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港城不比京州天寒地冻,却已足够寒凉,清晨尤甚,然而蒋英贤只穿了一件薄线衫坐在室外。她正需要这份冷冽,比咖啡提神。
抬头远眺,港口全景尽收眼底。不愧是全城景观最好的套房,难怪就算价格惊人,也要排队才能预订得到。
她正感慨金钱的力量,身后传来“散财童子”的声音:“想什么?想得这么出神。”
沈东扬一点儿也不见外地捞起她的杯子,喝完又嫌弃道:“烟灰水似的,亏你咽得下去。怎么起这么早?”
他是单眼皮,不算传统帅哥,但他身上有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沉稳自信,比出众的皮相更难得。
英贤耸了耸肩,道:“生物钟作用,习惯了。”
她昨夜临时改签来港,赶上旅游旺季,酒店难订,不得已打电话给沈东扬,问他方不方便。
沈东扬每次来都住洲际的套房,五间房全包,分她一间也还有多。之所以问,是怕房里有别人,碰面尴尬。
好在他方便,凌晨一点钟亲自下楼迎她——这人从来不缺绅士风度。
沈东扬的目光停留在桌上的报纸上。英贤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顿时有些尴尬。
报纸是她在机场用来打发时间的,只顾看财经版,没想到娱乐版更精彩。
照片中那神采奕奕的年轻女人她不认识,但她认识女人颈上项链——蔚蓝恒星,宝格丽的孤品。
前年秋天,沈东扬在拍卖会上一掷千金拍下它,送给她做订婚礼物。这件事当时也上了港媒小报,只是沈东扬不方便露脸,她又不喜欢露脸,因此报上只有项链的照片。
英贤最近一次戴它是为了参加一家画廊的开张仪式,因为结束后要直接飞去新加坡,随身带这么贵重的东西不方便,她便将项链暂时交回沈东扬手里,托他代为保管。
港媒八卦特别敢写,大标题直奔主题——新生代偶像周晓晴神秘恋情阴转晴,男友疑是背景人士。
角落处配了另外一张小照片:周晓晴扎着马尾,巧笑嫣然地靠在一个男人肩膀上。尽管打了马赛克,英贤还是一眼认出那男人是沈东扬。
这些个狗仔,专拣软柿子捏,把沈东扬“马”得严严实实,专拍周晓晴喜笑颜开的那一瞬间,连眼下有几条细纹都能数出来。
英贤笑了笑,将报纸扔进垃圾桶:“在机场随手拿的。”
沈东扬盯着她突然问道:“不高兴了?”
英贤有些意外他这么问:“怎么会?我知道你不会。”不会把订婚礼物送给其他女朋友。
倒不是她在他心中多么与众不同,而是两家联姻,起码得互相尊重。他不是没分寸的人。
大概是女朋友心思活络,私自拿了项链招摇,想把事情搞得人尽皆知。可惜如意算盘注定落空——她与沈东扬的关系不靠感情维系,也不靠忠诚。只要他还姓沈,她还姓蒋,他们就是最坚不可摧的情侣。
沈东扬还在看她:“如果不高兴看见她,我让她少出来露脸。”
他说得轻飘,可英贤听明白了——他要用封杀周晓晴来表达歉意。
不知道周晓晴听见这番话要作何感想。说不定昨夜这人还在叫她心肝小宝贝,今早就拿她的前途命运当作取悦另一个女人的礼物。
“没必要。”英贤没了聊天的兴致,沉默片刻,自觉语气太冷,又说,“搞这么大动静,反倒让人以为真有点儿什么。”
沈东扬不接话。
她继续说:“晚上的活动我就戴这条项链去吧,省得有人猜东猜西。”
沈东扬身子一斜,半靠着椅背,嘴角扯出一点儿意味不明的笑:“你家六个,只有你算人如其名。”
英贤假装听不懂他的讽刺,浅笑着说道:“多谢夸奖。”
沈东扬的笑意渐渐冷却,心里有些挫败,也有些窝火。他三十年的人生无比顺遂,只在她这儿碰得一鼻子灰。
这女人总是一副不愠不火的模样,看似温柔,实则铁板一块,油盐不进。
其实他早该想到,她能从蒋家那么多子女中脱颖而出,怎么可能真的温吞?
蒋震为人风流,前后娶过三任妻子。原配庄月琴是原滨城市委书记的独女,为蒋震创业提供了不少便利。庄月琴体弱多病,生下一儿一女后更是长年卧床,三十六岁便因病去世。
不出半年,蒋震又娶了当时合作方的副总陈枫进门。陈枫是那个年代少有的海归,样貌一流,工作能力更是一流,两人合力将公司发展到如今的规模。蒋震婚后风流不改,陈枫也不是能忍气吞声的女人,吵吵闹闹许多年,最后还是以离婚收场。离婚后,陈枫拿着半数财产独自去了新加坡发展。
现任蒋夫人杜悦只比英贤大四岁,今年刚三十,年初才生下小儿子蒋英独。蒋震六十多岁又得一子,心情大好,直接将一套四合院转到她名下。
蒋震一共有子女六个,其中老五是私生子,生母不详。六人的名字中间都是一个“英”字,最后一字分别取自“见贤思齐”“慎独”。
英贤排行第三,按理说该叫“英思”才对,可蒋震先把“思”字给了二女儿,于是她就成了蒋英贤。
是夜,洲际酒店宴会厅内堪称衣香鬓影,名流云集。
晚宴正式开始前,众人相互攀谈闲聊。英贤身边也围了几个人,热情地同她分享近期见闻。倒不是因为她的身份、地位有多高,蒋家在这些自视甚高的港城阔太眼中还属暴发户之流,可她是沈东扬的未婚妻,于是暴发户也成了她们眼中的香饽饽。
“那你进来看着我尿!”
热闹祥和的气氛忽被一声呵斥打破,一个“尿”字刺激到不少人的神经,谈笑声霎时偃息。
英贤循声望去,看见一个苍白瘦削的女孩正怒目瞪视着一个身着黑西装的男人。
男人很高,目测接近一米九,肩宽腰窄,留着少见的板寸头。
察觉到周围的目光,女孩后知后觉地犯了尴尬,低下头快步离开。黑西装男人面不改色地跟在她身后。
英贤不禁多看了两眼。虽说男人的五官确实出色,但她并不是因为这个才看他的,而是因为他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腰背太挺,表情太冷,不像是来应酬的,更像是来抓炸弹客的。
本以为小小的闹剧已经结束,不料那两人很快又成了焦点。
男人擒住女孩的手臂,径直离开宴会厅,脸上两道新鲜的血痕格外醒目。女孩边走边小幅度挣扎,表情扭曲,明显憋着脾气。
英贤注意到她鼻子下面似乎沾了点儿东西,正疑惑,身旁有个人问她:“蒋小姐,你认识徐小姐吗?”
英贤摇头。
另一人接话道:“是华阳集团徐董的小女儿徐亚薇吧?我差点儿没认出来。另一个人是……”
“应该是她的新保镖。”
“保镖?看着不像。”
确实不像。保镖要相貌普通,才不容易被人记住,光这一点他就不合格。
“对。听说以前是特种兵,还参加过海外维和任务。”
“维和?太夸张了吧?徐董收到勒索信了?”
“哎,你不知道?徐小姐在国外染上了点儿坏习惯,被关在家里两年多不见人。现在能出来活动应该是戒掉了。至于保镖,应该是徐董担心徐小姐以前那些朋友再来骚扰她吧。”
“你是说毒——那种东西她也敢碰?胆子真大。”
“谁说不是?”
英贤静静地听着,猜出了个大概:徐小姐没忍住,又或者从一开始就打算趁外出活动的机会吸上一口,本以为躲进洗手间就能万无一失,没想到新保镖铁面无私。
托徐小姐的福,今年的晚宴比往年都更有趣些。
英贤笑了笑,将这小插曲抛诸脑后。
两个月后,英贤正在办公室加班,忽然接到了英齐的电话。
“姐!你一定要救我!这事被爸知道我就完了!”他声音慌乱,说话也颠三倒四。
两人的母亲都是陈枫,是真正的亲姐弟,但是并不怎么亲近,若非走投无路,他不会求到她这里来。
“怎么了?”
英齐支支吾吾:“电话里不方便说。”
“你在哪里?”
“在家,我在家。”
“好,我马上回去。”
英齐早早在她房间等着,见到她那一刻险些哭出来。
不久前,他在聚会上认识了一个叫陆轩的公子哥。陆轩说喜欢他的车,正好英齐也想攀他的关系,便大方地将车借给他开。名义上是借,实际上是送,正合陆轩心意。因为陆父为人低调,不喜欢家人在外张扬,车子挂在英齐名下反而更好。
谁想这就出事了。
就在今晚,陆轩酒后飙车,撞上护栏,人被送进医院抢救。
最糟糕的是,车上还有一名女孩,又没系安全带,车子撞上护栏时,人直接撞破前窗玻璃飞了出去。
现场照片很快被人发到网上,短短一小时已有不少转发,等到天亮势必要上热搜。照片上,车牌号码看得清清楚楚,迟早要查到英齐头上。
英贤知道陆轩这个人,他妈妈是城里有名的陆姨娘,给陆父做情妇做了二十多年屹立不倒,逢年过节还能带着孩子去找爷爷拿红包。
叙述完事情的经过,见英贤一直不吭声,蒋英齐坐不住了,抓着她的手声泪俱下道:“姐,我们是亲姐弟,妈去了新加坡躲清静,抛下咱们两个不管不问,爸也从来都不喜欢我。姐,我只有你一个亲人。”
英贤看着他问:“你想让我怎么救你?”
“找姐夫删了网上那些照片就行,只要别扯出陆家,别扯出我。”
他早就想好了。
英贤目光冷淡,依旧不作声。
英齐蹲得脚都麻了,心中越发不忿,差点儿甩手大喊:“我知道,你从来没拿我当亲弟弟看。”然而,现在除了沈东扬,没人有能力解决这个问题,他只得忍耐着脾气求她。
两人对视了半分钟,英贤到底拨通了沈东扬的电话。
沈东扬没有多说什么,犹豫了片刻,便答应下来。
两小时后,天已蒙蒙亮,沈东扬发来短信:“放心。”
英齐比她着急,听见手机铃声,立刻凑过来看。看清内容后,长长呼出一口气,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见他这副模样,英贤冷冷地开口:“那个女孩你打算怎么办?”
他一愣,反问她:“谁?”俨然忘了事故中还有一个人。
英贤失望至极,懒得多言,只说:“以后不要再和陆轩来往。”
英齐忙不迭答应:“好,姐,我都听你的。时间不早了,你也早点儿休息。”
看着弟弟步伐轻快地离开,英贤有些自嘲。
说是帮他,她何尝不是在帮她自己?这事若被大哥、二姐知道,一定会揪住不放。无论她和英齐两人关系如何,在蒋家其他人眼中,他们就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
英齐觉得父亲偏爱她,其实父亲只是喜欢她够听话罢了。
子女太多,亲情也得靠竞争。
在等待沈东扬回复的那段时间里,英贤安排秘书柯蕊先去医院跟进。
六点半左右,柯蕊打来电话。
“柯蕊,陆轩怎么样?”
“老板,人已经从手术室里出来了,没伤到内脏,手术也很成功,休养个一年半载就能恢复。”
英贤放下心来,又问了几句陆家人的态度。得知网上的照片已经处理干净后,陆姨娘没有太咄咄逼人,只让柯蕊传话说,等陆轩清醒过来,她就会立刻为他办理转院。
这样也好,省得她费心。
“那个女孩怎么样?”
“不太好,伤在头部。医生说就算抢救过来也不一定能恢复意识。”柯蕊停顿了两秒,压低声音问,“老板,还……救吗?”
许久没有得到回复,柯蕊又唤了一声:“老板?”
英贤缓缓开口:“让医生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她的情况调查清楚了吗?”
柯蕊松了一口气,恢复正常语气汇报道:“清楚了。她本名叫傅芝,江州人,父母双亡,只有一个哥哥。傅芝高中没毕业就来京州做模特,艺名Anna,拍过几本平面杂志,和陆轩也才认识一周。她哥哥现在也在医院,只知道妹妹出了车祸。”
“陆家什么态度?”
“从进医院到现在,一句也没有问过。”
看来是不打算管了。
英贤说:“安排王律师起草一份保密协议,准备好了来接我一起去医院。不要叫司机,你开车,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好的,老板。”
挂上电话,身后响起一个清冷的声音:“三姐,你不应该救她。”
英贤脊背一凉,转身看向门口。
来人是英慎,蒋家老五,蒋震从外面带回来的私生子。当年正是他的出现,才令她与英齐的母亲陈枫彻底死心,毅然决然离婚。
一直有传言说英慎的生母是某位三金影后,对此,蒋震与影后皆是一笑置之,久而久之,大家便也忘了这桩桃色传闻。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英慎的五官越来越像那位影后了。
“英慎,你怎么在这里?”
“给你送咖啡。”英慎举高手中的马克杯。
他知道她的习惯——六点准时起床,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喝咖啡。他在楼下等到六点半还不见人影,索性上来看看。
英贤问:“你都听见了?”
英慎大方地点头:“我昨晚就知道了。四哥的动静那么大,很难不知道。”知道她担心什么,他说,“其他人都不在家。爸没回来,杜阿姨带着小弟回了娘家,只有我在。”
英贤暗自松了一口气。
英慎又重复了一遍:“三姐,你不该救她。”
英贤垂下眼睛,睫毛遮掩住瞳孔,神情难辨。她笑了笑,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她当然知道一旦傅芝醒过来会有多少麻烦,所以才会在柯蕊问还救不救时犹豫那样久。
英慎也笑了:“家里恐怕只有你会这么想。”
他才十九岁,五官尚带着些稚气,笑起来越发雌雄莫辨。
“咖啡在这儿,凉了就别喝了,下楼我再给你做。”英慎嘱咐了两句,放下杯子离开。
英贤恍然记起十多年前第一次见到他时的场景。
英慎五岁才被蒋震接回家,陈枫大怒,放话说绝不可能替别人养野种。家里没人愿意搭理英慎,他就安安静静地坐在前厅沙发上。她看他可怜,招呼他吃水果,小男孩跳下沙发跑过来拉她的手。
从此英慎黏上了她,久而久之,两人比她和英齐更像亲姐弟。
现在,连英慎也长成了“合格”的蒋家人……
房门外,硕大的水晶吊灯自三楼天花板直垂一楼大堂,在云石地砖上映射出夺目的光彩,那光彩虽然绚烂,却毫无生机。
手脚泛起难以言喻的凉意,英贤不愿再看,转头看向窗外。
不出一小时,柯蕊开车出现,载着她直奔医院。
“老板,傅小姐也从手术室里出来了,现在在ICU,人到底能不能醒过来,医生也没有把握。”
“她哥哥怎么样?”
“没闹也没哭,除了问医生情况就没再出声。”
柯蕊边说边递给她一个文件夹,里面是傅芝的详细资料。只一页纸就将她人生经历概括完了:不甘平凡的小镇女孩,想要凭美貌闯荡世界,到了京州以后才发现美貌在这里并不稀奇。
她的哥哥傅城则选择了一条截然相反的路:十八岁入伍,一年后考入军校,毕业后进入雪豹突击队,参加过不少危险任务。在南苏丹的撤离行动中,因多次往返作战区,解救出二十多名中国籍平民,被授予一等功。
这样的人,本该留在部队步步高升才对,他却选择了退伍,加入私人安保公司,成了一名保镖。
看着照片上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英贤总觉眼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然而当她踏进医院长廊,远远看见那人戒尺似的后背,一下子便想起来了。
竟然是他,毒瘾小姐的保镖。
听见脚步声,傅城第一时间看向来人。两名年轻女性一前一后走过来,走在后面的那个穿着白色丝质衬衣和藕色西装裙,步伐不疾不徐。她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衣着却格外端庄,但并不显老,只是现在这样打扮的年轻人很少见。
傅城蹙眉。他猜不出两人为何事而来,但能断定她们一定不是来慰问的。
“傅先生,您好,很抱歉在这个时候打扰您,但是令妹的事情越早处理,对我们大家都越好——”
柯蕊上前说明情况,绝口不提陆轩的名字,也不提车祸起因,只谈现在该怎么办。
傅城不是傻瓜,他听得懂柯蕊话中的隐含意思。她在委婉地告诫他:车祸与车主无关,但是开车的那位他找不到,不如乖乖闭嘴换钱,能捞多少是多少。
傅城薄唇紧抿,一言不发,屈辱与怒火在胸腔中灼灼燃烧。等对方说完,他冷冷地开口道:“请回吧。”
柯蕊愣住,自己苦口婆心说了大半天才换来这样三个字。她还想再劝,触到对方的视线,气势一下子弱下去。
见此,英贤出声道:“傅先生,意气用事对令妹没有任何好处。据我所知,她的情况不太乐观,术后需要长时间住院、用药、复健,这些都不是免费的。”
傅城的唇抿得更紧了,直直地看着她,眼睛里满是红血丝:“我自己会想办法治好她。”
英贤从柯蕊手中拿过协议,递到他面前,语气十分柔和:“傅先生,我们绝对没有要侮辱令妹的意思,只是想尽力做出一些补偿。”
她擎了一会儿,见他根本没有接的意思,收回手,掏出一张名片放到他面前。
“傅先生,这是我的名片,有需要请联系我。只是,现在是我有求于你,主动权在你手上,等到你来找我时,我们的立场、身份就变了。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
她很少劝人,可惜起了反作用——傅城将名片扔进了垃圾桶。
英贤不再多说,道了声再见,转身离开。
车内,柯蕊愁容满面道:“老板,现在怎么办?”
换个立场,她会佩服傅城贫贱不移,富贵不淫,可她现在是蒋英贤的秘书,所以只会恼他骨头太硬。
英贤低头翻看着待会儿开会要用的文件,轻声说:“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