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静物绘画与静物摄影

先来说说静物绘画和静物摄影的关系——因为我们希望讨论的画意风格,就是从静物绘画开始的。

这里有一个个案,非常有趣地验证了静物绘画和静物摄影的渊源。

著名画家乔治·莫兰迪(Giorgio Morand)是20世纪最伟大的艺术家之一,至少在抵抗巴黎的魅力诱惑这一点上,无人能及。这其中有多种原因,不仅仅是因为他和家乡之间那种难以割舍的强烈情感。他在同样的屋子里生活、工作整整五十年。

网上有文章介绍说,莫兰迪出生于意大利的博洛尼亚,终身未婚,极少外出远游,仅往返于画室与教书的学校之间,是一位隐士型画家。他专注于简单的主题与内省,被人称为“那个画一排瓶子的画家”。的确,莫兰迪一生所为,就是面对简单的几个主题——瓶罐静物、家乡风景等,反复地研究光线的变化。他的光线除了明暗对比之外,还表现出空气的湿度,给人一种庄严、沉静、永恒的感觉。莫兰迪曾说:“一生画半打(六张)画,对一位艺术家来说已经足够了。”

超现实主义画家基里科评论道:“莫兰迪拥有欧洲艺术真正深刻的纯净抒情感,表现平凡事物的形而上精神。莫兰迪教给年轻人几何图画的永恒定律,那是所有伟大、所有美、所有沉郁情感的基础。”很显然,莫兰迪的独特之处并非结束于他对生活形态的选择,尽管这是一个重要的基础。莫兰迪最终留下的,是20世纪最伟大的诗人画家的美名。说起20世纪的画家,也许可以找到一个和他相媲美的,那就是毕加索。但是要想从当代绘画转向当代诗歌领域,20世纪所留下的,也许只有莫兰迪一人。今天,如果我们想要从诗歌的特殊形态出发鉴赏摄影作品的话,而且自始至终保持一贯的风格,那么还必须提到另一位重要人物,这就是詹尼·贝尔格·加丁(Gianni Berengo Gardin)的摄影作品。

莫兰迪的静物绘画之一

莫兰迪的静物绘画之二

静物绘画和静物摄影就在这样一种诗意的氛围中相遇了,或者说,在这里我们所看到的,就是这两位诗人的相遇。如果说,莫兰迪的静物本身就具有一种特殊的美,一种深藏不露的、原始的以及神秘的美,那么加丁带给我们的摄影,则具有一种历史渊源的创意之美,就像是面对遗迹,失而复得,又会行将消失。这位来自博洛尼亚伟大的艺术家,在这里成为加丁影像的镜面折射。绘画和摄影的魅力也许难以用文字来解释,而在它们周围包围着一种难以名状的神秘性,甚至会将其炽热的激情慢慢渗透到流逝的时光中,始终被神秘所环抱。

在加丁拍摄莫兰迪绘画的静物照片中,在神秘之中给我们展现的是一种活的有机体,是非常人性化的体验,从而给予作品源源不断的活力,进而构成了非常强大的、超越历史的不受时间控制的性格特征。

如果说莫兰迪以冷静、沉默和果断去绘制一些纯净的主题,这些对象没有任何符号学的痕迹,而且他以非凡的能力超越了形式本身,对琢磨不定的自然体验予以充分的敬重,那么加丁的照片则引领我们进一步深入这些独特的诗意,其中具有某种独特的氛围和灵性的体验,在简单之中让我们意识到可能的复杂性,让我们为莫兰迪为艺术献身的虔诚和对生活严谨的态度而感动。

1993年,在莫兰迪的纪念展上,其中一个房间完全复原了他当年的工作室。如今,这些家具、日常生活用品以及工作室的道具,都回到了莫兰迪一生工作和生活的公寓。更重要的是,对于无数无法来到现场的观众,加丁的照片带我们回到了过去的日子,并且原样保持了当年的风格特征。确切地说,是莫兰迪和加丁一起,以其共同的体验延续了人类的精神遗产,并以视觉的方式拓展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而且,这也是一种诗歌的体验,在时空的交错点上给我们带来了独一无二的享受,是一次良心的持续对话,一直可以延续到人类的未来。这样一种知识和文化的传承,对于一座城市和整个世界来说,也是同样珍贵的。

加丁《莫兰迪工作室》之一

加丁同样出生于意大利,1954年开始摄影,并且加入意大利一个重要的摄影社团。在生活于罗马、威尼斯、卢加诺和巴黎之后,1965年移居米兰开始新的生活,主要从事摄影,题材以社会类纪实报道和建筑为主,包括环境描述的作品。他和意大利以及世界上一些重要的杂志合作,并且出版了200种不同主题的书。他的作品还在世界各地展出并得到收藏,包括纽约的古根海姆博物馆,并收获了一些重大奖项。他对于莫兰迪绘画静物主题的拍摄,不仅表现出摄影对于绘画的尊重,更重要的是,他也通过摄影这一新兴的媒介,展现出静物摄影对于绘画的超越。

加丁的超越,让我们联想到在他之前的一位重要的摄影家,就是我们耳熟能详的爱德华·韦斯顿(Edward Weston)。也许我们对他已经很熟悉了,但是我们是否真正了解这位具有传奇色彩的摄影家?尤其是他的静物摄影,已经从绘画和摄影层面展开他个人的思考,并且取得了后人几乎难以企及的高度。

加丁《莫兰迪工作室》之二

加丁《莫兰迪工作室》之三

韦斯顿《甜椒》,1930

韦斯顿《白萝卜》,1933

韦斯顿《贝壳》,1927

韦斯顿的实践,就是借助于对绘画局限的思考,通过对静物看似忠实的记录,以表面的画意色彩的形似,进入一个抽象的世界。这种抽象并非为抽象而抽象。韦斯顿说:“同人类的眼睛相比,照相机的镜头可以看到更多的东西。人们为什么不能利用它呢?”韦斯顿经常以8英寸×10英寸的室外大型照相机为“武器”,将廉价镜头的光圈缩小到F/64来拍摄人眼所看不到的世界。特别是面对一些并不显眼的物体,诸如青椒、贝壳、岩石等,从而制作出富有诗意且在感官上又异常精确的影像。用他的话说:“任何事物,不论出于什么原因,只要感动了我,我就拍摄它。我不是专门去物色那些不寻常的题材,而是要使寻常的题材变成不寻常的作品。”亚当斯曾如此写道:“实质上,韦斯顿是当今少数富有创造性的艺术家之一。他重新创造了自然界各种事物的形态和力量,他使这些形态意味深长地成为世界的基本单元。他的作品启发了人们,使之达到精神上的完美。”

就以他那幅在20世纪80年代就高达14000美元收藏价的《甜椒》来说,他在7天中将甜椒放在洋铁皮卷成的圆筒中拍摄了30多张画面,利用精妙的光影效果挖掘了甜椒的生命奥秘,在酷似静物绘画的同时,“把人们带到了一个超乎感官世界以外的新境界之中,把现实世界的内核明确无误又神秘莫测地显露出来”。在他的日记本里,韦斯顿这样写道:

“准确记录自然的照相机还能够传达一个抽象的概念。甜椒可以在后人的作品中复制,但是和我的甜椒毫不相关。

“非自然的物质无法按照自然的规律加以改进。确切复制一只蝴蝶是没有用的——更好的是能看到它在夏季的天空中飞翔:但是为了找到一只不动的鹈鹕,在几英寸的位置拍摄它的翅膀构成,黑色的倒钩刺中白色的羽茎就像滑过夜空放射出的几道光线——这不是对自然的复制,而是以虚构的方式达到一个明确的目的。”

明确的目的加上精湛的绘画风格的模拟,韦斯顿证明了摄影的又一种可能。

韦斯顿早已成为一个传奇,而且很少有人能够达到他这样的境界:在经历了画意风格的柔焦摄影成功的十年之后,他又成为新的摄影风格的中坚人物,被誉为“直接摄影”的领头羊。从20世纪初直至30年代甚至40年代,韦斯顿一直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推动着摄影艺术前行。他的作品成为感官现实主义的里程碑之作,在完美的静态影像中燃烧着激情的光芒。不管是什么主题,蔬菜或是风景,贝壳或是裸体的身躯,韦斯顿的镜头总是能抵达生活的核心,成为一种信仰的呈现。

韦斯顿懂得思想和观念可以在简洁而神秘的影像层面上加以阐述。他的作品超越了现实本身真实的局限,以直觉和信仰的力量跳跃在更为直接和真诚的空间。他能从现实世界的人物和自然中吸纳澎湃的生命力量,而这种力量我们往往只能体验到很小的一部分。如同任何伟大的艺术家或者富有想象力的科学家,那些直接、明确的概念,却需要时间、精力和有意识的评估才能完美呈现。

韦斯顿《鸡蛋和切割器》,1930

同为f/64小组成员的安塞尔·亚当斯在韦斯顿去世后的1964年的《无限》(Infinity)杂志上撰文道:“爱德华·韦斯顿和许多摄影人不一样的是,他从不评价自己的作品。他的作品说出了一切。对于我们大多数人来说,就是一个人和他的艺术的完整阐述。爱德华并不理会他的作品中所缺乏的个人安全感,他不需要理由或阐释来支撑他的作品。对于他的胡乱评价,他只是一笑置之。然而,这只是一种宽容,因为面对这样一个错综复杂的世界,人们往往需要在挣扎中才能抵达真相。他经常挂在嘴边的就是‘很好,如果他这样认为,我也就没问题’。”

当然,韦斯顿的静物摄影只能存在于他亲手印制的照片中,或者有时候也能呈现在完美的复制品中。观赏这些照片,仔细地观赏,然后回望自身,没有挑剔,也不需要自我贬低,或者有任何的自卑。你如果已经是一位静物绘画的高手,面对韦斯顿的作品,也会自叹弗如。

还有一个经典案例——罗伯特·梅普尔索普(Robert Mapplethorpe)。这位摄影界的传奇人物去世时年仅43岁,死于艾滋病。他在得知病情到死亡的十年间,将自己的生活变成了殉道者的传奇。他的一生因此留下了许多标志性符号——坏孩子、社会野心家、色情艺术家、文化记录者、纵欲者、古典学者、天才。他的作品直至今日仍旧引起研究者极大的兴趣。关于他的天赋和对艺术的贡献,通过不同人的对话,在超过30年的时间里一直成为热门话题,争议不断。这里想说的,就是在他去世后所呈现的多个影展。更想证明这位大师级人物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他的古典主义情怀,尤其是通过静物摄影,让他的摄影与绘画乃至雕塑产生了无法忽视的关联。而且,这也是在他生前被许多人所忽略的。

梅普尔索普堆满静物的公寓

梅普尔索普《水果静物》,1987

比如,梅普尔索普曾说:“如果我出生在一百年或者两百年以前,我可能是一位雕塑家,但是相对雕塑而言,摄影是一种非常迅即的观看方式。”

在1987年的一次访谈中,也就是梅普尔索普去世前两年,他解释说,20世纪70年代的摄影对于高速发展的时代,是一种完美的媒介。实际上并非他选择了摄影,而是摄影选择了他。在许多方面,梅普尔索普实质上是一位迷恋经典的雕塑家和造型艺术家,他通过对身体的质询以及对性欲的迷恋,探求完美的形态。

于是我们在2014年看到在巴黎两个同时举办的展览,在同一点上引发了视觉关联,一个在大巴黎宫,另一个在罗丹美术馆。前一个展览是梅普尔索普一生完整的回顾展,力求证明他是一个伟大的古典艺术家——碰巧以摄影的方式创作。就像曼·雷一样,梅普尔索普想要成为“一个影像的创造者”,而非摄影家,或者说是“一个诗人”,而非纪录片作者。第二个在罗丹美术馆的展览,更明白无误地将梅普尔索普的艺术与雕塑并置,即将其照片和罗丹的雕塑进行比较。尽管梅普尔索普和罗丹这两位艺术家从表面上看完全不同,但是两人的作品因为策展人的精心安排而产生了对话的空间。

梅普尔索普《西瓜和刀》,1985

先来看大巴黎宫的展览——

回顾展展出了梅普尔索普的250多件作品,从而成为梅普尔索普在博物馆展览中规模最大的一个。作品覆盖了艺术家的一生,从20世纪70年代早期的波拉片拍摄,到80年代后期的肖像摄影,同时涉及雕塑般的裸体以及我们所关注的静物摄影。

再来看罗丹美术馆的展览——

这是一个直截了当地将摄影,尤其是静物摄影和雕塑并置的展览。除了由梅普尔索普基金会提供的120幅摄影作品之外,还从罗丹美术馆调用了50尊罗丹的雕塑作品,从而构成了一次大胆的对话,试图揭示这两位伟大艺术家在主题创作上的关联。

梅普尔索普一直在寻找完美的形态,而罗丹则试图从毫无生气的材料中捕捉瞬间的动感。当梅普尔索普的作品被其完美的设计所主导的时候,罗丹则保留了创造过程中不断完善的痕迹。对话的迷人之处,就在于两者的差异和相同之处往往出乎意料。策展人选择了七个主题,将两者的作品并置,从而揭示两者在形式、主题乃至审美情趣上的关联:瞬间和张力,黑白/光线和阴影,等等。

艺术是相通的,在摄影和绘画乃至雕塑等艺术创造空间,静物始终会扮演一个不可忽视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