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一个小山村里,三兄弟和母亲一起,住着一座抹灰篱笆墙的小屋。他们没有自己的地,连一片能种点儿卷心菜的小地也没有,所以在他们长大的日子里,生活真是不易。等到最大的孩子十二岁的时候,他们的母亲依然魅力十足,依然非常友善,但是她的美丽已经不足以挣钱了。所以,一天晚上,她让三个儿子坐下来,跟他们认真地说了一番话。我们现在太穷了,她说,我得卖掉你们其中一个。你们每一个我都非常疼爱,所以我没有办法做出选择,你们得自己做决定。
二儿子和小儿子号啕大哭,但大儿子没有犹豫。别担心,他说,我去。我是长子,这是我的责任。
另外两个儿子同意了。他俩很不安,因为他们爱他们的哥哥,因为他高大强壮,一直保护他们,让他们免遭其他孩子的欺负,还在他们饿的时候偷东西给他们吃。但是他们又不想被卖掉,所以在号啕大哭之外,他们并没有表示反对。
如果你想被卖掉,你得去卡伦达玛雅的集市。各地的买家都会去那个集市,包括斯科利亚和维萨尼共和国的买家,当然还有帝国的买家。再过一个星期就得去集市的时候,大儿子一早就出了门,然后没有回来。另外两个儿子非常伤心。他们估计哥哥是改变主意然后逃走了。他们并不怪他——如果被选中的是他们,他们也会跑的——但是这又意味着,他们俩当中有一个要被卖掉了,这一点他们可是一点儿也不喜欢。他们是愿意抛硬币决定谁去的,但是他们没有硬币。他们叫母亲做选择,但是她最近靠她的友善换来了一小瓶白兰地,所以也做不了决定。
我知道,我说,让无敌骄阳为我们做决定吧。
我的弟弟埃达克斯不相信无敌骄阳。好吧,他并不否认祂的存在——他是一个农民,他的头脑根本思考不出什么见解,比如我们在这个宇宙里是孤独的,上面什么人也没有,只有云朵之类的——但是他觉得上天对我们理都不理。他说了这样的话,于是我捡起一块石头去打他。这是非常重要的,我们必须把渎神的行为扼杀在摇篮里。你这个蠢蛋,他说,看看你都做了什么。这伤会好的,我向他保证道(我没说错,会好到一定程度,不过即便到了现在,人们看到他脸上的伤疤时还是会皱眉眯眼),你休要再说这种话了。他看着我,然后咧嘴笑了。必须是你了,他说。谁会花好价钱买一个只有一只眼睛的孩子呢?
他当然是在对他的伤势夸大其词,但是他的说法是有道理的,我没法反驳,然后他开始大笑起来。我想要继续打他,但是我对他造成的伤害已经让我太过害怕。所以我用煮过的车前草和针线非常努力地帮他缝好了伤口。他号叫得跟杀猪一样。我缝得不怎么样,因为他一直在挣扎和颤抖。
第二天晚上,就是赶集的前一天,尼科回来了。他浑身惨白,像白纸一样,而他的衣服则因为血渍干掉而变成了黄色。你他妈去哪里了,我们问他。
他解释了。有人跟他说,阉人在卡伦达集市上能比完整的小孩卖出高一倍的价钱,所以他想,如果他反正要被卖掉,为什么不争取最高的价格呢?于是他到了隔壁农场找经营牲口的人,那人说他疯了,把他赶走了。于是呢,尼科毕竟是尼科,他在一棵安静的树下坐下来,琢磨起来,从最基本的原则出发,想好了该怎么做。然后他磨好了他的刀——说是刀,其实就是他六岁的时候在树篱里发现的一块三英寸长的刀片——然后点了一小堆火,拣了几块大石头,扔到火中加热。然后他割下了自己的鸡巴,不留余地,一直割到了根子上。
他说他没想到会有那么多血。他后来告诉我,那血涌得就像劈开水管后喷出来的水一样,有那么一刻他是真的很害怕。他的计划是拿一块烧热的石头去把伤口灼出疤,止血,但是他用两根棍子去把石头夹出来的时候,石头老是夹不住,总是掉下来。等血喷得到处都是的时候,他感觉自己要晕过去了,有点儿像是醉了,又非常非常困。于是他直接用手从红色的余烬里抓起了石头,但是他握不住,石头又从他手里掉了下来,然后他就晕过去了。
他醒过来的时候像是躺在一片泥淖里,伤口流出的血已经浸入了腐叶土,看上去像是在猪窝里一样。他太虚弱了,几乎无法呼吸。但是他抬头看时,发现太阳比之前要远得多了,所以时间过去了不少……然后他又想到,他可能晕了很久了,可能晕了一整天,他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已经错过了卡伦达集市,那样的话,两个弟弟肯定有一个被卖掉了。所以他爬起来,走回村里。
当母亲听说了他所做的一切,她哭得呼天抢地,不肯停歇,可是已经没什么用了。埃达克斯和我用变质了的奶酪和苹果干喂饱了尼科,因为屋子里就这些吃的了。然后他说他感觉好多了,但是我觉得他说的不是真话,接着就到了该去卡伦达的时候了。
我之前好像提了,尼科很强壮。多年以后,我问了一个很著名的医生,他说尼科那么做按理说应该已经死了,能活下来真是一个奇迹——然后他顿了一下,因为奇迹通常是指无敌骄阳为了扬善所安排的事情,而我们在谈的是尼科。真是一件不寻常的事,医生接着说,尼科失了那么多的血,居然还能活下来——更别提还有感染的风险,还有那把锈刀可能导致的破伤风。而且接下来还走了十二英里山路去卡伦达,那真是——他一时词穷了。太吓人了,我建议道。他想了一会儿,点点头。太吓人了,他说,真是。
用各种办法,我们抵达了卡伦达,那时集市正要开始。你想卖东西就得赶早,不然贩子早早地就把准备的钱花光了。我们把尼科拖到了第一个摊位,他们看了看他。五先令,他们说。
然后尼科解释起来,他已经阉了,所以价钱是十二先令六便士。那让我们看一眼,贩子说。尼科掀起袍子给他看,贩子笑了。抱歉,孩子。他说,这不算数。
想做一个正宗的阉人,他解释说,你得把蛋蛋割掉。阉人没有蛋蛋,所以才会有那种平和、温顺、愉悦的性格,那才是人们愿意花大价钱的原因。直接把鸡巴剁下来是没用的,要说有什么影响,那反而会拉低价格,因为你剁了鸡巴后又不能生育了。然后他问,哪个小丑给你剁的?然后尼科说,我自己剁的。贩子盯着他。四先令,他说。不行就拉倒。
我们决定拉倒。我们继续向前,光顾了所有的贩子,但是没人感兴趣。他是个大壮小子,他们说,但是显然,要么就是蠢得不得了,要么就是精神有问题,所以,四先令,这已经是因为慷慨才开出的价钱。
这时候我们都非常伤心。我已经眼泪直流,因为,显然,我们不能空着手回家,而有那么三四个贩子老盯着我看,其中一个出价六先令要买我。埃达克斯在埋怨尼科,说他太蠢了,而尼科又开始流血了,虽然只是沿着他的腿流下来的一条细流,像是一个小男孩尿了裤子。母亲会生我们的气的,埃达克斯一直说。我知道我当时应该说,没事,卖掉我就行了。但是我说不出来,我太害怕了,太自私了,于是我抽泣起来,然后尼科不得不叫我们俩都闭嘴。
然后,我们走到了最后一个摊位,那里有一个光头老人,和另一个很矮的老人。那矮个儿一头浓密飘逸的白发,发丝柔软得像女孩一样。这时候尼科已经累得几乎说不出话了,所以不得不由我站出来沟通。我解释之后,那个光头照样来了一句,让我们看一眼。然后我掀起了尼科衣服的下摆。那个光头和那个满头银发的人看着那团凌乱的伤口,微微皱起了眉头。你们想把他卖多少钱,他们问。
十二先令六便士,我说。两个老人对视了一眼,光头的那个在另一个的耳边轻声说了什么。然后他看着我,说,我们最多能给你十四先令。
我差点儿说,不,十二先令,但是埃达克斯戳了戳我的肋骨。好吧,我说。这就是我们卖掉哥哥的过程。就这么简单。
信仰的问题。
尼科相信——埃达克斯也有同样的想法,但谁管他怎么看呢?——无敌骄阳是存在的,但是他只会管重要的事和重要的人,这也是为什么尼科觉得应该为宽恕仪式开这么高的价。当然了,他说,你花五十苏勒德斯也能买到一样的服务,但收钱的是某个红鼻子的乡下教士,那根本没用,钱也是白花。但是如果大领唱人亲自帮你说情,祂就真的会听到,而且会记下来,这样你的罪就会被原谅,你的灵魂就会被洗净。你在什么地方花四十万苏勒德斯能换到比这还有价值的东西?
(要记得,尼科这辈子从来没接受过任何神学训练。他之所以会成为大领唱人,是因为这份工作是和御马监伯爵捆绑在一起的。这很有用,尼科告诉我,因为这是神职人员的好处。他做唱诗人的时候会按时去神庙,主要是为了在唱诗的时候做一些事情。)
我不赞同。我相信祂在观察我们每一个人,仔细地记录着我们说的一切,我们做的一切,而且,不管是早是晚,他都会为我们论功行赏,论罪处罚。这不是一个让人舒服的想法。事实上,说我相信都是不对的。我知道。说相信就意味着对这件事还有一点儿疑问或不确定。我知道。相信我。
过了一些年,尼科抓到了那个银发老人(那个光头当时已经死了),在他把老人钉死在十字架上之前,他问,你为什么要买我,为什么要花这么多钱买我?对于这个问题,老人回答说,他和他的搭档跟帝国政府机关有很多生意往来,而当时帝国非常需要阉人——当时出现了短缺,你敢相信吗?那是因为帝国和厄尔巴夫雷斯之间的和平,意味着不再有战俘——所以他们对于蛋蛋的细节并不那么在意,只要能填上空缺就行。那为什么要多给我们钱呢?这个嘛,那人说,你们当时看上去那么悲哀狼狈,我们为你们感到难过。这个回答当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帮助。当时尼科正急切地要解决掉所有见证过他早年生活的人,而钉十字架——怎么说呢,他的性格是有点儿狠。这性格一直存在,藏在表面之下。他就是这样的人,或者说,无敌骄阳就把他造成了这样的人。
另外,尼科还发现了关于一头漂亮银发的奥秘。看来,如果你在变声之前阉割,你就永远不会秃头,你的头发就会很漂亮。那贩子阉割的时候才六岁,割完就抛之脑后了。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尼科被卖给了秘书处,他们把他训练成了一个书记员。他非常乐意地做好了这份工作。没多会儿工夫,他学会了识文断字,那么勤奋,那么急于学习,那么急于讨好别人。他的头脑总是很清晰,他一直很聪明。没多会儿工夫,他就成了物料部不可或缺的人员了。他知道每一样东西在什么地方,记得每一个人的名字,知道哪种申请应该填哪种表格,很快他就在上司花很长的时间吃午饭的空当,试着执掌整个部门了。所以,当内务府来挖尼科的时候,他们暴跳如雷,不过,当然了,没人能拒绝内务府的要求,于是尼科离开了省里,去了都城。很快,每一个人都夸赞尼科把工程书记员的工作做得多么好。按照这个职位的规定,他恢复了自由人的身份。这当然是一份烂工作,虽然无比重要,也无比繁杂,因为每一堵破裂的墙壁,每一块松垮的天花板砖,每一项逾期的工程,每一项预算超支的工程,都是你的错。所以他们才非常高兴尼科接了这份工作。不过,在尼科当工程书记员的时候,没有破裂的墙壁,没有松垮的天花板砖,每一项工程都会按期完成,而且不会超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