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贤睁眼时,傅城已经走了。
她没太在意,翻身下床,开始一天的行程。
乐趣之所以称之为乐趣,就是因为它只是常规生活之外的调味剂。
周五傍晚,她正准备准时下班,柯蕊敲门通知:“老板,陈特助刚刚来电话说董事长和夫人今晚临时有别的安排,聚餐取消了。”
“好,我知道了。”
每周五晚是蒋震定下的固定家庭聚餐时间,若无特殊情况,所有人都要参加。看似其乐融融,真正乐在其中的只有蒋震,其他人都是彩衣娱亲的狐狸。
屁股落回座位,英贤继续看报表。十点多钟,手机嗡嗡作响,竟是陈枫打来的视频电话。
她按下接听,不自觉地微笑道:“妈。”
陈枫也笑:“英贤,还在公司加班?”
“还有点儿工作没做完。”
“最近怎么样?工作顺利吗?”
“挺顺利的。”英贤顺势说起产业园的事,陈枫给她提了几点建议,两人就此谈论了半个多小时。
谈完工作,陈枫问:“他怎么样?”
英贤知道这个“他”指谁,自觉地说:“爸挺好的,今年体检的各项指标都不错,就是胆固醇偏高一点儿。”
陈枫“嗯”一声,说:“你也不要光顾工作,干得好不如干得巧,你的辛苦得让他知道。人年纪大了,就喜欢被子女围着,你也要在这方面多少上心点儿,别叫那个钻了空子。他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之前好歹还是个影后,现在这个……”
英贤沉默地听着。
陈枫又问:“你和东扬怎么样?他那些事我在这里也听说了一点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别忘了英见是怎么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的。”
英贤说:“我知道。”
蒋英见是长子,学历够格,能力不差,还比她大十几岁,是当仁不让的接班人。但他在婚事上犯了糊涂,非要娶一个名声不好的小演员进门,蒋震气得连婚礼都没露面。
父子闹僵的结果是,蒋英见在公司逐渐被边缘化。正因如此,她才有了机会。
思及往事,陈枫嗤道:“何止英见,我当初也是,年轻气盛,结果呢?白白给人做嫁衣。这些都是前车之鉴,你要沉住气。”
“妈,我明白。”
得到肯定答复,陈枫一扫心中阴霾,又问道:“英齐呢?他在忙什么?”
英贤不想提他和陆轩那档子事,含混地说道:“我最近没怎么见着他。”
陈枫听出她的敷衍,叹气道:“英贤,他才是你亲弟弟。”
挂断电话,英贤感到十分疲惫,仰头靠住椅背,盯了天花板许久,长长呼出一口气,最后还是拿起手机,拨通了英齐的电话。
“喂?”电话那头十分嘈杂,一个陌生男声大喊道。
英贤皱眉问:“你是谁?”
“你管我是谁!你谁啊?”说话都是大舌头,看来醉得不轻。
英贤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冷声道:“蒋英贤,英齐的姐姐,他在哪里?”
短暂的安静过后,那人的声音远远传来:“操,是英齐他姐。他是不是说别让他姐知道来着?”显然不是和她说话。
“好像是。赶紧挂了!挂了!”
下一秒,电话果然挂断了。
英贤抿了抿唇,翻出英齐的朋友圈,里面一片空白。
今天不知怎么了,她心口憋着一股无名火,急需发泄,于是起身去找柯蕊:“柯蕊,你有没有英齐的微信?”
柯蕊有儿蒙,答:“有,去年在董事长的生日宴上加过,但是从来没联系过。”
“嗯,你点开他的朋友圈看看。”
柯蕊照做,然后将手机递到她面前。里面有不少内容,最新一条正是今晚发的,几人约好了上山试英齐的新车,结束后又一起去喝酒。照片下面还有定位,是城中一家叫“秀”的夜店。
英贤一时竟说不清自己这个弟弟哪一点更让她失望:是和狐朋狗友鬼混屏蔽她,还是只记得屏蔽她,却忘了屏蔽柯蕊。
打开导航,搜出具体地址,英贤亲自开车前往夜店。
夜店门口,她自称是英齐的朋友,保安不清楚怎么回事,遂通知VIP间说有个漂亮的年轻女人来找人。
房内几人都喝了酒,起哄叫着赶紧把人带进来,待见到英贤,才感觉出来不对劲。漂亮是真漂亮,可是……气质是个微妙的东西,很难形容,但能感觉出来。
英贤没客气,进门环顾一周,找到瘫倒在沙发上的英齐,直接上去拍他的脸。
“蒋英齐。”
不到十一点,他已经醉得不省人事。
英齐迷迷糊糊睁眼,用力眨了好几下才看清来人是谁,不耐烦地推开她:“别烦我。”
英贤没防备,险些摔倒,幸亏身后一个人伸手扶住她。
英贤说:“蒋英齐,你看清楚我是谁。”
英齐比她更生气:“我知道你是谁,我最伟大、最牛逼的三姐啊!你少用这种眼神看我,我没醉!信不信我还能自己开车回家!你少管我!”说着还想再来推她,步伐不稳,反倒自己跌坐回沙发上,嘴里嘟嘟囔囔,眼睛也闭上了。
英贤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回头问扶自己的年轻男孩:“他的车钥匙呢?”
男孩老实答道:“寄存了。”
几人知道她是谁之后规矩不少,离英齐最近的那个更是直接掏出寄存牌递给她。
英贤接过,又对身后那个男孩说:“你跟我来。”
陈佳业喝得不多,跟着走了几步后反应过来,自我介绍道:“三姐,我叫陈佳业,是英齐的同学。他今天心情不好,你别放在心上。”
包间外面,音乐声更大,英贤只看见他的嘴唇在动,一个字也没听清。
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陈佳业心领神会,凑上前重复了一遍。
听清他说什么后,英贤冲他微微一笑。
陈佳业一时恍神,还想再说点儿什么,发现佳人已远,忙大跨两步跟上。
店里人太多,走路基本靠挤。陈佳业主动充当护花使者,侧着身子为她开路。
途径一处卡座时,那桌人爆笑出声。英贤转头看了一眼,就这一眼,她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傅城似乎感受到她的目光,也朝她看过来。四目相交之际,英贤停下脚步,傅城却像根本不认识她一般,平静地移开视线。
如果陈枫没有打来电话,她根本不会来找英齐;如果英齐不那么浑不吝,她也不会在意傅城的态度,可事情偏是这么巧。
思绪一动,英贤调转脚步。
卡座中有一人认出陈佳业,站起来打招呼:“佳业?巧了,就你自己?”边说边瞄英贤。
陈佳业知道他在想什么,赶紧附在他耳边低语。男孩随即收敛起轻佻,换了神色。
英贤看着他那张与徐亚薇有七分相似的脸,微笑着说道:“跟你借个人,可以吗?”
男孩有些疑惑,呆呆地问:“什么人?”
英贤说:“我喝酒了,需要个司机。”
“好说好说,那……那让傅城送你,他是我姐的保镖,绝对靠谱。”男孩忙不迭答应。在酒精与荷尔蒙的作用下,他格外大方。
英贤勾唇道:“谢谢。”
傅城跟随她一路来到地下停车场,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英贤找到英齐的蓝色保时捷,一扬手,将钥匙丢给他:“你开车。”她只拿走了英齐的车钥匙,其他东西原封不动地还给陈佳业,叫他转告英齐,酒醒了来找她。
傅城接住钥匙,拉开车门上了车。
副驾驶位上的女人一只手撑着头,侧脸看着窗外,出了停车场还是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他不得不问:“去哪里?”
“景山。”那是英齐试车的地方。她今晚也想试试车。
景山在城郊,开过去少说也要一个小时,她脚上穿着高跟鞋,显然不是去爬山的。
还是说,这又是她的新游戏?
傅城握紧方向盘,绿灯亮起时,用力踩下油门。
车越开越快,越走越偏,疾驰在无人的山路,直到前方出现“禁止入内”的警示牌。
引擎熄火,周围再无半点儿声响,只剩月光无声喧嚣。
黑暗中,英贤翻身骑到他腿上,曲线严丝合缝地贴住他的大腿。
傅城想把人推开,手刚碰上她的腰,那两条腿便更用力地收紧,死死夹住他。
英贤轻声说:“别动。”
傅城咬牙切齿地问:“你要玩到什么时候?”
刚才,在夜店,他看见了。
她和年轻男人耳鬓厮磨,窃窃私语。她对那个男人笑,勾着他像条狗一样跟在身后。
那一刻,傅城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会那样对自己。
因为她没把他当人看,他只是她用来满足自己的恶劣趣味的玩具,玩具之一。
想必在别人眼中,他也与狗无异。
每当他以为自己的尊严已经被践踏到底时,她总有办法让他感受到更多的愤怒。
英贤无视他冷硬的目光,声音比刚才更轻:“玩到我玩够为止,别动。”
说完竟要吻他,傅城立刻偏头。英贤不以为意,笑了笑追上去。
呼吸声被黑暗无限放大,同时刺激着两个人的神经。
方向盘抵在英贤的后腰,她调整姿势,试着找到一个更舒服的坐姿。
傅城闭上眼睛,敛去痛苦与挣扎:“下去。”
英贤抬起头来看着他,眸底闪烁着笑意,似是觉得新奇:“你命令我?”
傅城双手握拳,胸腔震动:“我让你下去。”
英贤扬眉,指尖抚上他的嘴唇,细声挑衅:“不然呢?你能拿我怎么样?”困住他的从来不是她,是他自己的道德,所以他永远也逃不出去。
作茧自缚,愚蠢至极,她看不起他,却也嫉妒他。
太可笑了,他有什么值得她嫉妒的?他的贫穷?还是他为了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植物人倾尽所有的愚蠢?
是啊,他能拿她怎么样?
傅城闭着眼睛,试图用屏息抵御。
英贤奖励似的啄吻他的脸颊:“真乖。”
这句话在傅城听来充满了讽刺,他的克制与忍耐,竟然正是她玩弄他的乐趣。
理智土崩瓦解。
他还要忍吗?
忍到什么时候?
英贤不知道这场游戏即将失控——男人紧闭的嘴唇忽然张开,蛮力地捉住她的唇,像是要将她彻底吞噬。
英贤闷哼出声,扭动身体闪躲,但她严重低估了两人间的力量差距,无论她怎样躲,都逃不过他手臂的钳制。那双碰了她腰一下便离得远远的手,不知何时攀了上来,一手按住她的后脑勺,一手掐住她的腰,封死她所有的退路。
在她濒临窒息那一刻,他终于放开了她。
傅城的瞳孔熏出猩红底色,他就像一头要吃人的兽。
英贤第一次注意到,他有一双浅淡的眼睛,颜色比她的浅得多,很容易显得无情。
英贤垂下睫毛,又一次靠近过去。这一次,她的唇还没贴上他的,他已经分开了嘴唇。
这一个小小的动作,莫名点燃了她。她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
本来没想走到这一步。
傅城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心想:原来她也有这种时候,原来她也会露出这种表情。
空间逼仄,空气浑浊,错误堆叠太多,反倒成了难以舍弃的诱惑。英贤任由自己沉沦,有那么一刻,她以为自己置身于温暖的海浪之中,而她的神经与身体也将融化其中。
月光透过车窗洒进来,为荒唐后的男女覆盖上遮掩的轻纱。
英贤率先打破沉默。她抬起头,细细抚摸着男人凸起的眉骨,然后顺着眉骨滑到鼻梁,最后徘徊在他的嘴唇。
对视许久,她勾出一抹几不可见的笑容,低声问他:“满意了?”
声音明明是再软不过的,却似蛇芯子一般骇人。
柔软的情绪霎时化为齑粉,傅城的眼神渐渐阴沉下去。
他的情绪变化太明显,英贤想装不知道都不行。
她低头啄吻他,薄薄的唇线再次封锁,不肯放她入内。
英贤哼了一声,埋怨道:“拔屌无情。”
她的声音很低,仿佛低到尘埃里去。
他知道,这是她的另一场游戏。
英贤坐回副驾驶位,打开储物箱摸了一下,果然找到一盒烟和一个打火机。
她为自己点燃一根,轻轻地吸了一口,打开车窗,对着漆黑的夜空吐出烟雾,却忍不住轻咳出声。太久没抽,呼吸道已然不习惯这样的刺激。
蒋震喜欢“女孩有女孩样”,所以她回国之后就戒烟了。蒋震不仅重男轻女,还光明正大地搞双标。可是那又如何?谁让她有所图谋?想要就得忍着。
英贤递出烟盒,问:“抽吗?”
他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不抽。”
她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心理,笑问:“你不喜欢女人抽烟?”
傅城沉默不语。
他是不喜欢,无论男女,都不喜欢。
最开始是军队不准抽,后来退役,习惯却延续下来,他不喜欢身上沾染任何异味。
英贤了然道:“抱歉,要你吸二手烟。”
话这样说,却并没有将烟熄灭,只是将夹烟的那只手伸出窗外。夜色将她手指衬得格外白,像是烟的延伸,那橘色的光火仿佛燃烧在她手上。
她的礼貌总是体现在一些很奇怪的方面。
傅城抿了抿唇,开口:“没事。”
英贤根本没打算得到回应,听到他出声,还有点儿惊讶。
她其实没抽几口,更多的是将手架在窗沿,任由香烟自顾自燃烧。夜晚的冷空气裹挟着淡淡的烟草味道钻入傅城的鼻腔,他并不厌恶。
都说阴道是通往女人心灵的通道,英贤对此不置可否。但她承认,发生过关系后,她有了一点儿和傅城聊天的欲望,至少在抽这支烟的时候是这样。
“为什么做保镖?”她转过头看他,“你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是会做保镖的人。”
过了许久,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说:“因为想在京州买房子。”
买房子?
英贤哑然,没料到会是这个答案。
确实,军队的薪水肯定比不上给徐亚薇做保镖,只是……他看上去也不像是对物质特别执着的人。她想了一下,随口问:“因为你妹妹?”
傅城没有回答。
两年前,收到傅芝辍学去当模特的消息时,他正在南非执行任务。他特意请假打卫星电话回去问缘由,傅芝起初不肯说,后来被他逼急了,在电话中带着哭腔喊:“你在外面当英雄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你死了我该怎么办?我不想一辈子待在小县城里,我需要很多很多钱!钱!你懂吗?你不懂!我知道你高尚,你伟大,可高尚买不了房子!哥,你不用说了,我已经签约公司了,你等着看吧,我会靠自己在京州活下去的。”
他拿着只剩忙音的话筒,很久才放下。
服役期满,他选择了退役。指挥官十分不解,单独找他谈话,做了很久的思想工作,还说,以他的履历,将来很有希望成为队伍里最年轻的中校。但他心意已决,除了抱歉,无话可说。
“要不要玩个游戏?”她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傅城呼吸停顿了一下,神色变了又变。
她还想玩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