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自己的集子命名是一件伤感的事情。终究没有一个名字是真正让我满意的。最多也只是无限接近心中的那个白月光。完了,就一个人坐在那里感慨:又送一个女儿出嫁了呀。她以后就有了独立的命运,老母亲的心,欣慰过后还是有些许的失落。
我写得慢,一本书要写三四年,放怀里捂久了,每一个字都是贴着皮肤的,伴着心跳和呼吸历经了那么多个日日夜夜。如今剥落成集,我还得在短时间内面对一种虚无,不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的虚无。
我曾经想把这本集子命名为“斑斓”,但又觉得这个名字是不是太狂妄了?那文章得要好到什么程度才敢称之为“斑斓”啊?想到此,我就心虚起来。“斑斓”二字,我怕是够不着了。刚说要放弃,心里却又屡屡蠢动着。转念一想,若这本就命名“斑斓”了,那我接下来的文章还要怎么写?珠玉在前,后面的压力实在太大了。“斑斓”啊,本该是高处的一个存在,我能做的似乎只有仰望它——就像璀璨的星空,闪耀深邃华彩之光的豹。
那我就无限接近于斑斓吧。
我又想到了“心灵颂”这三个字。这三个字倒是契合这本书的主旨内容。我的文字终究还是为着那些干净的灵魂在喃喃唱颂啊。也为了我自己。从久远的时光走来,这一路披荆斩棘,从幽暗抵达蓝,再到无尽的灰白,最后向着明黄矫健一跃,啊,仿佛是头顶砸开了光。我是如何成了我?多少影子和镜像,照见的是一宗又一宗的往事和一个又一个的面容,我用文字细细触摸过。在满心风雪的中年,我看见一种澄澈的深情久久地沉浸在语言的唱念里。可是,“心灵颂”是不是太过宏大了呀,而且它像一种响彻头顶的巨大合唱,大到像一个容器,它装下了我,却又淹没了我。它碾压了一切声音。
正踌躇着。出版社给出了意见,要不就命名为“镜中颜尚朱”?这本是集子中一篇作品的名字。初品,有一股倔强的意味在里头。我把这个名字发在微信群里让朋友们讨论,他们皆认为,这个名字跟我作品的风格不太一样。镜中颜尚朱,本是一句五言诗,取自“镜中颜尚朱,庭前萱正绿”,它透着一股江南的气息,文人的情趣,和一种灵魂的轻盈感。
读过我文章的人,都知道我大概属于“盐系”的那一类。沉默、坚硬,还有悲伤。面对灵魂之重,生命之重,我总是面目狰狞地对抗着什么,叫喊着什么。我,披头散发,用语言的利刃写着那些痛彻心扉的人和事,即使是爱,也是意味着告别。当然也会有和煦的风和人间的温情,也会有散落一地的笑语和明媚的春光。更多的时候,孤独是致密的罐笼,外面的人全然听不见也看不见。已然中年了,环顾周遭,我还有什么?
白发爬上鬓角,地上落的全是黑发。牙豁出口子。低头照镜子,脸也垮了。近视还加上了老花。我常忘记念叨已久的重要事件,家里四壁贴满了记事贴。月经开始紊乱,睡得浅,吃得多,还备受偏头痛的煎熬。我时常在黄昏莫名地头痛,它不剧烈,隐隐地,却持续到凌晨,令我不得安睡。我的书桌开始摆满了奇奇怪怪的药瓶子。我所有计划要做的事,最终会因为身体横生出的某种不适,而不得不放弃。这是我在两年前根本就不会去预设的因素。现在,它却是我第一个需要考虑的阻碍因素。我开始走向衰老了吗?
那么,“镜中颜尚朱”是不是我最后的倔强了?
这不仅仅是颜,更多还是精神层面的吧。我分明还有着一颗滚烫的心和不屈的灵魂。我还有强烈的胜负欲和大争之心。我要写出以潜伏工厂四十多天的经历为蓝本的《无尘车间》《日结工》,以及那些正在消逝的美好事物。秩序,克制,开阔,平静,足以让我抵抗中年对肉身与精神的侵蚀和损害,给自己一个缓冲,来慢慢消化自己已经开始走向衰老的事实。
我出了四本散文集,分别是《下落不明的生活》《匿名者》《奔跑者》《沉默,坚硬,还有悲伤》,而这本即将出版的《镜中颜尚朱》,仅从书名上看,它是多么不同啊,然而,从文章的气质与文字的性格来看,塞壬依然还是那个塞壬。凛冽。坚硬。满怀深情。在这本《镜中颜尚朱》里,读着《即使雪落满舱》《追赶出租车的女人》《缓缓的归途》《隐匿的时光》,还有《翁源手记》,你一定会与我再次相遇。那是我们灵魂相似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