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了解女人(阿摩司·奥兹作品)
- (以)阿摩司·奥兹
- 2017字
- 2022-04-15 16:30:26
在从市郊的拉马洛坦驱车回伊本·伽比柔尔大街中心的办公室的路上,经纪人发表着长篇独白。他大谈房地产市场、股市的暴跌、在他看来越弄越糟的新经济政策,以及该打板子的现政府。他向约珥解释说,那房产的主人,约西·克莱默,跟他有私交,是以色列航空公司的部门经理;他突然被派去纽约长驻三年,从接到通知到出发总共不到两周的时间,刚刚来得及携妻儿匆匆离开,抓住一个以色列同胞从昆斯区迁往迈阿密的机会,住进了他腾出的那套公寓。
在他看来,坐在他右边的这个男人不像是到最后关头改变主意的人:在一个半小时内看两处房产,然后在第三处落脚才二十分钟,就决定租下来,连个价也不还,这样的顾客现在是不会脱钩了。不过出于职业责任心,经纪人觉得应该继续游说,好让他身边这个沉默寡言的人明白他占了大便宜。他也很好奇,想了解这个陌生人。他行动迟缓,眼角边那些细小的皱纹透着一丝略含嘲弄的凝滞的微笑,这微笑意味深长,是那薄薄的双唇也难以表达的。于是经纪人大唱赞歌,夸起那座房子的种种好处:这幢分离式的房子位于近郊的一个高级住宅区,是按高标准建造的,就是人们所说的“最先进的”住宅。隔壁邻居是一对美国兄妹,善良可靠,是底特律某慈善基金会派出的代表。所以,平静和安宁是有保证的。整个街区都是精美整洁的别墅;有一个地下停车场;离正门仅两百码远处有一个商业区和一所学校;到海滨只需二十分钟;整个城市触手可及。那房子,你也看过了,家具设备一应俱全,因为房主克莱默夫妇是有品位的人,不管怎么说,你可以肯定,在以色列航空公司经理的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从国外进口的,百分之百的真品,包括所有的零配件。谁都看得出你是个精明人,知道如何速作决断。要是我的顾客都像你一样该多好——这话我已经说过了。我想冒昧地问一句,你是干什么的?
约珥思索着,仿佛在用镊子挑拣词语。然后他回答:
“我为政府工作。”
他接着干他正在干的事: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搁在面前放杂物的凹槽上,在深蓝色的塑料面上停一会儿,然后挪开,动作时而急促,时而柔缓,时而轻悄。然后又重新开始。可是汽车的颠簸使他无法得出任何结论。其实他并不知道问题是什么。拜占庭风格的受难圣像尽管长着胡子,却有着一张少女的面容。
“你妻子呢?她工作吗?”
“她死了。”
经纪人礼貌地说:“对不起。”难堪之余,他觉得应该再说几句:“我妻子也有病。头疼欲裂,医生却找不出病因。那么,孩子们多大了?”
约珥仿佛再次在脑子里核查事实的准确性,选择仔细设计的答案:
“只有一个女儿。十六岁半。”
经纪人咧嘴一笑,因急于跟这个陌生人建立男人间的友谊,他用亲昵的语调说:
“不是个轻松的年龄,嗯?男朋友、青春期危机、要钱买衣服,诸如此类的事。”他接着问,“能否冒昧地问,为什么需要四间卧室?”约珥没有回答。经纪人道歉说,当然这不关他的事,只是,怎么说呢,只是出于无聊的好奇罢了。他自己有两个男孩,一个十九岁,一个二十岁,两人相差不到一岁半。很成问题。两人都参了军,都在作战部队。黎巴嫩那边的破事儿结束了也好,算是结束了吧,只可惜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完事了;尽管他本人与左翼分子毫无瓜葛,但他也这么说。你对这事有什么看法?
“我们还有两位老太太,”约珥回答前一个问题,声音低沉平稳,“她祖母和外祖母将跟我们一起住。”他闭上眼睛,就好像结束了谈话。让他感到疲倦的就是这双眼睛。不知为什么,他在心里重复着经纪人说过的话。男朋友。青春期危机。海滨。整个城市触手可及。
经纪人说:
“我们何不把你的女儿介绍给我的儿子们?也许他们中的一个会跟她处得来呢。我进城总是走这条路,不走人人都走的那条路。这条路有点绕,但可以避开四五个讨厌的红绿灯。顺便告诉你,我也住在拉马洛坦。离你家不远。我是说,离你选中的房子不远。我会给你我家的电话号码,有事可以给我打电话。不一定会有事。只要你愿意,随时给我打电话。我很乐意带你在附近转转,帮你熟悉这里的一切。最重要的是要记住,在高峰时间进城,要走这条路。我在炮兵部队当兵的时候,我们的团长名叫吉米·加尔,他掉了一只耳朵,你一定听说过他。他常说,两点之间只有一条直线,那条线上总是挤满了白痴。你听说过这话吗?”
约珥说:
“谢谢。”
经纪人絮絮叨叨地又说了些关于那时的军队和现在的军队的话,然后停住了口,打开了收音机;流行音乐台正在播放一则傻里傻气的商业广告。突然,仿佛他身边这个人的悲哀感染了他,他伸手把台调到了古典音乐节目。
他们默默地行驶着。潮湿的夏季,下午四点三十分的特拉维夫让约珥感觉愤怒、疲惫。相比之下,耶路撒冷在他脑海里是另一种景象,一团冬晖镶嵌在厚厚的雨云中间,在灰暗的黄昏中熠熠闪烁。
音乐节目正在播放巴洛克风格的作品。约珥也住了手,缩回手指,双手插在两膝之间,好像在取暖。他突然感到一阵轻松,因为他似乎终于找到了他所寻找的东西:那食肉猛兽没有眼睛。那艺术家——毕竟是业余的——忘了刻眼睛。或许它有眼睛,只是安错了地方。或是一大一小。他得再看一遍。无论怎样,现在绝望还为时过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