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注:

尽管毫无文学价值,但从多个方面来看,《论修道院》都是一部非凡的文献。首先,它是现存最早的罗珀语著作,虽然有些部分由于太过古老而几乎无法解读,但仍然极富吸引力。其次,它是在文中记述事件的同时期写成的(关于时间线的严重不自洽,参见拜因斯,AJA2007, 42-7)。最后,作为个人文献而不是正式编年史,它是一份来自久远年代的独特样本。因此,它给我们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倾听真实历史之声的机会。依照汉森(CJ 1987, 33ff)巧妙的论证来看,它并非文中叙述者亲笔所著。但尽管如此,它仍然是从一个对我们而言极度陌生且遥远的世界传来的遗音。

除了特别标注处之外,我的译文完全遵照佩德雷蒂的剑桥本抄本。感谢威斯康辛大学麦迪逊分校的约翰·兰卡斯特,他对众所周知的被严重篡改结尾部分进行了解读,还提出了将“ezaucho”一词译为“储布柜”的中肯建议。


灯塔常被视作修道院的象征。一盏被精心照料的摇曳灯火,在野蛮的暴风雨中用微光坚定不移地指引路途,直到太阳再次升起——不用说,这是东部地区的看法。北部和西部的修道院没有隐喻象征,因为在那里它们不是美丽的意象,而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严苛的地主,不可靠的生意伙伴,糟糕的邻居,拖沓的付款人。曾经,登斯-蒙蒂斯北边和谢维克西边三分之二的土地都是修会的所有物,他们拥有磨坊、桥梁、矿场、制革厂、伐木场、锻造厂、拦河堰、船泊位、鱼塘、水闸、渡船,以及你所需的每一样该死的东西。没错,这其中大多数确实是他们出资建造的,其他人没这个钱,因为全被修道院以地租和什一税的名义拿走了。至少北部人都是这么说的。我知道这个,因为我去过那里。

搞什么名堂,他们把钱都花到哪去了?北部人常问。惯用的答案很准确。他们把钱用来照料摇曳的灯火,花费在了五万名不停写作和抄录手稿的识字修士、颜料和画家、音乐、雕塑、建筑上,也花费在了智慧、美学、哲学、数学、知识、真理,以及无敌骄阳的荣耀上。这代价和人类历史上所有的成就相比不值一提,而担负起保存它们的责任,维护它们免受黑暗侵袭的,唯有修会而已。

他们也把钱花在了其他事情上。对牛皮纸与羊皮纸的无尽需求意味着牧养庞大的畜群,也意味着吃不完的小牛肉和羊肉,足以让你见肉就反胃,只渴望喝一碗清淡的扁豆汤。

他们还有其他的开销。修道院是皇帝们弃置尴尬的亲戚的地方,远离危险,眼不见,心不烦。要不然就只能把他们屠杀殆尽——仁慈是需要代价的。


自从皇帝病倒之后,政务大权就移交到了皇后手上,至今已经过了五年。当然了,这只是陛下身体康复之前的暂时局面。实际来说,这意味着你要入宫就得到雄狮门去,腼腆地敲敲侧门。从小窗里向外打量的那些壶盔佬是皇宫禁卫,而不是皇帝的亲卫军。这安排甚合我意。亲卫军都是从不识字的蛮族人中征募的,道理我明白——他们绝对忠诚,只听命于皇帝本人,置身于政局之外,如此等等——但我还是喜欢能听懂帝国语的守门人。用手语表达“我约定要和南岸水道副总监会面”可不是轻松事。

当然,这一次我没遇到什么问题。如果皇后派人召你入宫,使者会给你一只镶嵌祖母绿和石榴石的昂贵象牙小纺锤,守门人会把它收走,之后就谁也不会来找你麻烦了。

一个身着饰有金流苏的蓝色长袍上的侍从取走了我的头盔和佩剑,带着我爬上大概一百万级台阶,穿过足有一百万里的走廊——我刚刚在战场上度过了四个月,本以为自己体格强健,结果没过多久就累得一身是汗,喘个不停,那个挺着肥肚子的光头却高高兴兴地快步走在我前面,凉鞋在石板地上啪嗒作响——直到我们来到了紫厅的辉煌铜门之前。这时我突然能认得路了。我站在厅外等待他通报我的到来——全是军阶和头衔那一类东西,我永远也不会把它们和我的名字联系起来——然后进入厅中,孤身面圣。

当然啦,这全都是做戏,因为跟帝国与权威有关的一切总是如此。但我得说,她做得真好。皇后传召时,接见地点安排在名字可笑的“小内室”——房间足有佩尔米亚那么大,只是不包括河流——你站在光滑的大理石荒漠边缘,而她坐在对面十二尺高的窗户边,以便有充足的光线来做她的针线活。

我和你说吧,这是人类历史上政治色彩最浓重的缝纫活计。做戏就做的是这个:她虽然身为整个文明世界的皇后,但内心仍然是个普通的贤妻,不辞辛苦,俭省朴素,脚踏实地,精打细算。她就坐在黄金和象牙打造的椅子里,穿着自己纺的羊毛制成的简单衣裙,手上要么在给衣领锁边,要么在缝补磨损的床单。她这不是装样子,而是真的在做针线,皇家马厩的所有马夫穿的都是皇后陛下亲手织的袜子。而她坐在那儿数毛线的行数或者咬断丝线末端的同时,也在心里制订着六个省份的预算方案、计算着纯金币对维萨尼泰勒币的新汇率。

她没有抬头。“噢,”她说,“你来了啊。”

我嘟嚷着奉召进宫之类的话。“大点儿声!”她厉声说。我大喊着重复了一遍。她觉得老妇人理应有点儿耳背,不过她其实耳朵灵得像蝙蝠。


“我早想和你谈谈了,”她的语气让我心里一沉,“我读了军需处的报告。过去六个月就消耗了一万八千双靴子,还有九百吨锁子甲环。已经超出今年预算的百分之十七了。我的钱是天上掉下来的吗?”

“不,姑姑。”

“和你父亲一个德行。”她眯着眼睛穿针,“我一个劲儿告诉他,如果没有钱供养守备部队和要塞,获得再多辉煌胜利都没用。你出去杀十万个蛮族人,然后直接掉头回来,能达到什么目的?什么都没有,只是让蛮族人仇恨我们而已。当然了,他从来不听我的,瞧瞧现在吧!”她把针和棉线向我递来。我很会穿针,熟能生巧。“你任由那些承包商狮子大开口,就是这样,”她说,“你的毛病就是不动脑子。你觉得我只用挥挥魔杖,钱就会凭空出现。实际上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我清了清嗓子,“事实上,姑姑,我不负责军需采购。严格来说我已经不是军官了,我是帝国特使,也就是说——”

“哦,闭嘴吧!”她把针拿回去缝了几针,针脚整齐微小,“我知道你是什么,这官职还是我给你的,还记得吗?就是你姑父想把你送去斯考勒尼的那阵子。现在我有新的工作要给你,希望你别彻底搞砸。”

这种话本该让人心生怨恨。声明一下,在过去的六个月里,我和萨尚方面商定了为期两年的停战协约,解决掉了厄尔斯万的王储,还和布勒米亚人结成了摇摇欲坠的同盟,共同抵抗南方游牧民族的威胁。我并不期望这些成就被载入史册,因为它们都只是没有发生过的战争,没有机会开展的伟大战役,和帝国不需要面对的至暗时刻而已。不过,随便吧。

“好的,姑姑。”我说,“我有什么能为您效劳?”

“就是那些讨厌的海盗,”令人恐惧的海陆劫掠者在她口中仿佛只是个卖香肠要价太高的屠夫,“他们攻击了科特-罗什和科特-苏尔,放火烧得一干二净,什么都没剩下。真不光彩。所以我要派你过去。把小剪刀递给我。”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我把小剪刀递给了她。


其实,她倒也不坏。你肯定注意到她十分有技巧地提起了斯考勒尼,她永远不会让我忘记这个。如果你熟悉我糟糕的过去,就会知道我和长公主(愿她安息)在床上被人抓了个正着,已知世界的皇帝、无敌骄阳的兄弟乌尔托二世陛下因此怒不可遏。他想剁了我的“老二”,把我送去沙漠里的修道院,让我(按他的说法)反思什么叫作可接受的行为。但她拯救了我。她每天早餐时都和他念叨不休,在他午睡时也说个不停,他结束了一整天的繁重政务,快要陷入安眠时,她又会重新提起这件事:他还年轻,给那孩子一个补偿错误的机会吧,就算是为了我亲爱的不幸的弟弟,他可是为了救你的命才死的。如此这般,反反复复。多亏了她,我现在才在写这个,而不是每天晚上都摸索着检查枕头里有没有蝎子。


临危受命之后,我做了任何负责可靠的人被派往前线之前都会做的事:我料理了自己的后事。


常客在午夜之后才会光临勤勉与仁慈酒馆,但我知道她在那里。我把兜帽拉下来遮住脸——很蠢的行为,所有人都会知道你是那个试图低调的家伙,所有人都会盯着你看——然后询问其中一个女人有没有见到她。

她瞧着我,“你没听说吗?”

我花了大半夜疯狂地奔走于各个凄惨的慈善机构之间,最终,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在改造院找到了她。那堆浑蛋把她扔在了醉鬼拘留房,只给了她一张肮脏的旧毯子,含糊其词地向她保证会有人来帮她。她抬起头,对我皱眉。“嗨,你好呀。”她说。

我几乎崩溃了。这是我们俩的私人笑话,她最不喜欢的常客(大概七尺高,完全没有私人空间的概念)这么和她打招呼,让她想尖叫。“嗨,”我说,“今晚休假?”

那把刀插在她肚脐左边一寸的位置。没法儿判断她出了多少血。“我可能惹到他了,”她说,“有多糟?”

她知道我了解这方面,毕竟我是当兵的。“不怎么好。”我告诉她。

“已经不流血了,”她说话的时候嘴唇在颤抖,“刀是干净的。我的刀。你知道的,银柄的那把。”

她的那把刀一般放在枕头底下。“我会把你接出去的,”我向她保证,“我去找二十三军团的军医,你会没事的。待在这里,我马上回来。”

我跑出去的时候她说了句话,但我没听清。我狂奔到马车门,在小礼堂阶梯前找到了一顶轿子——太幸运了——拿五元泰勒币让轿夫载我赶去营房。他们一路跑着去了,老天保佑。

等我找到了医生(他已经上床睡觉了,我不得不向他下达军令),轿夫抬着我们跑回改造院的时候,我已经不奢望她还活着了。我记得自己一路上都在悄声祷告,情愿用我的性命换她活下来,仿佛真心相信上头有东西会听见我的祈祷。我不清楚。也许真的有。

那医生是个乖戾的老家伙,但一看见伤员就不管其他的了。我把轿夫们拉了进来当搬运工,他们像抬糖人一样把她抬了出去。“不能把她带回营房,”医生告诉我,“违反军规。”

我没想到这个,而医生视军规如生命。你瞧,我其实没有房子,也没有自己的家,平时只是在各个宫殿里暂住而已。真蠢啊。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这点。

我没有房子,但我有钱。“西坡的凯西利亚大宅,”我对轿夫说,“知道吗?”

蠢问题。那是河北岸最重要的地标之一。他们顺利到达,听到我让他们把门踢开时不太乐意,但又拿了五泰勒币之后就没意见了。“你不能这么冲进去。”医生说。我对他怒目而视,指出房子本来就在等待出售,而我决定买下它,明早就立刻派人带着支票去找代理商,现在快他妈干你的活去。

我待了一个小时左右,然后再也无法忍受,留下医生一个人,告诉轿夫们(尽管没有要求,他们还是自觉留下来待命。真是神奇,当世界与你为敌的时候,总会有一些微不足道的陌生人一路伴随你到最后)把我载去“骑士”那里。我踢门吵醒了他们。开门的那个男人准备去叫巡逻队的时候,我告诉他我是来买凯西利亚大宅的。

“现在是凌晨三点,”那人说,“非要这么急吗?”

“要价是多少?”

他用手指揉着眼睛赶走困意。“六百万。”他说。

“有纸吗?”

我以金十字神殿的名义写了一张支票,然后交给了他。他盯着支票,看见我的名字,他的神情变了。请进,他说,请坐,别拘束,您想来点儿茶和蜂蜜蛋糕吗?我说,谢谢,我赶时间。他眨了眨眼,开始说起钥匙的事。我告诉他没事,我不需要钥匙。

真奇怪,对吧,在出现这样的情况之前,你对一些事情——非常巨大,重要,塑造并掌控你的人生的事情—— 一无所知。我没意识到我没有家。我没意识到我爱她,胜过世上任何人或事物。

“不要紧了,小伙子们,”我对轿夫们说,“不用跑了。”

——因为我并不急着回凯西利亚大宅(现在已经是我的财产和我的家了)。怀着希望前进比赶到目的地之后听见坏消息要好。但我们似乎没花什么时间就抵达了西坡。我只来得及做好心理准备,就像我曾在其他情况下做过的那样。你知道那个说法的。抱最大的希望,做最坏的打算。

所以,我真的没有料到医生会一脸不快地告诉我“她会没事的”。一阵不可思议的轻松感席卷了我,让我觉得头重脚轻。

“真的吗?”我问。

他白了我一眼,这是我自找的。“假的,我逗你玩的。当然是真的了,她会没事的,过段时间就能康复。拜托,这样的伤你没少见过啊。”他皱起眉头,突然记起了什么,“我不是帮你缝合过这种伤口吗?”他说,“三年前科洛里斯战役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