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温渐凉,使得楚玖妹在塞北的星空下睁开眼睛。
在她的面前是燃起的一堆火。
原本张大安正在小心翼翼的往里面添柴,只不过刚刚扔下的一块较大的木柴扑起了一团烟,令他不得不向后躲了一步碰倒了楚玖妹的长剑,终归发出了声响。
“额,玖妹!”
张大安看到楚玖妹醒了之后,又刻意降低了音调。“怪俺,把你吵醒了...”
“何时了,大安哥?”
张大安慌忙的抬头去看月亮的位置。
“俺看看啊...”
“算了,大安哥,还是别看了。”
“哦...”
张大安把剩下的木柴放在地上,又觉得放得离楚玖妹太近了,就稍微又踢开了些,然后才坐了下来,开始摆弄着他那把看上去有些廉价的朴刀。
然后他好像才想起了什么,忙把刀丢在一旁说道。
“看俺这脑子,该问的没问!...玖妹,你腿咋样了?”
楚玖妹看了看敷着草药包扎着的左腿,才想起她在昏睡前受了伤。
“还好...是大安哥给小妹包扎的?”
楚玖妹还发现张大安用了过多的草药,包扎的几乎都要从表面渗出来了。
“若不及时包扎可不行。”
“多谢大安哥了。”
“嘿嘿,没啥...”张大安这才坐了下去。
“对了,柴火是哪来的啊?”
“俺从附近一个地窝子里找的。”
“...地窝子?”
“嗯,顶隐蔽的一个窝子,里面挺大,还铺着兽皮啥的。”
“该是是林中人住的吧?大安哥不应把人家的柴拿走。”
“放心,俺没拿多少,若人家找来,换些东西给了便是。且既是住于林中,也定会体谅俺们这在野外过夜的人。没啥大事!”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张大安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玖妹,俺说...这里这么危险,俺们是不是先离开比较好?”
但楚玖妹却摇了摇头。
“我还没有寻到他。”
“俺们已经在这里转了有些时日了,奴尔干这么大...路过的部落又都说没见过他...天知道他是不是已经...”
“我要找寻的不是他的人,而是他带着的东西。”
“可是...”
“大安哥莫怪,这是宗门交付于我的任务,我还不能离开,如果你想先走的话...”
“不不不!俺可不是要走,你这趟镖俺总得负责到底来着!不然以后可不会有人请俺做镖了!额,那个...不过到底俺们带的干粮是真不够了。明个得想办法再去寻奴尔干的老官道。只有上了官道大路,快点回上个熟女真部落补充些吃食,才能再折回头来找...哎呦,怪俺又忘事了,玖妹你这脚受了伤,不该多走的,还是先在这躲藏着休息几日再说...对对对,正该如此!”
在几乎是自言自语地做决定后,张大安又想起来自己还没有征求楚玖妹的意见。
“额...玖妹,你说呢?”
“没事的,大安哥,我可以走,明日我们便重新往大路上找。”
“哦,那好...”
虽然张大安在女人面前从没那么多大男子主义,但是楚玖妹还是觉得这个镖师太容易被别人说服。很多时候,张大安的意志就像是某个贪玩孩童手里握着的一颗弹珠,总是可以被人很写意轻松的弹来弹去。
不过也有例外。
那就是唯独自告奋勇来给她做保镖兼向导的这件事上,无论楚玖妹怎么拒绝,张大安还是无比坚持。
也正因如此,即使有时二人意见不能统一,楚玖妹也会适当的照顾张大安的感受。
而楚玖妹提到的“宗门”,则是她的师门“神药宗”。
要说这神药宗,也算是一支有些来头的江湖门派。并且听名字也知道,是一个以研究中医为主的民间组织。虽然在宗门内部对于本派建立时间的口径有些不靠谱,向来直接是“传嗣神农”。就连华佗也成了他们在三国时期的那一代掌门人。
但在大唐开元之时,神药宗确实有着一段兴盛无比的过往。当时在朝廷的扶持下,神药宗甚至将宗门深入到辽东以北,在广阔的松漠之地培植药材。依靠白山黑水丰富的植被和草药的繁盛,研解诡疾,传方著典。
而且要知道,一个得到了国家机器扶持的社会帮派,得以发展的绝不会仅局限于权力,物力和人力。武力的发展也是必然的结果。所以在这一时期,神药宗的门派武学中的那些不入流的江湖把式,也终于加入了大量在战场上才能见到的,以突和刺为主的招式技法。
不过就在神药宗在民间被冠以名门正派的名头,声望蒸蒸日上,并运用医学造福整个中华,甚至是周围朝贡体系下的边缘地区之时。
大唐灭亡了。
而随着帝国的解体,神州大地迎来了一段满是伤痛记忆,据说即便是青壮的人命却也只值一钱的民族大分裂时期。在那混乱的几百年间,神药宗不得不将宗门撤回了关内。加上医者仁心的神药宗弟子们,为了治伤活人,总是奋不顾身的投入到无尽的板荡之中,大多难以幸免。也令宗门日渐衰落。
所以现下,至少在江湖之上,神药宗不过就是个无甚名气的秘社罢了。
也是在三个月前,身在大同的楚玖妹接到密令,命其速归宗门。
当时楚玖妹并不情愿。
因为那时在大同当地爆发了一场罕见的疫情。
“疙瘩瘟”。
在这种瘟疫中被传染的患者,初期会身体肢节间会突生小瘤,然后慢慢饮食不进,目眩作热,瘤如赘肉,遍身流走,旦夕之间便可至人死亡。
等到听闻疫情消息的楚玖妹赶到大同支援之时,疫情的发展已经严重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光是看到当地的那一幅幅生命凋零的场景,就令楚玖妹寝食不安。
更让楚玖妹惊讶的是疫情传染的速度,她担心这样继续下去,这场瘟疫也许会漫延成为更大的规模。
这让她以一名医者的姿态,不停的在大同的地界上为了抗击疫情而来回奔走。慢慢的她发现,有去灭鼠虫和掩埋尸体的地区,疫情便没那么剧烈。并且用针刺委中穴放血,外用治疮膏剂,内服甘草黄类药物,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治疗部分轻症患者的病情。
楚玖妹很振奋,因为这些都有可能是破解这次疫情的关键方法。只不过这次宗门的密令,让她没有足够的时间来验证其效果是否真实。
“师妹,为何不尊宗门号令?”
当时站在楚玖妹面前,已然晋身多年宗门高层的独孤云问道。
“师兄!目前治疗大同疫情的外用药还难言最好,内用药方也还需斟酌!而且此次发病的源头,极有可能乃是当地的鼠患!并且已有了向北方草原漫延的苗头!当下要紧的,难道不该是处理这些事情吗?”
“仅因如此,便让你觉得这些事情比宗门调令更重要?”
“什么?”
“我是说,你可知朝廷因为那事对宗门催的有多紧?你又知道宗门在得知你这段日子依就留在大同私自行动,无视调令后,有多么愤怒?现下整个宗门高层,上至掌门峰主,下至各堂长老,无一不在考虑把你在宗门中除名!若不是你师兄我舍下这一张面皮为你遮拦,把事先挡了下来,又哪有善了?你又当我急匆匆的赶来大同寻你,是为什么!”
“可是师兄...”
“师妹!”
沉默的对峙,直到独孤云扶额舒缓了几下眉头,苦叹了一口气后,放缓了语速,温声劝道。
“师妹,在师兄心目中,论医术学问,你一直是我神药宗弟子中最出色的。谈起治病济世的胸襟,宗门里更是无一人能同你与之相比。可你最大的问题,就是对宗门始终缺乏敬畏,屡有抗上之举...就连师父当年临终之时,还在记挂你这独来独往的性子,不停的嘱托要我多多袒护与你...师兄能理解你对这时调你离开大同有所不满,也相信你说的那些治疫方法会见效用。可是...这些都不能成为你用来对抗宗门之令的借口。”
楚玖妹沉默了。
“师兄...”
楚玖妹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说了下去。
“阿玖自知,多年来若非有师兄在宗门内的关照,阿玖定是像师父从前那样,在宗门中难以施展,处处碰壁...而且以师兄心中之谋术韬略,若不是阿玖总是我行我素,给您惹下不少娄子,本派的掌门之位,这些年没准也是拿得的...”
独孤云有些不解。
“师妹没必要提这些琐事...师父座下本就你我两徒。那些年,也一直都是我们三人在宗门中相依为命...加上我又年长你得多,护着你是应该的。”
“那阿玖可不可以再麻烦师兄一回?”
“若是师妹还是欲留在大同,那也不必多说了。”
楚玖妹浅浅的苦笑了一下。“师兄大可放心,不是这事。”
“那师妹想说什么?”
“师兄,阿玖想退出宗门。”
“什么?”
“我要退出宗门!”
“师妹!”
看着师兄,楚玖妹轻叹了下。
“师兄,您还记得师父还在世时便总爱挂在嘴边的那首咏志诗吗?”
独孤云虽有些恼火,但还是点了点头。
“悬壶志不改,剑伴济世路,青锋荡诸邪,药抹生死薄!”
楚玖妹轻念完,接着又说。“师父在世时一直教导我们,本门宗旨向来以拯救苍生为第一己任!他老人家给你我讲的故事,也多为唐宋之际,为黎民百姓抛头颅洒热血的那些宗门英雄的事迹!可是这么多年下来,师兄您也见到了。现今的宗门最热衷的乃是为当今朝廷在江湖中,寻修道丹方,集珍奇药材。哪里还找得到唐宋时半分敢为苍生请命的志气?拿此次的调令来说,还不是宗门,与正在为朝廷于奴尔干办事的上官师兄,才稍断了几日的联系,就紧着命我去寻?师兄...现在宗门里的氛围真的...很不好!就像现在的我更想留在大同救人,而宗门的高层们却想让我陪着他们去做朝廷的鹰犬一样...我意难平,若不退出宗门,迟早一天势必会闯下大祸连累与你!还不如就此放师妹离开,对我们兄妹二人也都算是件好事...”
“师妹你...”自家师妹的这一番话,显然在独孤云的预料之外。“你莫要胡闹!背弃师门乃是江湖最为人不齿之事!这也敢说,你是糊涂了吗?”
这让他无法保持冷静,也让他在接下来,又说了一些连他自己都不太认同的话。“再说...这次宗门的让上官剑星师弟去寻访的“毒蝇蕈”,多少还是不一样的...据说朝廷的太医署中认为此物或许将会提升我朝在麻醉方面的医术。朝廷既有济世之心,宗门若促成此事,多少也算是福泽天下...”
楚玖妹摇头,包容的劝解道。
“师兄如此还在苦劝阿玖,又是何必?...江湖上皆知,当今天子,成日醉心于炼丹修道...定然是听说北境萨满常服此毒蘑菇烤制之粉末,用于通灵降神,方才指使宗门,派上官师兄去奴尔干寻集这所谓的“祭祀”之物!况且以师兄之心智,又何必自欺欺人说什么“福泽天下”!此毒菇能否用于麻醉,你我身为神药宗弟子,又岂会不知?毒蝇蕈虽少量服用确有刺激精神,快意触感之效。但此物致幻!易生瘾癖,戒断不得!更要命之处,便是一旦用剂稍过,结局轻则疯癫,重则死亡。以太医署掌握医术之高超,若不是皇帝本人想要,他们哪敢往宫中送此等毒物?”
独孤云无话可说。
因为他知道楚玖妹这一番话说的几乎都是事实,最后只得长叹。
“唉...你这丫头总是这样,凡事非要分个曲直才肯罢休。”
他是想为宗门辩解一番,劝劝楚玖妹。
可却想到如今的宗门自打凭着历代英雄前辈积累的医术投效了朝廷。现今人人眼里都是功名利禄,尽把拯救苍生的宗旨抛在一旁。
又能辩个什么?
本质上,宗门里的很多事,出于恩师的教导,他其实也看不惯。
可他管不了。
因为他清楚...
如今他自己,应该也是属于这些宗门里种种不堪中的一部分...
所以独孤云不敢管,更不愿去管。
就像他明知道早日脱离宗门,对自己这位医术在宗门内无出其右,武艺又屈指可数的师妹来说或许更好一样。
他却始终事不关己一般,没有表达过任何看法。甚至在他身居宗门高位的这些年,还总是通过运作,拼命的让楚玖妹留下为他做事。因为他同样清楚,楚玖妹对他还有很大的利用价值,可为他在宗门内换取足够的功劳,获得他想要的地位和力量。
所以他不敢让楚玖妹离开,或者说,他不可能让楚玖妹离开。
不过,或许是因为楚玖妹今日念了那首诗,让他有愧于恩师曾经的教导。
这导致刚才楚玖妹再次要求离开宗门时,有一瞬间,他差点就同意了。
虽说利益上不情愿,但毕竟他和师妹一同被恩师养大,终究情同手足。就像他这些年,不停的化解楚玖妹与宗门产生的矛盾,还不是为了楚玖妹在宗门内的日子能少些麻烦度过。甚至如果不是阻力太大,他还一度盘算过让楚玖妹在高层内获得一席之地来的...
于是,至少他感觉到此刻他对于楚玖妹主动离开宗门的要求,没有以往来的那么坚决。
他摇摆不定。
依然说不出同意,也说不出不同意。
最后,不由苦笑。
也正是当站在原地的独孤云不知该说些什么的时候...
楚玖妹却在一旁道。
“师兄,我会去奴尔干的。”
她说。
“若我不去奴尔干,师兄回到宗门后,终究是不好交待。”
她继续说。
“也不必为我安排人手了。若连宗门战力第一的上官剑星师兄都要出岔子,此行吉凶难测。以众位师侄的江湖经验,怕是会有所损伤...终归没必要日后让师兄在宗门内少了师侄们的助力。我先去到辽东,再寻来熟悉奴尔干之人便好。届时若能完成任务...阿玖再来与师兄商议何时退出宗门。”
最后直至楚玖妹离去,独孤云依就沉默的站在那里,没发出一声。因为他知道师妹是个说到做到之人,说会去奴尔干,就一定会去。只不过,他感觉楚玖妹最后的话里,除了语气中对他这个师兄的失望,还少说了一种可能。可他偏偏又觉得这种可能,楚玖妹其实在最后的话里却又如同说了。
那就是此次奴尔干之行无论如何,楚玖妹都没有再回宗门的打算。
无论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