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穿过森林。
在不知道多久以后,光之子来到了森林的尽头。
一条“河流”,映入了他的眼帘。
那清澈的水闪着奇光异彩,映入彼得炯炯有神的瞳孔中,让他不由自主地靠近过去。
彼得走到河岸边,凝视着这涛涛缤纷的浪花,他赤裸的身躯倒映在河面上,在这彩色的世界中晃动着。
这河流,包含着一个世界的一切?
河流并不湍急,只是柔和地流淌着,蜿蜒着走向远处。它会通过不知名的裂隙离开这片空间,流向其中一个和彼得的世界很相似的地方,在那个世界中,它将深埋在深深的地底,将那些蕴含着无尽不可言说之物的河水赠与那里。
在上游不远处,彼得看到一只动物正对着这河流探长了脖颈,去饮这河中的水。它很快发现了彼得,便跑回了树林里。
看到有动物饮用,彼得在好奇心驱使下蹲了下来,向下伸出手去。
清冽透亮的液体从他的指尖划过,带来点点沁人心脾的凉爽,以及些许异样的感受。他认不出那是什么,或许这些抽象的东西才是世界的本质也说不定。
他摇了摇头,起身朝着上游走去。
不一会儿,彼得就看到了一个河流的分岔口。一条更宽阔的河流在此处分为两条,其中一条就是方才自己所探查过的河流。
彼得继续向上游迈步,越来越多的岔口开始出现,不断有河流从旁边合并而来,彼得有时正处在两河交汇所形成的半岛上,不得不用力跳另外的岸上,以便继续向上游前进。
随着彼得一步步走去,这条河缓缓变得越来越宽广,合并而来的河流也越发宽阔,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从最初的小河慢慢延展为了一条奔腾的大江。五彩斑斓在浪花中浮动,犹如梦幻中彩虹的天河。
然而,尽管彼得已然走过了相当漫长的距离,它还是蜿蜒着伸向远方,直到最后消失在与天际线交界的彼方,依旧看不到尽头。
彼得继续向前走着。
星光漫天,皎月高悬,任时间随着流水奔腾,这一切却始终不变,以至于完全无法确定时间。唯一改变的,只有这涛涛江水的颜色,从浮着一层剔透的彩光,变作清澈透亮,最后甚至开始微微泛起光芒。
彼得继续向前走去。
他感觉已经走了有方才同天启鸟战斗那么久。一遍遍地看着江河汇聚、一遍遍越过江河到达彼岸,然后继续行进。
终于,这条江已经宽阔到了彼得自忖跳不过去的程度了。
彼得甚至估摸不好那到底有多远,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彼岸的轮廓。
都已经走到这里了,可不能被困在这半岛上。彼得叹了口气,试了一下水温,有些清凉,不至于刺骨。他决定下水渡江。
反复确认了没有危险之后,彼得深吸一口气,跃入了水中……
水似乎比想象中要浅。
彼得直起身子,他居然能直接站在水中,而看似深不见底的江水只是刚刚及腰。
但水中似乎蕴藏着什么。
彼得淌着水,继续向上游走去。
散发着微光的江水滔滔不绝地划过他的身畔,不在他的肌肤上留下一丝半毫的痕迹,却传递着一种越发强烈的感受。
这感觉驱使着彼得低头向江水看去。
那平静的江水却并未映照出彼得自己。
它映照出的,是……
一个人类。
一个彼得不认识的人类,平平无奇,毫无特点。
彼得皱起了眉头,他忍不住摸了一把自己的脸,看到水中的人没有跟着彼得一起做动作,而是将目光投向不知名的别处,彼得才敢确定自己和水中的人不是同一个。
不过,正当彼得想停下仔细看看这到底是什么情况时,那人却消失了,涛涛江水只是带着发出幽幽光亮的涟漪,绕开彼得向后无止尽地流去。
当彼得重新迈步向前走去时,那人又化作倒影出现了,与之一同出现的还有些许的背景,依稀能看出是在一条街巷里。
【江会映照出汝所思所想】
当彼得再次尝试驻足观看时,那人再度消失在水波之中。
【但是你不能停下】
“……原来如此。”
彼得于是向前迈步。
那人再度出现。
但彼得知道出现的不只是那人。
既然“江”会映出他的所思所想,那必映出人。因为彼得的使命是尽自己所能将人们从那无尽的循环中拖出,莫让死的本能胜过生的本能。他所思所想的一切无不关于人。
于是越来越多的身影开始在水面上徐徐飘来,直到那些身影填满了浪涛之间的缝隙,铺满了彼得眼中的整个江面。
如同在无数个世界架设了无数个摄像机,实时转播天涯地角的每一个镜头似的,那些纷乱嘈杂的画面开始如同洪水般自遥远的彼岸一泻千里,映入彼得的眼中。
彼得于是看到无数的画面。
他看到一个个真实存在的人,以及每时每刻在重复上演的一切喜剧与悲剧。
在这镜像的碎片世界中,他看到人的挣扎与奋进,他看到人的绝望与哀嚎。
他看到贪婪。收尾人无休无止地摆弄着刀枪棍棒,用或高尚或肮脏的手段,不惜一切代价夺取致命的果实。
他看到暴戾。帮派如同巨大的车轮倾轧向弱小的可怜人,无味的鲜血与痛苦填满了每一条不受庇护的大街小巷。
他看到狡诈。公司摆出条条款款,欺骗大意者签下那字里行间写满了吃人的合同,又强迫他们去欺骗更多的无辜者为其买单。
他看到疯狂。迷失于知识中的研究者对着同类举起了手术刀,堕落染红了洁白的大衣,从受害者的灵魂中攫取血淋淋的宏大叙事。
他看到傲慢。凌驾于万物之上的存在自诩为规则,仅凭借一念之差决断他人的命运,对超乎自身掌控之物并不作为,只是安于现状地俯视着自己的水晶球。
他看到细微之处。
他看到失去妻子的丈夫被疯狂的烈焰焚烧殆尽。
他看到被怪物吞噬的女孩死前的绝望。
他看到拥有无比力量却甚至守护不了他人的悲愤。
他看到疲于奔命却劳无所得的荒诞。
他看到拼尽一切仍然挣脱不了命运的自甘堕落。
他看到一切的一切从身边滑过,跃动的每一缕浮光都代表着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们被生吞活剥,被牢牢钉死于替罪的十字架上,连同灵魂一起被囚禁。
他们挣扎着。
而彼得却不得不迈步向前走去,将这支离破碎的一切抛在身后。
彼得咬紧牙关。
他只觉得身临其境,不能自已。
水滴溅落在耳畔。
他开始听到哀嚎与哭喊,啜泣与悲鸣,甚至是癫狂的啸叫与嘲弄……那嘈杂的一切糅合在浪潮周而复始的声响之中,仿佛是这个世界本身正在朝着彼得嗟叹……
水汽升腾入鼻腔。
他开始闻到血腥气,一点点失真的、扭曲的甜味,又混着泥泞与令人作呕的败坏、锈蚀,凋零与衰败的落花气息被踩入泥土里与蛆虫为伍,迷幻与致命的不洁芬芳,以及烧焦的、燃尽的灰土,刺鼻的过期消毒水……
水流轻抚过指缝。
他开始摸到冰冷、僵硬的皮肉,刺痛的针,腐烂的伤口,滑腻温热的血,光滑冰冷的金属板,干燥到一触即然的火药粉末,故弄玄虚的拐角,挤压般的限制,掐入肉中的指甲,破裂的带刺木棒……
他向前迈步。
每迈一步,他都感到世界铺天盖地地向他席卷而来。
面对着这任何人都无法承受哪怕一瞬的精神冲击,他向前迈步。
他才发现这波澜不惊的水中,写满了未来与过去的可能。这些可能填满了他的脑海,不断地涌入,以至于任何感官和思索在这样的信息洪流面前都不值一提。
尽管如此。
尽管如此。
他还是在这压倒性的信息之海中苦苦搜寻着。
他尽力去窥看每一个视角、理解每一件事、了解每一种可能,但沙漠中的沙岂是人能穷尽的?
无数的信息从他的指尖就此划过,他无法抓住,只能迈步向前。
寻寻觅觅。
却找不出一个足以称之为“好结局”的故事。
人所构成的信息洪流之中,却只写满了二字:
绝望。
这不是出身与金钱乃至力量所能改变的事实,而是人类所不能逃脱的铁律。放眼望去,尽是绝望,而人或是活在清醒的绝望中,或是疯狂地以为还残存着虚无缥缈的希望与可能性。
但彼得还不想放弃,他不能接受哪怕连一个人、一个好结局也没有的世界——那绝望笼罩之下,难道真的没有一丝半毫的可能吗?
难道人类终究无法拯救自己么?
他不愿意承认。于是他决定在这洪流之中去寻找光,毕竟……光是好的。
可在这茫茫人海中,光的存在是何其稀有与珍贵?它罕见到几乎从未出现,彼得不得不继续迈步,不断迈步,让更多的信息流过脑海中,于这隆隆运转的车轮之中,寻找一丝裂痕。
没有找到?那就继续寻找。
光之子继续迈步。
他一步步踏在江心,永无止尽地不断前进着……
在世界的尽头,他看到一丝光亮——他看到了光之种!
那光映照在他的眼中,熊熊燃烧着仅存的希望,净化一切的污浊,连同人们灵魂上的罪孽一并洗涤。它点燃了整个世界的火光,教黑暗退散,同绝望分庭抗礼,勇敢地站在人类的边界,向着一切企图阻碍人类迈向最终幸福与自我实现之物挥刀,保护每一个被称之为人类的存在,似乎就要改变整个世界一般——
随后,在第六天,光熄灭了。
周遭的一切重新恢复了寂寥与绝望,仿佛光从未来过一样。
这怎么可能?
他问道。
没有回答。
他只是摇了摇头,没有放弃——他再度一头扎进那永无止尽的海洋中,寻觅着下一束光的出现……
终于,在经历的无法言说的时间之后,他于末日之中看到了又一束光冉冉升起!
这次的光更加明亮、更加耀眼、更加充满希望——它点燃了前所未有的斗志与勇气,教人们奋勇而起,用那灵魂深处的力量击碎一切黑暗,直到光明铺满整个世界——
然后,破灭了。
紧接着,无边的黑暗再度吞噬了这一切。
于是彼得又一头扎入浪潮之中……
在漫长的寻觅后,再次找到一颗光之树。
夭折,断裂,只留下漫天无用的星辰。
他又、又一次冲入浪潮里……
冲入浪潮……
……
光之子于无穷的世界之中,看到无穷的可能,又从这无穷可能之中找出无穷小可能出现的光。他阅尽这些光,在这光之中,没有一次的光能够维持七天,它们无一例外不是早早夭折于漫漫长夜之中,消逝在可能性的汪洋大海里。
他继续寻觅。
七天的光明不应当如此难以企及,仅仅是完美,不至于超出人类的范围。
他坚信。
于是更多的残缺的光被发掘出来,他看到东拼西凑的七天光明消隐,他看到断断续续的微光无法拯救足够的人,他看到有缺陷的光甚至将人变为怪物……
七天的光,必然是有可能达成的。
他如此坚信。
在如此苦苦等待下,那完美的光却迟迟未曾出现。
它会出现的。
它会出现的,哪怕是在微乎其微的可能性之中……
彼得等着,找着,走着……
直到他也终于要放弃了。
或许渺茫的成功希望就潜藏在被自己略过的无数可能之中吧。
或许现在放弃也不代表着自我的失败——毕竟没有人能预测未来,保留一些未知才能更好地激起斗志……
这么想着。
他找到了。
他看到了那释放了完整七天光明的可能性!
他看到了!
他看到那光明燃烧着、澎湃着,拔地而起,洒向大地,带来无穷的希望和奇迹,点亮整个世界,为人们坚定内心,如此美丽、如此动人,最终——
熄灭,然后消隐入无边的黑暗之中,永远地落幕,好似未曾来过。
七天的光之种,没能完成最终的救赎,没有真正斩断这一切的循环。
为什么……
彼得感到难以接受。
为什么完整的光无法带来完整的救赎?为什么它没能永远地砸碎那循环不息的车轮?为什么?!难道光芒发射之后,这一切不该如计划般一步步推进,直至人类的彻底解放吗?
……哪有什么为什么。
光之种早已两度发射,第二次更是发射了六天之久——倘若七天可称之为完美,那六天凭什么效果如此微弱?!
这六天的光,又拯救了多少人?它拯救的人难道有它迫害的人多吗?!
那凭什么七天的光就能救得了都市人!
凭什么指望着那虚无缥缈之物来拯救由人类亲手建立起来的一切苦难?!
彼得神情痛苦,他继续迈步。
难道就连那完整光明存在的世界、也无法得到救赎吗?!那自己的一切奋力、一切挣扎与奋进又算什么东西?!
难道Ayin骗了自己吗……
他动摇了,他理解不了了,他不确定了,这是他成为光之子以来的第一次动摇,也会是最后一次。他反复问自己,反复思索,反复咀嚼认知到的一切,然后……
然后什么呢?他就是想不明白,他找不到,也无力再找了,还要他怎样!
那个永不动摇的光之子,他已经踌躇了啊……
……带着这个问题,彼得继续迈步向前。
还有最后的希望。
那个最后的问题。
那个最后的答案。
【在海的中心,有汝要找的答案】
难道人类真的无法自己救赎自己吗?
难道光真的不足以照亮世界吗?
难道自己的使命,终究是飞蛾扑火、没有意义的吗?
难道那些迷惘和沉思就已然是终点了吗?
难道……这就是光之子的结局了吗?
这一切的疑惑,归根结底,其实都是一个问题:
“光是好的吗?”
他必须要得到一个答案。
他必须向前迈步。
向前迈步……
……
……
……
……
……
……
……
在时间失去了意义之后,光之子尝试着睁开空洞而疲惫的眼。
有些亮,他没法睁大眼睛,但依稀能环顾四周,发觉他正漂浮在微微发光的无边汪洋之中。
“这就是……海的中心了吗……”
他喃喃自语。
洪流般的信息已经无法进入他的脑海了,他只想着问出那个最后的问题,得到那个最后的答案。
水似乎变浅了,他尝试着爬起来。
好亮。
强光眩目,却并不刺痛。那光并不泛滥,却在恢弘之中透着神圣。
顺着光芒洒下的方向,彼得的目光逆流而上。
于光芒之中,他依稀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
圣光流过,在水面上用晦暗画下道道辉耀,以那斑驳的流影勾勒出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存在。
彼得睁大眼睛。
他想要看清那是怎样的存在,便不假思索地向前爬取,于是那未知的影逐渐明晰,化作具体的形态,似乎是一个巨大的十字架……
他看清了些。
巨大而古朴典雅的十字架上,一个硕大的骷髅头正固定其上,褐色的荆棘之冠似乎已经揭示那是怎样的存在。那神圣的存在背对着彼得,沉默着。
彼得想要再靠近些,但光芒化作薄纱、化作雾霭,将那团背光的晦暗遮蔽,令他的目光只得行至此处,不可越过。
光之子的目光颤抖起来。
同梦中一模一样。
就是这里了,就是衪了!
这就是最后的最后了!
衪将回答一切!
几近崩溃,他在水中狼狈地匍匐着,尽他所能地朝着衪伸出手去,用尽全身力气问道:
“光可是好的?”
“……”
长久的寂寥。
那神圣的存在却只是背对着彼得,用沉默回答了光之子。
他慌张了,恐惧了,在那无边的战栗之中,他失声问道:
“光可是好的吗?!”
“……”
没有回答。
这个问题被留给了彼得自己。
他必须自己回答这个问题。
这才是最残忍的事。
衪用沉默,强迫着光之子回答一个他回答不了的问题。
因为一旦光之子开口自解,那这一切就会在瞬间坍塌——光的信念将不复存在,因为光根本没有继续燃烧下去的希望与信念了,就算光照亮整个世界也无法改变任何事了——那这样的光,又有什么意义?!
衪沉默着,头也不回地沉默着。
在那可怕的沉默中,光之子撕心裂肺地恸哭着恳求道:
“我乞求您的回答……”
“——光可是好的?!?!”
“……”
……
没有回答。
这就是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