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圣上圣明,做臣子的就有福了

蓝田北。

从一马平川的长安东南而向,过灞桥,地势渐峥嵘,再向前行是华胥,华胥过后便是蓝田县了。

再出蓝田县,便是茫茫的秦岭山区。山内有一条要道,时称武关道,可直通南阳盆地。蓝田扼守这条入关要道的西端。

当年黄巢败逃后,便是走的蓝田,然后过武关道出了关中。

孙惟晟的扈驾都营寨便拔起于蓝田北部的高地上,俯视蓝田县,背后沟通华州。

孙惟晟严于治军。他要求营内每日卯时响鼓,鼓响三通,每通一百零八声,凡鼓槌落定而未至校场者,或至而衣冠不整者,轻则罚做苦役三日,重则当众鞭笞。整饬营内纪律,凡出入营寨,必持号旗、对口令,望楼、烽台、门辕、库房各处值卫不得片刻擅离,营外每隔两个时辰派出一支游骑巡逻,定时交接。另一面,他又爱护部卒,赏罚无私,大述同乡之谊,部队虽更名扈驾都,却从不见“护驾”旗号,营辕门旗上书的仍是“盐州”二字……

七月十二日,营内的正常生活被打破了。

所有将士齐聚校场,聆听长官训话、分发赏赐,随后是掌书记宣读军规,再随后,各部士卒有序离场,各回营房收拾行装。

底层军卒们不知道他们的下一个目的地在何处,是换一个地方驻营,还是直接奔赴沙场?长官没说,将校不敢擅言,他们更不敢擅问,“孙阎王”可不是白讲的……

中军帐内。

孙惟晟正在亲兵的帮助下,费力地套上铁甲、串好皮扣,他已经有几年未披铁甲了。

再是铁打的汉子,也不得不服老。

加之近来身体不好,每做一下动作,嗓子里便要咳出两声。

孙惟晟不想咳出声来。

军营如同森林,将军必须得是最强壮的那头猛兽,方可号令众部从、震慑群小,若一旦他失去了往日的强壮,恐怕……

可越是努力压制,孙惟晟就越止不住咳嗽,咳得越来越大声,整个脖子都胀红了。

孙德昭进来时,正听到一连串的咳嗽声,忙上前劝道:“阿耶,你这又是何苦呢?”

孙惟晟摇了摇头,一边调试着身上的铁甲,几年未穿,这些老伙计们越来越重了,一边道:“昨日你也看见了,左神策军已尽数离开京城朝南去了,现在,轮到我们出发了。”

“孩儿的意思是,”孙德昭知道父亲忌讳谈他的身体,斟酌一番后劝道,“此事可交由孩儿代劳,父亲何必亲自前往?”

“为父当然知道你的本事,只是,你那日面见圣上,得来的口谕是什么?”

“命我们父子二人即日起兵……”

孙德昭这才明白过来,哑然失笑,父亲也太固执了些。

“圣上不知道我们这边的具体情况,才随口这么一说,其实,由孩儿单独领兵前去,也是一样的效果……”

孙惟晟却脸色一变,严肃地训道:“圣上金口玉言,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圣谕,是旨令,做臣子的当不折不扣地执行,岂可视作儿戏?”

孙德昭再次哑然。

父亲难道就不明白如今天下的形势么?

天子就是供在庙里的一尊泥菩萨,最多没事时去孝敬点香火,谁还真把他当做神灵?

偏偏自己的父亲还这般老实,恪守着那些过时的东西,这样下去,迟早是会吃大亏的……

孙惟晟瞄了儿子一眼:“小兔崽子!你一撅屁股,老子就知道你要放什么屁。心里藏着什么话,说出来!”

孙德昭看了圈帐内,几个亲兵都是盐州的老人,跟了父亲十几年,绝对忠心可靠。

才小心翼翼道:“孩儿认为,我们身为人臣,世受李唐家的恩惠,自当尽忠尽孝,可如今这个形势,却是逼着人不得不多为自己考虑些……总得先把自个保住,才能效忠圣上……阿耶以为如何?”

“还算是没白吃这么多年粮。”

孙惟晟已穿戴好甲胄,再活动下浑身的关节,感受甲胄在身的力量。

“我且问你,圣上既要召用我们,却为何又将我们派往东渭桥?”

这个问题并不复杂,孙德昭当即答道:“因为圣上并不完全信任我们,不敢贸然调我们入京。”

不想孙惟晟却摇了摇头:“你说的这些,黄毛小儿都能看得出来,算不得什么见解?”

孙德昭心里一凛。

身为人子,总是渴望能得到父亲的肯定。

他又聚精会神思考了许久……

可依旧得不到答案,只有躬身请教:“孩儿愚钝,请父亲教诲。”

“不会让你白受训的。你听好了,圣上既要借助我们的力量,却又不把我们直接调入京城,说明圣上行事谨慎,并非莽撞之人。既如此,圣上又为何要突然向右神策军下手?”

孙德昭闻言一惊。

他确实未曾仔细思虑这一点……

好在他并不糊涂,随即恍然大悟。

“阿耶高见。”

天子既是行事稳妥之人,便不可能行贸然之举。

也即是说,天子已在京内布局妥当,有充足的把握除掉右军,那么他们为天子效命,看似凶险,实则是攫取功名的大好机会……

孺子可教,孙惟晟满意地看了一眼自己的爱子:“想清楚了就好,去替我牵来坐骑,出发的时辰到了。还有孙十将那边你也催一下,叫他赶紧赴京,莫要误了圣上的时辰……”

“孩儿遵命。”

孙德昭喜滋滋地去了。

难怪父亲要抱病亲往,姜还是老的辣啊。

只可惜天子并不信任他们,没安排他们入京除贼,不然,若能亲手砍下刘季述或西门重遂一人中的脑袋,那才是真正的大功劳……

孙惟晟已跨上了战马,回首他的三千子弟兵,虽然装备简陋了些,只有三分之一的人能穿上皮甲,能套铁甲的,几乎只有手下几个十将了,更远及不上京内那些真正的禁军……可他们个个生得壮实,精气饱满,亦不失为骁勇之师,尤其是两块仿佛家乡印记般的红仆仆的脸蛋,瞧着就令人欢喜……

养兵千日,终于到了一试刀锋的时候了。

孙惟晟胸中顿时豪气万丈。

随后他又望向了京城方向,有感而发:“圣上圣明,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就有福了。”

孙德昭紧随父亲身后,听见了这句话,也随着一起望向京城。

他能体会父亲此时的心情。

他们不是朱全忠、李克用那般的当世大枭雄,没有那么多人马和地盘,也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他们图的,无非是得遇明主,在这个混乱的世道里安身立命……

最多再图点荣华富贵,荫庇子孙……

既然如此,那个明主若能是当今天子,便再好不过了。

既有搏功名,亦可保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