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临淄走绳

“听说了吗,城南李家昨晚失窃了。”一个麻子脸捅咕了一下身旁的瘦高个儿。

这天是丁老先生的寿诞之日。老先生为人善良,整个临淄受过他恩惠的人不计其数,都得来拜寿。人太多,丁家招待不过来,干脆请了杂耍艺人和音乐演奏班子,敞开大门,街坊四邻随意出入,谁都可以给老先生说几句吉祥话,瞧瞧杂耍,听听音乐。此时,麻子脸和瘦高个儿就夹杂在人群中,等着看杂耍。

“真的?”瘦高个儿身子扭过来,低头看麻子脸的脑瓜顶。

麻子脸脑瓜顶向后仰,露出大脸盘,麻子一颗颗的,在阳光下熠熠放光。“我二姨的三儿子的大舅的女婿的姐夫在李府当管家,这还有假?”

“抓到小偷儿了吗?”瘦高个儿问。

自二百多年前齐桓公和管仲那会儿开始,临淄城内从高到低,分为乡、连、里、轨四级结构:一乡十连,一连四里,一里十轨,一轨五家。为了防止盗窃抢劫,一到晚间城内就关门阻路,里域之间不可以横通。谁要是胆敢夜间瞎溜达,让里尉瞧见了,头两次警告训斥,第三次就会追究责任。

“怪就怪在这儿。失窃的书房,门窗没人动过,锁也完好无损,只在墙上打了一个洞……”麻子脸用手指着瘦高个儿的脑袋说,“那洞只有你的脑袋大,你说什么小偷儿能钻进去?”

瘦高个儿不乐意了,说:“你干吗拿我说事?”

“这不是打比方嘛。”

“你怎么不拿自己打比方?”

“瞧你那小气吧啦的样儿,简直和李家父子有一比。我拿自己打比方总行了吧,”麻子脸说,“那个洞,只有我邻居的脑袋大。”

“这还差不多——哎,你邻居不还是我吗?!”

“接着听我说。书房里被翻得一片狼藉,最后一清点,只少了七件最小巧、最名贵的珠宝玉器,其他那些假的、成色不好的、不值钱的物件,连碰都没碰。”

“那小偷儿还挺识货?”

“识货!”

“就没一点儿线索?”

“现场墨被打翻了,留下一连串模糊不清的梅花足印。”麻子脸突然压低了声音说,“墙上还有一只狐狸的影子。”

“我想起来了!”瘦高个儿也随着低声说,“我听人讲,临淄城内有只鬼狐,魅影无踪,专偷那些贪赃枉法的官员、为富不仁的商贾……”

“这么一说,那就没跑了。李家——”麻子脸拖了一个长音。

他们相视一眼。

“该!”两人一齐说。

两人正在嘀咕,人群中发出一阵喧闹声。

“来了,来了……”

“来了,来了。”麻子脸和瘦高个儿跟着说,麻子脸踮起脚尖,瘦高个儿抻着脖子,一起往前看。

丁家前院种着两棵高大的梧桐树,两棵树之间绑了一根四五丈长的麻绳,酒杯般粗细,坚韧有弹性。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出现了,脸蛋黝黑发亮,仿佛灶王爷转世,又像是烧火棍成了精,个子比大人还要猛半头,长胳膊长腿,肩宽腰细,一身肌肉把衣服绷得紧紧的,像匹黑野马驹子——走起路来可不像,弯腰驼背,耷拉着头,步子拖拖拉拉,比挨过雨淋的一摊泥还没精神,比晒了三天的艾草还蔫巴。他举着一根高竿来到绳下。那高竿真是高,立起来简直能捅下一块云。

“走绳,还得看墨翟(dí)。”一位老者捻着胡子,摇头晃脑道。

麻子脸和瘦高个儿一起点头。

厨子和厨子不一样,走绳和走绳也不一样,这是一个理儿。好厨子能把简单的菜式烹饪出独特的风味,而坏厨子做的饭,狗都嫌!说到杂耍走绳,临淄城有几把好手——有个人据说能在绳上住半个月,吃饭睡觉都不带下来的,不过谁也不敢大言说自己排第一,就因为有墨翟。

墨翟把高竿往地上一戳,手脚并用,顺着竿子往上爬,快如猿猴。眨眼间,身子超出了屋顶一大截。他跳起来,轻飘飘落在麻绳上。

大家齐齐喊了一声“好”。

高竿将倒未倒之时,两个年轻人上前扶住,撤走了。这两人一个面有伤疤,名叫高何;一个粗壮得如同临淄宫里那根最莽的柱子,名叫县子硕。

墨翟往前走,向后退,在软绳上如履平地。溜了两个来回,他身子突然往下一沉,绳子像弓弦一样绷紧,又像弓弦一样反弹,人高高跃起,在空中翻了一个空心的倒筋斗——像后世翻煎饼似的,又稳稳落回,再弹起来,又是一个正筋斗……

墨翟或前或后上下空翻,动作干净利索,不见一点儿拖泥带水。

大家仰着头,鼓掌喝彩。

墨翟突然俯下身子,把绳子压得咯吱咯吱响,两棵比腰还粗的梧桐树似乎都被拉弯了一些。突然他又高高弹起,这回他跳得比哪次都高,在空中团身连续翻了两个筋斗。不料等身子摆正了,双脚已然落得太低,错过了绳索,踩了一个空。

一声“好”到了大家嘴边,却变作了惊呼:“哎呀!”

不少胆小的人不由得紧闭双目。

墨翟身子稍斜,半边屁股落在绳上,收腹,展身,再次被弹起,向后一个小空翻,双足再次稳稳落在绳索之上。

原来耍了一个花活!

大家哈哈大笑。墨翟依旧木着脸,目光空洞,仿佛两眼枯井,无论刮风还是下雨,不见任何波澜。

县子硕在人群中穿梭。“老少爷儿们,有不趁手的玩意儿,借一件两件。”

显然,这是一个大家喜闻乐见的环节,不少喜欢瞧热闹的人早准备好了:一个年轻人递来一把剔骨尖刀,一个孩子送上一颗生鸡蛋,还有一个大汉提来一个粗陶的空酒坛,此外,大海碗、香囊、油灯、痒痒挠、竽、簸箕、草鞋、簪子……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大家一边大笑,一边议论哪个家什最能难为人。

县子硕先把酒坛抛了上去,接着是鸡蛋。墨翟右手抓坛口,左手握鸡蛋,身子斜斜站立。

“瞧好了!”县子硕提醒了一声,胳膊一甩,尖刀向墨翟飞去。

墨翟一翻右腕,酒坛飞起来,右手接住刀柄;待到酒坛落下,左手抛起鸡蛋,接住酒坛;然后抛尖刀,接鸡蛋……尖刀闪着寒光,鸡蛋轻而易碎,酒坛笨重硕大且不称手,这三样东西被抛来甩去,在空中上下穿梭,看得人眼花缭乱,舌挢不下。

这还不算完,县子硕又抛上去一个笸箩。笸箩马上也加入了穿梭的队伍。

“好!这孩子真有功夫,”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捋着胡子说,他正坐在廊下,身旁陪着几位亲朋宾客,他嘱咐身边的管家,“等会儿多给人家些赏钱。”

管家应了一声。

“爷爷,爷爷,”一个六七岁的女孩揽着老者的脖子说,“我听说,他说的俏皮话可有意思了……”

“那就让他说些俏皮话。”老者抱着女孩,任由她揪着自己的胡子编小辫,一脸宠溺,乐呵呵地说。

管家找到高何,嘀咕了几句。

高何冲墨翟喊了一声:“小哥儿,可以了。”

墨翟把尖刀掷向梧桐树,钉在树干上,尖刀微微颤动。紧接着,他将酒坛、笸箩和鸡蛋依次轻轻丢下去。高何双手接住了酒坛,县子硕左手接了笸箩,右手却将生鸡蛋皮捏得粉碎,蛋黄蛋清溅了自己满头满脸。

所有人哈哈大笑。

墨翟站在绳上,垂着眼睛,默不作声。

高何丢上来两根三尺多长的竹段。

“丁老爷子想听段俏皮话。”他冲上面喊。

墨翟把左手竹段丢上半空,待其下落时,用右手竹段轻轻一托空中竹段的中部,那竹段旋着跟斗又飞上半空。只见他右手拿着竹段挑、敲、抽、打、拍、顶……空中竹段上下翻飞,左右旋转,花样百出。

四下里叫好声响成一片。墨翟就是不张嘴。

管家眨眨眼,疑惑地望向高何两人,问:“他耳朵不好使,没听清?”

县子硕看了管家一眼,心想:“他要是存心跟你抬杠时,耳朵比黑子还好使。”

高何心里苦笑,暗自思忖:“这小哥儿,犟牛脾气又犯了。”他只得咳嗽一声,解释说:“他今天嗓子不太好……”

这时,墨翟左手接住了空中的竹段,将两根竹段相击,敲出一串清脆的节拍,他随着节拍唱起来:

颠倒话,话颠倒,颠倒的事儿真不少;

我一说,你一笑,咱们图个瞎热闹……

他的声音既洪亮又清脆,像三伏天凉井水里拔过的萝卜,嘎嘣脆。

管家再次疑惑地望向高何。

高何面不改色心不跳,说:“嘿,他嗓子又好了!”

……公鸡下蛋母鸡叫,太阳落山起大早,

太阳出来往西瞧,李树结了个大红桃;

马摇尾巴狗拉套,老鼠叼着大狸猫,

丫丫葫芦沉了底,千斤的秤砣水上漂;

前天看见羊生蛋,昨天见马把窝抱,

今天当官的口气大,黄牛个个天上飘;

山羊吃肉狗吃草,大马车它偏要横着跑,

癞蛤蟆长了一身毛,刚生的娃娃倒比他爹老;

鱼儿屋顶吐泡泡,麻雀河里做了巢,

鸿鹄挖坑泥里刨,老鼠展翅上云霄;

养蚕织布不遮体,当官富人衣锦袍,

小民种地富户饱,撑得老爷满街跑;

寒冬腊月单裤褂,六月酷夏穿棉袄,

天上打雷不见响,地上无风井刮跑;

千里马拉货挨鞭打,驴子登殿唱歌谣,

好人未必有好日子过,恶人未必有恶报;

瘸子满街跑,哑巴大声叫,

聋子竖着耳朵听,瞎子瞪着眼睛,

嘻嘻哈哈,瞧热闹;……

墨翟顺口编词,听起来荒诞不经,又带着几分诙谐,众人被逗得大笑不止。

宾客中一个中年人却皱起眉来,尤其听到“瘸子满街跑”时,更是横眉立目。他转向老者说:“丁伯父,这小子胡说八道,请允许我去呵斥他一番,将他赶出去。”

原来丁老先生年轻时驾驭马车摔断了腿,平时家里人说话都十分避讳“瘸”“跛”“拐”这类字眼儿。

“哎,你呵斥人家做什么?”丁老先生不在意地笑笑,说,“他一个半大孩子,又不晓得我身有残疾,你想多了。”说完,他揽着孙女,身子摇晃着,继续津津有味地听。

表演完,墨翟三人去后院领赏钱。丁老先生特意吩咐了管家留他们吃饭。

墨翟去收拾东西,让高何和县子硕两人先吃。

“今天可比昨天的李家强多了。”高何说,他面前摆着肉酱和肉骨头,吃得满嘴流油。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县子硕说着,把一块啃过的骨头丢给一只小黑狗。

那小黑狗坐得端端正正,仰望天空,太阳照在它漆黑润泽的眼眸上,闪烁着光。骨头骨碌骨碌从它身边滚过,它理也不理。

“嘿,小哥儿人古怪,他的狗也古怪,真的连肉骨头都不吃?”县子硕说。

“除了小哥儿,黑子是谁喂的东西也不吃。”高何说。

过了一会儿,高何又说:“刚才领钱时,管家还拿咱俩打趣,说咱们以前谁也不服,现在成了蔫头耷脑的毛头孩子的跟班……”

高何和县子硕本是临淄城的两个混混儿,好勇斗狠,人称“净街二虎”,平地横着走,喘气烟囱粗,闲着无聊踹树玩,不想前年去徐媪酒庐捣蛋,遇到了墨翟,一脚踢到了铁板上。墨翟力大如牛,身法灵活,只用一条胳膊就把两个人治得服服帖帖。那件事后,两人突然转了性子,再也不惹是生非,还帮着墨翟做起了杂耍的买卖。

“丁管家他懂个屁!那小哥儿,蔫头耷脑?哼!蔫头耷脑……”县子硕支支吾吾。虽然两人的年纪都比墨翟大,却习惯恭恭敬敬称呼一声“小哥儿”。

“小哥儿是有些蔫头耷脑。”高何说。县子硕也只得点头承认,这让两个人都有点泄气。无论什么时候,哪怕是火上房了,油罐子倒了,菜刀切手指头了,墨翟都是一副打不起精神的懒散模样。

“但我就是感觉,小哥儿不是一般人!”县子硕坚持道。

“那倒是!”

县子硕突然拍了一把腰间,穿在一起的刀币互相碰撞,发出清脆响亮之声。

“还是给好人家表演得劲!好吃好喝,赏钱还多。”

高何低头笑笑,小声说:“我怎么感觉,小哥儿好像不怎么喜欢给好人家表演似的?”

“喜不喜欢,你咋看出来的?”县子硕瞪着眼睛问,“从我认识小哥儿那天起,他的表情好像就没变过,迟眉钝眼,好像没睡醒似的。”

“要不说你笨呢。昨天在李府表演,小哥儿的眼中有光——那是认真的样子……”高何突然手指前方,说,“哎,就像现在!”

墨翟站在不远处,不知道发的哪门子怔,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角落。

也不知道谁家的两个孩子,蹲在那儿,一人捧着一根骨头棒子啃。男孩还指手画脚给女孩说着什么。

“传说大禹治水后,此地土石发黑,有河水流过,被称作淄水,淄就是黑色的意思。后来周武王把齐国分封给姜子牙,在此处建了一座城,东临淄水,因此改名为临淄。临淄西依系水(今泥河),南有牛山和稷山,东、北均是平原。齐国盛产鱼、盐、漆、丝,田野中遍地是桑麻和竹林。二百年前,春秋五霸坐头把交椅的齐桓公任用管仲为相。管仲商人出身,是个了不起的经济学家,他修建道路,开放市场,鼓励工商,天下的商人像流水一样涌向齐国,到临淄买卖盐、铁、黄金、珠玉、丝帛、皮革和五谷,丝绸生意甚至做到了日本和朝鲜。如今,临淄成为最繁华富有的都市,城中人口二十多万,百姓鼓瑟吹竽,击筑弹琴,射箭投壶,斗鸡走犬,六博蹴鞠,好不热闹……”

女孩听得心不在焉。

她突然问:“麦可,墨子的‘墨’是沉默寡言的‘默’吗?”

“是笔墨的‘墨’!而且书上说,墨子能言善辩,可不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这两个孩子不太对劲!墨翟心想,虽然说不上来具体哪里不对劲,但他看得出,两人有一种气质,与众不同的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