋卓著的奥巴的后代!无论是贫穷还是富有的时候,无论是叛乱还是和平时期,无论是瘟疫肆虐还是人民安康的时候,他都能沉着应对,因此成为传奇式人物!

不仅如此。他们还说,臣民生活不该如此。要推翻一切,彻底进行改革。必须要有一个全新的开始……

的确,他们立即改革,速度非人能及。奥贡莫拉,仅仅是一个孩子,目睹了这一切。他被眼前发生的事情给搞糊涂了,但他很快就懂得了,祖父为了什么而早死。当他知道了父亲不能继承祖父王位的时候,他惊恐万状。不再有人能接替功勋卓著的曾祖父的位子!他自己就没法有权有势了……

除此之外,他们要他去上学!上学意味着他接受了改革。他们还宣称他们是神派来的,公正无私!他,奥贡莫拉,英明的首领奥巴的曾孙!他永远,永远,永远,永远不会屈服。身体里流的是高贵的血,有人劝告他屈服于卑劣的统治者,信奉虚假的神,他激烈地抵抗着。那时,他仅是个孩子。

但是他得做事。他已经活在这个世上,身处这样的处境又何妨?难道那不是他出生的目的?难道就不能让这样的生活过得有意义?

奥贡莫拉接受了挑战。他决定做名手艺高超的铁匠。接着漫长的学徒之路开始了。从此生活将变得意义非凡。他这么想着。

他错了。学徒之日是他灾难之日的开始。他跟着师傅奥莫塔亚学了差不多一年,有一天师傅把他叫到一边:

“奥贡莫拉,”师傅声音温和、慈祥,“我爱你,把你当成我的儿子。你当学徒,我对你充满崇高的敬意。而且我坚信你一定不会辱没我的名声。可我看了你最近做的活,感到很伤心。”

奥贡莫拉热爱并且尊敬师傅,听了这些话,他深感愧疚,情绪很激动,声音哽咽地说:“师傅,我能否知道我做错什么了,让你这么伤心?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我就尽力改正。”

“你看你做的这些锄头、短剑、刀子等东西,”师傅继续说道,“没有一点特色,乱七八糟。不管怎么仔细检查这些东西,我都知道我费尽心力教你的,你没有学到手。我不止一次说过,打一把锄头,实用又便宜即可。一把锄头打得漂亮,可是所有人,所有人都买不起有什么用?事已至此,要不了多久大家就会说,你在学奥莫托拉。”师傅说毕,懊悔不已。

对奥莫塔亚而言,说他徒弟打的东西像奥莫托拉铁匠铺打出来的,是对手下徒弟最严厉的批评。奥贡莫拉知道这一点,他不知所措。师傅的批评,大部分是事实,但是在他内心,有一种感觉,这种感觉只属于他个人。在打造锄头的时候,他会把这种感觉融入到锄头里,使锄头更实用、更便宜、更顺手,也更漂亮。因此,他不停地打着锄头,渐渐地进入了佳境。但是他越是朝着目标迈进,打成的锄头越远离师傅的要求。他注意到了这一点,开始担心,但又希望师傅觉察不出。但是,唉……

“师傅,”奥贡莫拉开始为自己辩解,“我没有模仿奥莫托拉,我只是想以我自己的方式打锄头。”

“你还是不说的好,孩子。说些陈词滥调没用啊。他们要反对你,他们就会这样说。但是你却按照他们说的去做!你,我这么爱你!你是……”师傅情绪激动得说不下去了。然而,过了一会儿,他坐直身子,又声音严肃、不容辩解地说道:“记着,如果你选择做我的敌人,别忘了:敌人就是敌人!”

奥贡莫拉害怕了,他尽力辩解:

“我不是你的敌人,师傅。”

没有人相信他。渐渐地,在师傅的铁匠铺里,他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艰难。他想抑制自己的想法,可是,他打的东西,总有一种与师傅打造的东西不同的特质。一种毫无疑问属于他的东西。然而,师傅看到这种东西,越来越觉得他是在模仿奥莫托拉。慢慢地他对徒弟的喜爱变成了讨厌,不久又发展为敌意。解释于事无补,只会使事情变得更加糟糕。

在学徒期间,奥贡莫拉尽量沉浸到对过去的回忆中,以逃避残酷的现实。他重新回味着妈妈曾经讲给他听过的功勋卓著的家族的故事。这些事情仿佛他都亲眼看见。每天晚上他都梦见曾祖父奥巴,一位英明的首领。在梦里,他再次生活在奥巴过往的英雄事迹里,兴奋至极。

“突然瘟疫来临了。”他妈妈跟他说,“那时,奥巴统治着,国家殷实富有,臣民很是满意。生活简单而有意义,但是突然瘟疫来临了。

“疫情发展很快,是场灾难。成百成百的人死去。不久,局势变得很明显,人们要被消灭了。这时智者请示了神谕。

“‘土地神被冒犯了,要用不同寻常的方式来补偿。必须用男人的生命来赎罪,但不能靠说服,而是要出于绝对的自愿。赎罪的动机只有一个——个人对人民的热爱。否则的话,神灵就不宽恕。’所有的神谕都这么说。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自愿去牺牲自己。由此开始有成千成千的人死去。一天一大早,奥巴,睿智的首领,人民爱戴的首领,把一家人召集在一起,他款款深情地拥抱了每个人,然后宣布了他的决定。

“他的话像野火一样迅速蔓延。劝阻声不绝于耳。人们自发聚拢到一起商量着办法,派了一群代表来见奥巴。‘我们像小鸡那样死去还不够吗?我们还必须失去首领吗?失去像您这样的首领?我们宁愿都去死,也不愿失去您这样的首领。’人们劝说的话远远不止这些,但是奥巴决心已定,无人能动摇他。

“那天下午天气阴霾。大家都很伤心。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恐惧’二字。英明、功勋卓著的首领奥巴,神情泰然地向着高地走去。寂静笼罩着悲伤的人群,他们目送首领最后一程。寂静中,不时从沿途三三两两屋子里传出撕心裂肺的恸哭声,他们为失去的亲人悲痛。几乎首领每走一步,就突然间有人身子一挺,倒下去死了,而在刚才他们还活得好好的。仿佛腐烂的干树干被风一吹就折倒一样。每个人的心是悲戚的,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恐惧。

“奥巴加快了步伐,不一会儿就到了悬崖边。当首领从高地跳下时,人们个个惊恐万状。他消失了,消失在无底的深渊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土地的神灵平静了。新的生活开始了。你祖父继承了王位,他踩着功勋卓著的父亲——你曾祖父——奥巴的脚印。他是这片土地的骄傲。再一次,这片土地一片辉煌,臣民过着富足而又舒适的生活,生活过得简单而又情趣盎然……

“突然,他们来了,不速之客来了……你知道后面发生的事了,孩子。”妈妈最后说道,声音悲伤。

妈妈七年前死去,但是如今回想这些事,他觉得妈妈还活着,仿佛自己又回到了六岁时无忧无虑的光景。想到曾经的生活是那么情趣盎然,想到曾经的首领是如何治理国家,想到有一天还会有另一位首领……他十分幸福。

在艰难的学徒期,他靠这些回忆支撑着。不久奥莫塔亚开始仇恨他,很快就把他赶走了。奥贡莫拉没有拿到证明他完成学徒期的证书,他无法以此谋生。尽管如此,他觉得自己已经打好了基础,仅凭一己之力就能成为手艺高超的铁匠。不知不觉他来到河的对岸,敲开了奥莫托拉的门。

“啊,看看谁来了!进来,快进来。我不是一直说欢迎你到我家来的吗?是的……真的!我其实一点不惊讶。奥莫塔亚疯了,难道还用问吗?出了这样的事我很开心,真的。我一直梦想着有你这样的徒弟。跟我学,会完全不一样的。你可以按你的意愿,自由地打各种锄头、短剑、刀子等东西。你绝对是自由的。当然,谁愿意打一把锄头,既不经久耐用又不漂亮?买的人都知道要买质量好的,自然他们也愿意为其他方面额外付点钱。干吗担心这个人那个人的。即便这个人买得起我们的锄头,他能保证好好用它?所以,你知道的,欢迎你来,进来吧。”

奥贡莫拉就这样被他前任师傅奥莫塔亚的劲敌奥莫托拉接纳了。奥贡莫拉明白奥莫托拉接受他是有条件的,但是他也明白奥莫托拉答应给他自由。然而,近一年过去了,奥莫托拉叫住他让他解释。

“我给了你足够的时间,让你消除奥莫塔亚硬塞到你脑子里的那些混账东西。你显然漫不经心,或许,你根本就不打算……是的,是的,我完全明白。你根本没有预料到,你总是在说你无时无刻不在抵制一样东西。但是,孩子,这是老生常谈,答案就像《圣经》一样古老。你不能同时拜两个师傅,你要么赞成我,要么反对我。现在你该宣布你的立场了。”

生活对于奥贡莫拉而言,再次异常艰难。他该怎么做?他选择拒绝上学,以此维护个人的荣誉,但是结局却让事情变得更加艰难。时势艰难,尊严遭到凌辱,权力受到挑战,自己身陷他人的家庭争吵中。

奥莫塔亚和奥莫托拉,正如谣传所说,是孪生兄弟。完全一样的孪生兄弟。一个跟另一个一样个子高挑,身材健壮;一个跟另一个一样身体健康,很爱热闹;一个跟另一个一样天分很高,工作努力;一个跟另一个一样性情温和,善于社交;两个人做师傅都是好手……还可以继续数出他们的相似。然而,这两个双胞胎首先会否定他们的相似之处,否定他们之间有任何关系。他们一开始就不认识。你没有研究过地理吗?你怎么可以把住在河这边的人和住在河那边的人混淆呢?你不会辨别时间的标记吗?而且,你为什么不会区别通往未来的路和退回到过去的路呢?

争论无休无止。

奥贡莫拉都听到了。在这场家庭争吵中他压根儿不想担任仲裁人的角色,不想被迫卷入兄弟间的交火中。他只想做一名匠人,简简单单的匠人,用他自己的方式打造锄头,遇到逆境不顺心时,在梦中能见到奥巴,他的曾祖父,一位英明的首领。但面对争吵,他却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么才说得清楚。

是不是问得太多了?奥贡莫拉无法回答。他只知道现在他在学徒期,他希望能熬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