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车祸

英贤是被柯蕊的电话吵醒的:“老板,老板,出事了!”

听见最后那三个字,英贤一下子清醒过来,她清了清嗓子,压住喉间的沙哑问:“怎么了?”

“今天施工6队去江北的榆后村施工,村子里本应该没有人了,但是咱们刚一动工,突然跑出来好多人,拉着横幅说咱们强拆,还说他们是被逼签的合同,现在要求见负责人。他们组了人墙挡路,还要砸咱们的机器。我也是刚接到电话,还不清楚具体情况,现在正在往现场赶。”

“6队负责人说现在两边起了争执,场面有点儿失控。”

“村民中间有人先动手了,扔石头砸伤了一名工作人员的头。但是现场很乱,没人看见到底怎么回事。”

英贤蹙眉,快速捋清思路。

江北四村的再开发是蒋英见负责地产时拿下的,不料拆迁难度远超预计。蒋英见不愿承认自己判断失误,坚决不肯提高补偿额度,项目因此搁置了四年多,直至英贤接手。

四年间,江北区大部分都已再开发完毕,曾经地处黄金地段的四个村反而成了江北区的遗留伤疤。多数村民其实无心做钉子户,大都是跟着凑热闹的,耗了四年,斗志也耗尽了。这时候英贤适当地提高补偿金额,并承诺会在动工后的四十五天内发放,多数人立刻签协议搬走。

剩下几个态度坚决的,英贤没有和他们硬碰硬,而是说服村长出面做工作。协议中写的是拆迁款要在动工后发放,有人不走,就无法动工,其他人也拿不到钱。村镇是人情社会,很少有人能扛得住被左邻右舍怨恨的压力,这几人也在不久后签字搬离。

江北四村已经空了一个多月,怎么会突然冒出一群人抗议?

英贤语气严肃道:“好,我知道了,你先去,我随后到。柯蕊,马上通知现场所有工作人员,无论是谁,无论什么情况,都不准动手!被打伤的人公司会负责到底,今天在场的所有人回公司后都可以拿到相应的补贴。但是如果有谁动手了,那么他不仅一分钱都拿不到,之后还要面临公司的内部处理。”

“好的。”柯蕊不无担忧地说,“老板,您别来了。现在闹成这样,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万一他们对您——”

“闹成这样就是想要我去,我不去才有问题。”英贤叮嘱柯蕊,“叫公关部做好准备,尽量不要让这件事闹上媒体。另外,带上咱们自己的人去现场拍照录像,留存证据。还是那句话,无论发生什么,不准动手。”

“好,老板,我明白,我现在就给施工队长和公关部打电话。”

挂断电话,英贤下床以最快的速度整理好自己。

她不仅要出现,还要以一个良好的形象出现,万一被媒体拍到,她的形象就是蒋氏的形象。

事出紧急,英贤接电话时没有刻意避开傅城,他将两人的对话听了个大概。

在她整理自己时,傅城先一步穿好衣服,站在门口等她:“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了,这是公司的事。”

“万一发生什么状况,我的经验比你丰富。”

他表情端肃,眉宇间无半分旖旎,看上去真的是出于专业考量才提出陪同的,并非献殷勤。

英贤犹豫片刻,看着他说:“好。”

傅城的车技也比她好太多,节省了不少时间。

柯蕊见到两人,心中奇怪傅城怎么会来,但是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她立即向英贤汇报情况:受伤的员工已被送往医院,目前没有其他人受伤。另外,有几家消息灵通的媒体已经到达现场。

英贤看了一眼抗议人群,忽然意识到不对劲——人太多了。

她记得榆后村是江北四村中最小的一个村子,不过五十几户人家,就算全村男女老少集体出动,都不见得能凑出这么多闹事的人。

英贤小声吩咐:“柯蕊,待会儿如果闹起来了,立刻给公安局还有国土局的李主任打电话。”

柯蕊一听,急忙问:“老板,现在打不行吗?”

英贤摇头:“现在这种情况,他们来了也做不了什么。”反而可能出于安定考虑,要她许下一些不可能的承诺,这就相当于间接坐实了强拆的罪名。

英贤安抚了一下在场员工的情绪后,接过大喇叭走上高处。

地上有不少碎石砖,穿高跟鞋行走不方便,傅城赶在柯蕊之前,上前扶了她一下。

不等英贤道谢,他又退回到两三米远的位置,目光扫视周围的人群,神情戒备。

英贤现在没有心思想别的,看了他一眼便拿起喇叭自我介绍:“大家好,我是蒋氏地产的负责人蒋英贤。很遗憾今天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与大家见面。蒋氏非常重视这次再开发项目,大家有什么其他需求都可以和我慢慢谈——”

“大家不要听她的!”村民中突然有人喊了一声,“之前就是她骗咱们签字的!”

话音刚落,就有人朝英贤扔东西。

英贤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朝自己飞来的是什么,便下意识抬手护住头,心中已经做好挂彩的准备。她在来之前就考虑过受伤的可能性,虽然身体受苦,但能因此占据道德高地,也不算太亏。

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傅城不知何时冲了上来,替她挨下这一下。

合法施工莫名其妙成了强拆,还有同事挂彩,施工队员工正憋着一肚子火,见对方又扔石头,忍不住冲上前去骂:“你们还要不要脸!连女人也打!”

“谁让你们强拆!活该!”

场面忽然混乱起来,抗议人群一窝蜂冲上前,将英贤几人团团围住,叫嚷、推搡着。

“快走。”傅城第一时间护住她的身体,低语道,“有问题。”

英贤的肩膀被他紧紧攥住,跌跌撞撞前行。她一边给柯蕊使眼色,一边重申指令:“蒋氏的人都不准动手!”

除了顾及蒋氏的形象问题,她还要顾及沈家。现在是沈平的关键时期,她作为沈东扬的未婚妻,绝不能在这种时候闹出丑闻,无论真假。

这个时候,柯蕊也察觉到不对劲了。这些人闹着要见负责人,现在人来了,反而不给说话机会,上来就动手,太不合理了。而且,普通村民当真有扔石头砸人的胆量吗?

周围乱成一团,短短几十米的路,英贤走出了漫长的感觉。

傅城护着她一路回到车上,直至车子启动,还有人在拍打车窗。

英贤急忙提醒傅城:“不能伤到人。”

傅城镇定地说:“相信我。”

他轰了一脚油门,刺耳的轰鸣声将围住他们的人吓了一跳,人群本能后退。傅城抓住时机,猛踩油门,倒行出去。

“小心。”他提前将胳膊横在她胸前,然后一个甩尾,调转车头疾驰而去。

英贤反应不及,身体猛地前倾,幸好有他的胳膊保护。

“不行,我不能就这么走了,事情还没解——”

“解决不了。”傅城利落地打断她的话,“这些人是有备而来的,他们围上来的时候非常整齐。正常情况下,如果是突发性暴力冲突,这么多人中一定会有人表现出犹豫态度,不想参与,他们会待在远处观望或者逃跑,但是这些人中没有一个犹豫的。”

顿了顿,他又道:“很明显,他们从一开始就做好了围住你的准备。”

英贤安静了几秒,对傅城道出实情:“我猜到了。”

傅城转头看她,眸光凌厉,似有愠怒:“猜到还来?”

“不来怎么知道对方给我准备了什么把戏?”她一副风轻云淡的语气。

傅城想说“太冒险了”,心底又有一个声音告诉他:她不会听。他抿紧嘴唇,不再说话,甚至不再看她。

英贤看着男人的侧脸,心下微讶:这是……生气了?

很快,傅城又发现了问题,脑子快速转了一圈——原来刚才声势浩大的闹剧不过是个障眼法,真正的动作在车上。

有人趁乱对车子动了手脚,刹车失灵了。

他不动声色地调转方向,朝着人烟稀少的昆山方向开。他记得那里有一段相对平缓的上坡路,路两旁是一大片长满野草的荒地,说不定可以趁上坡减速时跳车。

在幸运地连遇三个绿灯后,运气耗尽,傅城狠踩油门,在黄灯的最后一秒闯了过去。

英贤疑惑地问:“这是去哪里?”

“昆山。”

“去昆山做什么?”

傅城没有回答,而是转过头问她:“英贤,你相信我吗?”

两人纠缠这样久,这还是他第一次叫她名字。他声音低沉,连带她的名字也有了重量。

英贤深沉地看着他,不搭腔。

傅城眸底泛起自嘲的神色,很快又被他压下去,他说:“把车上能穿的东西都穿上,尽量多地护住皮肤,然后慢慢爬到我身上来。”

英贤稍稍迟疑了一下,还是按照他的吩咐做了。后座有件备用外套,英贤将它套到自己身上,然后跨坐到傅城的大腿上。

她想起在景山的那一夜,她也是这样跨坐在他身上。

那时候她从未想过,两人会在这种情境下重温那一刻。

她低声问:“车有问题,是吗?”

傅城不回答,只说:“待会儿一定抱紧我,拿出你吃奶的力气来。”顿了一下,他放软声音道,“放心,不会有事的,我有过很多次跳车经验。”

但是那时候没有她这个拖累。

英贤搂紧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她很怕,当然怕,甚至已经想象出自己头破血流的画面。可她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能为傅城提供的最大帮助,就是不要再让他分神。

前路渐渐开阔,两侧绿化树木消失,变成枯黄野草。

傅城深吸一口气,搂紧怀中人,这才发现她的体温低得不正常。

心底泛起一阵柔软,傅城温柔地说道:“闭上眼睛,抱紧我,很快就过去了。”

英贤还是只“嗯”一声,听话地闭紧眼睛,用力搂住他。

她感到有风刮乱头发,傅城拢住她的后背,随之而来的是强烈的失衡感。

钝痛过后,思绪也随身体翻滚起来,他们不停翻滚,直至天旋地转。

裸露在外的小腿皮肤火辣辣地疼,但英贤大脑一片空白,只觉得那疼也是恍惚的。

她丧失了时间观念,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样久,被她压在身下的男人轻抚她后脑勺道:“好了。”

英贤僵了好一会儿,缓慢地睁开眼睛,愣愣地看向那双浅色瞳孔。

他笑了一下,安慰她道:“我说过,会没事的。”

他竟还能笑出来。

英贤眼眶发热,喉咙也发紧。劫后余生的喜悦让她险些情绪失控,她连忙垂下眼睛,睫毛低垂,以此掩盖万千思绪。

两人坐起来检查身体,英贤的小腿被蹭破一大块皮,全身骨头隐隐作痛。

车子已经撞毁,前盖翘起,冒着白烟,看得英贤心惊胆战。

英贤想去拿回自己的手机,被傅城制止:“漏油了,随时可能爆炸。”

他的额头上有血,手背擦伤严重,其他的,暂时看不出来。

英贤不想被他发现自己在发抖,于是简短地问:“你怎么样?还好吗?”

“没事,皮外伤。”傅城轻描淡写道,低头检查手机。屏幕碎了,但是能用。

他正打算报警,英贤说:“我们还是先离开这儿吧,不知道对方还有没有后手。”

傅城说:“应该不会。刚才我一直注意后面,没发现有人跟踪。而且,最好的后手应该是在你意识到车子出了问题之前,安排一辆大货车直接撞上来,而不是等发现你没事之后再补刀。”

如此一来,就会多出一个肇事司机。人是最不可控的因素,多一个人就多一分风险。对方之所以没这么安排,或许就是出于这方面的考量。

傅城蹲下身查看她的小腿,严肃地说:“你需要尽快处理伤口。”

“我没事。”英贤深呼吸,抓住他的肩膀,一字一顿道,“傅城,我很认真地请求你,请你不要报警。”

空气似乎凝固了,傅城目光沉沉地看着她:“你知道是谁做的。”

英贤只说:“有个猜测,但不能确定。如果我的猜测是对的,就更不能报警。”停顿片刻,她继续道,“你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让我躲几天?我现在不想回去。”

她需要时间来验证自己的猜想,虽然目前还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江北四村是由蒋英见起头的项目,而她也是蒋英见最大的绊脚石,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想。

家庭内部矛盾必须留在家庭内部解决,一旦曝光,对整个蒋氏都不利——没有谁会看好一个内部纷争不断的公司。

更重要的是,英贤了解蒋震,他断不会送自己的儿子去坐牢,只会将此事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甚至反过来怨她家丑外扬。

有蒋英见的例子在前,无论蒋震现在有多么看重她,英贤都不敢冒险。

现在唯一的变数就是傅城。

英贤拿不准以他的个性,会不会愿意帮忙隐瞒。

傅城看着她,隔了良久才说:“我有个战友的老家就在这附近,不如去那里。我们现在没有身份证,住不了酒店,而且住酒店的话,很快就能被查到,算不上躲。”

他愿意帮她。

英贤提着的心落回原位,哪怕身体疼痛,还是扬出笑容:“谢谢。”

做戏做全套,两人不敢贸然在车祸地点附近搭车,半搀半扶地沿山路往南林村前进。

没走多远,遇见一位开拖拉机的老乡,英贤谎称两人来爬山,不小心摔下山坡,随身物品全都丢了,拜托老乡载他们去村上打电话。

两人就这样到达了南林村,傅城带她敲响了一幢红瓦平房的大门。

开门的是个短发圆脸女孩,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穿着一身校服。见到傅城,先是一愣,然后惊喜地睁大眼睛:“傅城哥哥,你……你怎么来了?我哥说你去给人当保镖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傅城脸上挂着笑,照搬了英贤那套爬山的说辞,然后问她:“夏夏,我们能不能先在你这里处理一下伤口?”

“当然可以。”徐夏夏忙不迭答应下来,邀请两人进门后,像才注意到英贤的存在一般,眼睛不住地打量她,“她就是你要保护的那个大小姐吗?”

傅城正在斟酌该如何回答,英贤已经接话了:“你好,抱歉给你添麻烦了。我是英贤,你叫什么名字?”

徐夏夏以为她姓应名贤,笑眯眯道:“小贤姐,不客气,我叫徐夏夏,你叫我夏夏就好了。我哥哥徐瑞是傅城哥哥的战友。”

英贤感激地笑道:“谢谢你。家里就你一个人吗?”

“还有我奶奶。二婶昨天生了小堂弟,奶奶去镇上看她了,晚上回来。”

得知家中只有老小,英贤稍稍放松了,又道了一声谢。

只要她愿意,她会是个非常温柔的大姐姐。徐夏夏果然被她迷惑了,连说好几个“不客气”,又跑回屋里去倒水拿药。

药箱很大,各类急救药品一应俱全,是徐瑞临走前准备的,不想方便了英贤这个外人。

徐夏夏读高三,吃完午饭就要回学校。临走前,她依依不舍地一步三回头,似乎有话要说。

英贤猜出她的心思,主动说:“不好意思,夏夏,我们可能要多待一会儿,会不会太打扰你和奶奶?”

小姑娘喜笑颜开道:“没有没有,人多才好,热热闹闹的。小贤姐,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说完,许是觉得说得自己太露骨,耳尖都泛红了,偷偷瞄了傅城一眼,转身跑开。

那个寄托了她少女情怀的男人,却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的心意。

等屋里只剩下两人,傅城拿着酒精和药水蹲在英贤面前,拿起她的脚,小心翼翼地脱掉不成样子的高跟鞋。

傅城说:“会有点儿疼。”

“我忍得了。”

他仰头看她:“不用忍,想叫就叫,想哭就哭,你绝对不会是我听过的叫得最可怕的那个。”

英贤一怔,抿出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