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四年,时年四十五岁的王能好,决定去外面打工。打工的目的,赚钱是其次。发财的愿景,不能说没有,并不像他对外宣扬的那样,要成为老板,要买车买房;更不像有些人认为的那样,成为岭子镇的首富。这个难度并不小,邻村宏远集团的马宏远,尽管拖欠银行几十亿的贷款,矗立在镇郊以及外市的大片厂区,估值也有几亿。老马当包工头领着村民盖房发家的那几年,他可能还是王能好的奋斗目标,几十年后,王能好打心眼里瞧不上他了,欠了银行那么多钱,他还能睡得着觉,这还是人养的吗?每个人对发财的标准不同,在劳务市场,一天不歇,一个月下来六千多块;去外面打工,一天不歇,一个月下来到手万余。后者是王能好触手可及的发财标准。
四十多岁,王能好突发奇想背井离乡打工,不是外面多吸引人,而是眼下的生活让他失望。缺少新鲜,十几年如一日在劳务市场找活,再干十几年也是这样;缺少刺激,嫁过来的媳妇,在村里举行简朴的婚礼仪式,就到城里过日子去了,村里剩下的都是些老面孔,见面说的话总是老一套。这两年,那些热心的妇女,也不再为他的婚事奔走。王能好对过去因种种原因没和自己成婚的女性们,又开始幻想,内心不时翻腾出的一丝悔意,让他都瞧不上自己了。生活亟须改变,是主因。亲友不同意他的决定,也是站在各自的立场考虑。王母不同意,是老大走了,平时家里的大小事务,眼前没人使唤。她有三个儿子,丈夫也健在,除了老大王能好,都不把她放在眼里。王父不同意,大儿子这么一走,家里的一些事,难免要他去做。老三知道王能好要走,说了句,不出去他不知道自己几两沉,不回来更好。老二知道王能好要走时正在掌勺,舀出一锅辣子肉,笑着说,哪里也不缺他这个大爷,咱这里装不下他了。好在王能好无妻无子,没有家庭的拖累。走的时候,他扔下一句话,出去见下世面,说不定还能领个女的回来。
王能好第一次外出打工,因家庭变故,只维持了二十五天。这二十五天,他后来很少向人提及,有人问,他说得最多的也就是在上海的见闻,坐过地铁,比汽车快多了,像火车。外滩没去过,他说,没什么好去的,就是楼高点。南方雨水多,他们不种地,少收不少粮食。他们吃大米,饭菜不咸不淡的,没味道,不中吃。言语中对上海的轻蔑,是王能好为回乡找的借口,并不是自己没混好才回来的,而是不值得。不说打工的事,不是不想说,确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作为山东农村一名资深的泥瓦匠,在工地的时日,王能好缺乏参与感,在吊车、挖土机等机械的衬托下,自己能做的极其有限。
正文中的七天,是王能好返乡当天及在家的日子,隐去打工的二十多天是有意为之,一方面确实乏善可陈,在其人生的重要性上,也远不及在家的七天所产生的影响。七天后,王能好又背井离乡,去外面打工,这次他去的是北京。春节没回家,几个月后——来年开春,他才返乡。这种疏离的关系,一度让家人陷入了不切实际的幻想中,他太忙了,不会是真发财了要忘本吧。王能好一米六的个头,瘦到不足一百斤,蓬头垢面,拖着更跛的腿脚,逃荒般回到家中,短暂的问候后,失落的情绪写满了亲人的脸,只落下一句,人回来就行。
回到二〇一四年的十一月份,王能好从上海回来,处理完家事,在家里待了七天。这几天,他心神不宁,对外面的世界抱有幻想,认为生活还会有起色,一心想要再出去。这是他一生中,最后的年轻状态——也只维持了七天。后来,王能好感觉自己老了,他尽管还健谈,还卖体力,心已经死掉了一块,没有了雄心壮志。他更喜欢喝酒,酒后给人打电话,或哭或闹,质问对方为什么瞧不起自己,颠来倒去问对方要不要钱。醒来后,王能好照旧过着眼下的生活。话多讨嫌,节俭抠门,是他留给外界的一贯印象。
心里有事惦记还好,王能好说,就怕没什么惦记的。他后来还试图找个对象,也仅将其限定为生活的伴侣,不再认为是感情,或者是爱。他没心气了。在伴侣的挑选上,也拒绝过,不像以往认为的别人配不上他,他觉得配不上别人了。他没意识到,自己只能再活五年。那七天,是他余生中最后的骚动,最后的活力,最后的对世界美好的向往。七天过后,王能好还是四十五岁,却已经进入了暮年。对一个生命定格在五十岁的人来说,四十五岁,他已经步入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