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温柔

沈东扬知道一块蒙布朗不足以表达歉意,所以很快又透露了一个消息给英贤:明年有八千多家加油站要更新设备,公开招标。

这件事与蒋氏无关,但与陈枫有关。陈枫在新加坡做的正是石油行业。这是一单稳赚不赔的生意,英贤却没有立刻表态。陈枫远走他乡多年,人也已经入了新加坡籍,国内的资源所剩无几。

沈东扬明白她的思虑,几天后,又给了她一个联系方式。

英贤心领神会,主动约对方谈合作。

对方是个子承父业的二世祖,不按套路出牌,把见面地点定在一家KTV。听出她的犹豫,还劝她别光顾着工作,要劳逸结合。

英贤哭笑不得。

晚上九点钟,她准时赴约,没想到在KTV门口碰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徐亚薇主动上前打招呼:“英贤姐?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英贤姐?

她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英贤露出礼节性的笑容:“你好。”

两人之前并不认识,徐亚薇是从弟弟那里听说了她借司机的事,所以才来打招呼的。蒋氏虽大,但花落谁家还未可知。蒋英贤不值得她付出热情,可她背后的沈东扬值得。

徐亚薇并不在意她的疏远态度,继续问:“你是自己来的吗?要不要一起玩?”

“谢谢,我已经约了朋友。”英贤不经意地扫视一圈。

既然徐亚薇在这里,那他应该也在。

“是吗?那太可惜了,下次有时间一起呀。”徐亚薇话音刚落,傅城拿着车钥匙出现了,看见那道熟悉身影,脚步顿住。

女人的视线从他脸上一掠而过,仿佛根本不认识他。

徐亚薇还在没话找话:“英贤姐,你的裙子好漂亮。”

英贤笑了笑,看一眼手表,道:“谢谢。我先进去了,有时间再聊。”她的态度看似礼貌,实则不冷不热。

徐亚薇有些下不了台,又不敢发作,只能尬笑着说好。

等女人纤细的背影彻底消失,徐亚薇脸上的笑容垮掉,不屑地嗤道:“跩个屁!不就是傍上了个男人吗?”说完快步往自己的包间走,身后的男人慢了半拍才跟上。

英贤进入包间才发现,二世祖不止约了她,还约了一大帮朋友来玩,十分劳逸结合。

一群人又是唱歌又是喝酒,闹到午夜还没有要散场的意思。英贤不可避免地喝了一点儿酒,胃不舒服,脑袋也嗡嗡发涨,于是去洗手间洗脸,顺便清净一下。前脚刚进洗手间,她就听徐亚薇的声音隔着门板传进来:“傅城!放开我!”

英贤关掉水龙头,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

“你至于吗?不就是份工作?你别管我,我每个月再另外给你五万,行不行?”

“你他妈别给脸不要脸!”

“你给我放开!”

从头到尾都是徐亚薇的单人秀,对方始终一言不发。

别说徐亚薇毒瘾上来了要发疯,换了谁口吐芬芳这么久换不来一个字都得疯。

这么看,她果然很有天赋,能把他气得动手。

英贤推门走出去,视线触及门口的两人,脚步顿住,佯装惊讶地看着他们,目光匆匆掠过傅城,定格在徐亚薇的脸上。

徐亚薇举着手不上不下,脸上写满尴尬。而傅城的脖子上多了一道新鲜的血痕,正渗出血珠。

“英贤姐,你……你怎么在这里?”

这个问题很没意义,英贤只“嗯”一声,语气如常道:“借过。”

“哦,好,抱歉。”徐亚薇慌忙让开。

英贤冲她礼节性地点头,抬脚便走。

高跟鞋走出嗒嗒的声响,一下一下敲打着傅城的耳膜。

走出两步,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过身说:“对了,亚薇,刚刚和徐董通电话,我随口提了一嘴在这里碰见你了,没什么问题吧?”

徐亚薇脸色刷地变得惨白,但还是强撑着笑容说道:“没事没事,我正好也要回家了。”

英贤笑:“那就好。”说罢转身离去。

徐亚薇暗呼倒霉,烦躁地揉了揉头发,没好气地说:“回家。”

回到车上,徐亚薇越想越忐忑,烦得不行。父亲虽没说不让她进KTV,但是谁知道那个女人说了什么?她好不容易才从疗养院出来,难道又要再回去?

她转头看向傅城的侧脸,突然有了个想法。

其实他长得挺帅的,虽然冷了点儿,糙了点儿,但是糙有糙的好,比她那些男朋友有男人味。这么看,她也不吃亏。

其实傅城刚来的时候,徐亚薇对他的态度还不错。但她自小娇生惯养惯了,很快就受不了傅城的冷漠寡言。

如果傅城丑一点儿还好,她才懒得听他说话,偏他外形出众,徐亚薇的心态就有点儿微妙了。

徐亚薇调整姿势,面对着驾驶位上的男人,涂着大红色指甲油的手指轻佻地抚上他的手臂。

刚挨上,还没怎么样,傅城就借着打方向盘的动作甩开她,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他原本可以用一种更委婉、更不伤情面的方式拒绝。

但是今天,他没有那么多耐性。

徐亚薇愕然,自尊心严重受挫,还有些不敢置信。

她年轻貌美,性感多金,但凡主动出击,什么样的男人拿不下?他竟然还看不上她?

正要发作,车子停下,到家了。

她恶狠狠地瞪了傅城一眼,不等他来开门,自己率先跑进屋内,见到徐正海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先松了一口气,之后又有点儿疑惑。

“爸爸,这么晚了还不睡啊?”她甜甜地叫了一声靠过去,假意撒娇,实则观察徐正海的表情。

见女儿如此乖巧,徐正海也笑了:“回来了。”

与蒋震不同,他是个溺爱孩子的父亲,坚信女儿变成这样都是受坏朋友影响,所以每次她一痛哭流涕表示会改过自新,他就忍不住心软把人接回来。

等了一会儿,徐亚薇实在有些不安,于是试探着问道:“爸爸,英贤姐都和你说什么了?”

“谁?”

“英贤姐啊,蒋英贤。”

“她和我说什么?”徐正海比她更疑惑。

徐亚薇愣住,脱口而出:“她没给你打电话吗?”

“她为什么要给我打电话?”徐正海皱眉道,“薇薇,你是不是又出去胡闹了?”

“没有,爸爸,真没有,我就出去吃了个饭,看时间晚了就赶紧回来了。不信你问傅城。”

徐亚薇意识到自己被耍了,憋一肚子火,可她又怕徐正海看出端倪,唯恐多说多错,于是转移话题:“爸爸,你刚刚在看什么呢?”

徐亚薇刚才下车就跑,包还在车上,傅城帮她送包进来,听见了父女二人的对话。

他把包放在门口的角柜上,关上门,在阴影中停了一下才离开。

上车前,他抬头看了一眼天际。

今夜是难得的晴朗天气,深邃的夜空没有云,稀疏的几颗星星寂寂闪烁着。

星光温柔,仿佛有情人的眼睛。

周五晚,蒋家照例聚餐。

蒋震看上去心情不错,脸上一直挂着笑容,饭吃到一半,还有心思放下筷子去逗小儿子英独。

杜悦高兴得笑容藏都藏不住。

母凭子贵,看似过时,实则是现实。

知道父亲不喜欢自己的妻子,蒋英见这几年干脆不带她回来。说不后悔是假的,为了一个女人事业受挫,他无数次问自己是否值得。当年闹成那样,更多是出于逆反心理。他是长子,从小到大也算优秀,周围所有人,包括蒋震,都默认他会是蒋氏的接班人。

他顺风顺水惯了,得意忘形了,忘记父亲不止他一个儿子,他并非不可取代。

只是,蒋英见确实没想到,最后压他一头的会是蒋英贤,一个比他小了十几岁的妹妹。

蒋震问起几人的工作、学习情况,英齐趁机说想和几个同学一起开家影视投资公司,边说边满眼期待地看着英贤。

英贤认真夹菜,权当没听见。

蒋震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不予评价。

尽管各怀心思,大家表面上也算其乐融融,一如既往。

这餐饭临近尾声时,蒋震长叹一口气,说:“你们还记不记得长峰集团的李董?去年秋天他突发脑溢血去了,公司传到两个儿子手上。老李在的时候,两个儿子看着挺好,谁能想到他前脚刚走,这俩在灵堂就闹起来了。”

“都说家丑不可外扬,这俩可好,在灵堂打完了又上法庭打。上个月好不容易消停,小的那个不服,竟然把手上股份全都卖了,带着老婆孩子跑到国外去了,说什么眼不见,心不烦。其他几个小股东也跟着一起卖掉股份,好好的公司,现在弄得乱七八糟。”

蒋震感慨道:“老李辛苦一辈子,搏命攒下这么一份家业,结果呢,被亲生儿子拱手让人了。”

桌上的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几人放下碗筷,心思百转千回。

谁不知道蒋震这是在暗示自家?

他的子女可比李董事长多多了,还不是从一个妈的肚子里出来的,闹起来只会更难看。

果然,蒋震又叹了一口气,状似无意道:“我就想,将来我不在了,咱们蒋氏会不会也成了别人嘴里的肥肉。”

杜悦蹙眉,一脸心疼地抢先开口:“老蒋,你说什么呢?你才多大年纪?你还得看着咱们英独长大呢。”

这话很有意思。

可不是要看着英独长大?若蒋震在他成年之前去世,杜悦和小儿子捞不着好处。

在座的都是狐狸,不过是大小之分罢了。她这话什么意思,谁都明白。

英慎眼中的嘲讽之意多得就快满溢出来。

英贤扫他一眼,男孩随即领会,收回目光,冲她眨眨眼睛,好像刚才那个一脸讽刺的人根本不是他。

两人这番眉来眼去,看得英齐十分不是滋味。又想起刚才亲姐姐对自己的提议视而不见,更加恼火。

没有人知道,有个处处优秀的亲姐姐是什么感觉。从小到大,他只配活在她蒋英贤的阴影里。他宁愿自己才是那个私生子,就算多受点儿白眼,也好过成天被人拿去与蒋英贤作比较。

蒋震轻轻地拍了拍娇妻的手,看向一众儿女。

英齐着急出头,赔笑道:“爸,不会的,咱家肯定不会发生这种事。”

此话过于空洞苍白,蒋震充耳不闻,连一声“嗯”都懒得给他。

眼见蒋震不肯轻易揭过这个话题,英贤想了想,说:“不如再成立一个闭锁型控股公司,把咱们所有人持有的蒋氏股份都转让给公司,让这家公司成为蒋氏的最大股东,这样就算将来有什么变故,也能多一层保障。”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各异。

这是个浅显且有效的好方法,除了不会说话的蒋英独和不参与公司经营的杜悦,其他人都能想到。之所以迟迟不说,是因为这个方法虽然对蒋氏的永续发展有利,却不利于个人套现。

空气安静得令人不安,唯独英慎浑然不觉,轻松开口:“三姐说得对,这个方法确实很好。”

英齐气得直瞪他,就差直接说“你手里没多少股份,当然觉得好了”,孰不知他失控的表情已然落入英贤与蒋震的眼里。

英贤无奈,蒋震却在想,同一个妈生出来的孩子,怎会差这么多?

见蒋震面露笑意,蒋英见后悔不迭。他光想着保障父亲去世后自己的利益,怎么忘了要先赢得他现在的信任,才有以后可言?

蒋震的表情足以说明一切,其他几人纷纷表态赞同,只有杜悦一人听得云里雾里。

饭后,蒋震心血来潮说:“我今天在后院散步,发现了一个特别大的瓜,明天早上看看谁能第一个找到,摘下来给阿姨做汤。”

众人笑呵呵答应了。

闲聊了一会儿,蒋震放下茶杯:“时间不早了,你们也都累了一天,休息吧。”停顿片刻,又转头对英贤说,“老三,你跟我来书房。”说着,便起了身。

“嗯。”英贤起身跟上,背后是或探究或不甘的目光。

进入书房,蒋震没有选择书桌后的办公椅,而是坐到了沙发上。

看来不是谈公事。

蒋震拿出一支雪茄,边烘边问:“老四那个影视公司的想法,你怎么看?”

英贤实话实说:“还是再看看吧。公司没有这方面的业务,贸然进入一个新领域,风险太大。而且这两年影视的风太大了,不好说投进去的都是什么钱,弄不好引火上身。”

蒋震点头:“确实。”

雪茄点燃,他先抽一口,然后带着一点儿笑意道:“他到底是你亲弟弟,在饭桌上你就这么晾着他?”

“就因为他是我亲弟弟,才想彻底断了他的念头。”

蒋震失笑,摇头轻叹:“也就从你嘴里还能听见一句实话了。”

英贤眉心微微一蹙又快速舒展开,脸上带着笑,心里却在想,或许蒋震真的是年纪大了,竟也开始感慨这些事了。

淡淡的烟雾缭绕而上,英贤静静地闻着雪茄香气,等待蒋震开口。

过了半晌,他说:“老三,你从小到大都很稳,我没什么可担心的。”

英贤不知说什么好,轻轻“嗯”了一声。

沉默片刻,蒋震换了话题:“东扬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

“那就好。男人嘛,尤其是有能力的男人,难免三心二意了点儿。但是,头脑越清醒的,越能分得清谁是玩玩的,谁是要娶回家的。我看东扬不像糊涂人。”

这是渣男间的惺惺相惜吗?

英贤神色如常道:“爸,我知道。”

蒋震仔细她端详了许久,说:“是,是,你不用我操心。”

“我听说沈平很有可能要高升。老三,蒋氏做到今天这个规模,也算是到头了,之后只求平平安安。”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沈平也是因为就东扬一个儿子,还是中年得子,所以才由着他的性子来。”

英贤点头:“爸,你放心,我都明白。”

像蒋家这样的企业,全国没有上千也有八百,不足为奇,沈东扬比她矜贵。

看着脸上无半分情绪起伏的女儿,蒋震心情复杂。身为父亲,他当然喜欢嘻嘻哈哈、天真可爱的女儿,可身董事长,他绝不会把公司交给一个天真可爱的女儿。

蒋震摆弄着烟灰,若有所思地说:“所有孩子里面,你和我年轻的时候最像,有天赋,肯下苦工。”

英贤等了半分钟,蒋震才又开口,说的却不是先前的话题:“老三,好机会不常有,好好把握,公司迟早是你的。”

英贤震惊不已,看向蒋震的目光中有愕然,也有迷茫,似乎在询问他怎会把话说得如此明了。

蒋震没有解释,只说:“你也去休息吧。”

“嗯,爸,你也早点儿休息。”出门前,英贤回身嘱咐,“少抽点儿烟。”

蒋震笑了笑,点头道:“好。”

待书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蒋震闭上眼睛,夹着雪茄仰靠在沙发靠背上。

半生浮沉如云烟一般在眼前掠过,说不出是好是坏。

客厅中,其他人都已回了各自房间,只剩下英慎一个。

见她出来,英慎递上安眠茶:“这么快就出来了?”

“谢谢。”英贤抿了一口,温度刚好。柔和的花草香气令英贤的神经放松了不少,她摇摇头说,“闲聊几句而已,没什么事。”

“那就好。我还以为他真要让你着手成立新公司的事,拿你当活靶子。”

英贤好笑地瞥他:“还好意思说?你怎么回事?那种时候也敢出声。”

英慎无所谓道:“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我看你最近胆子越来越大了。”英贤放下茶杯,“我回屋了,你还不睡?”

“等会儿就睡。”

“晚安。”

“晚安。”

英贤特意将闹钟调早,早上五点准时起床,收拾一番后,去后花园跑步。

第一圈过半时,她发现了蒋震口中那只特别大的瓜。此时天还未全亮,花园里除了她再无别人,于是她放心大胆地又跑了一圈。

不料第二圈转回来时,英慎已经站在了那里。

英贤笑道:“被你抢先了。”

英慎把手中的剪刀递给她:“怕别人抢了你的先,才来看着的。藤上有毛刺,用剪子,摘完了回来喝咖啡。”

英贤愣神的工夫,他已经回屋去了。

七点钟左右,其他人陆续起床。英贤拿着瓜笑眯眯地邀功,蒋震大喜,招呼阿姨赶紧做汤。别说其他人,就连蒋震自己都没指望儿女能将他的一句玩笑话当真,现在得她捧场,自然高兴。

看着父亲惊喜的模样,英贤突然觉得他有些可怜,薄情了大半辈子,竟在老年贪恋起儿女亲情了。

世上哪有这等好事?熊掌与鱼从来不可兼得。

“贪心”二字闪过脑海,英贤倏地警觉起来。

如果说蒋震想要亲情是贪心,那她对傅城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