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拯救天才:墨子的奇木鸢
- 王林柏
- 3605字
- 2024-05-24 10:17:45
2.酒庐抬杠
杂耍只能算墨翟的副业,有时三天两头有人请,有时十天半月也没人理。他的正经工作,是徐媪酒庐的跑堂伙计。
徐媪酒庐毗邻南市,附近有一眼石井,井水清凉沁人,门外栽着十几棵柳树,垂着青翠的枝条,微风拂过,流苏飘飘,轻吟似小溪流淌,氤氲如碧云变幻,在临淄也算一景,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去处。酒庐四四方方,中间空出一块,放着投壶和十支箭,客人喝酒时可以投壶行酒令,四周铺着七八块席子,席上摆着几案,中间有竹帘,可以放下,犹如隔间,朴素中透着一点儿雅致。酒庐后门连着一座两进的小院,院中有七八间闲房,不少行脚商人来此打尖、留宿。
店主人是位六十多岁的老婆婆,夫家姓徐,因此被叫作徐婆婆。徐婆婆孑然一身,只有一个女儿远嫁去了晋国。婆婆经营酒庐多年,从未做过短斤缺两、酒中掺水的龌龊事,加上为人宽厚善良,街坊四邻,无论谁有了难处,她总是能帮多少就帮多少,落下了一个好名声,因此大家都愿意来酒庐聚会小坐,酒肉小菜,时令瓜果,丰俭由人。
即使不是饭点儿,店里也短不了人——大多是读书人,要一些小菜,谈天论地,说长道短,消磨时间。比如此时,半下午,三伙客人正坐在酒庐中聊天。
婆婆年纪大了,去了后院休息,墨翟独自守着酒庐。庐外阳光炙热,照得地面发光发亮,他却被一种莫名的落寞笼罩着,松松垮垮地坐在角落,抄着手,斜靠墙,眼睛斜吊着望着屋顶,目光凝滞,出神发呆。说起来,他这个伙计真不合格,蒸笼里放瓢瓜——闷葫芦一个,除了直愣愣地把客人引到席上,端菜送酒外,就是坐着发怔,屁股像钉在了地上似的,你不叫他,他绝不动弹。
更可气的是,平时让他说句话,跟向他借钱似的,一个字一个字地计算,能用鼻子回答便绝不张嘴,可等有客人争论问题时,他偏偏喜欢接个茬。
坐在靠窗位置的两个中年男子,一个穿青衣,一个穿黑衣,不知为什么,突然争辩起来,吵得面红耳赤。
他挪了过去。
没听一会儿,嘴撇起了,眼斜楞了,摇着头,鼻子眼儿里发出轻哼声。那神态,那眼神,就像看两只猴子在争吵——早上吃四个橡果子,晚上吃三个橡果子好呢?还是早上吃三个,晚上吃四个好?
青衣男子说不下去了,他冲着墨翟拱了拱手,问:“这位伙计,你有何高见?”
“我只是个伙计,没什么高见,”墨翟低着头,闷声说,“低见也许还能胡说两句。”
青衣男子点点头,说:“方才我说到‘知难行易’,可他偏偏反对,说‘非也非也,应是知易行难’,伙计,你觉得谁说得有理?”
很明显黑衣男子也想拉拢墨翟,他急忙插嘴道:“古人云,言知之易,行之难。所以知易行难才是对的。”
“古人说的也不一定对。”墨翟摇着脑袋说,“远古时,天下被洪水所困,鲧(gǔn)只知道水来土掩的方法,费心费力,结果洪水冲毁堤坝,泛滥成灾。而大禹以父为鉴,摸索出疏通河道的法子,终于治水成功……”
“没错,没错,”青衣男子拍着大腿说,“所以说嘛,知难行易。”
墨翟看了他一眼,摇着头说:“不不不,那可不一定。当年崔杼弑杀齐庄公,齐国的史官太史公如实记载,崔杼弑其君。崔杼大怒,杀掉了太史公;太史公的二弟太史仲依然如实记载,也被杀死;三弟太史叔继续照实记录,亦被杀死。崔杼对四弟太史季说:‘你三个哥哥都死了,你难道就不怕吗?你还是听我的话,把齐庄公写成暴病而亡吧。’太史季正色回答:‘据事直书,是史官的职责。’在书简上记载:崔杼弑其君。崔杼只能叹息一声,让太史季退下。太史季出门,遇到了抱简而来的史官南史氏,原来他听说太史兄弟皆被杀死,急匆匆赶过来,准备接替太史兄弟将崔杼的罪状记载史册。大家都知道舍生取义是正确的,但能够像这五位史官一样前赴后继去赴死,世上又有几人能做到?”说到这里,墨翟面露肃然之色。
黑衣男子急忙接茬道:“说得好,道理谁都会说,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人?那还是我说得对,知易行难。”
“不不不,那可不一定。”墨翟摇着头说,“今天我在北门外遇见一只老龟,它正在急匆匆追赶天边的一块云。我很奇怪,问怎么回事。它回答说:十年前,它意外得到了一块美玉,担心遗失,正巧头顶有一块形似玉璧的云,于是它在云下挖了一个坑,将美玉藏在坑中。不料一阵大风吹来,云飘走了。为了寻回美玉,它每日奔波,四处追寻那块云,已经十年了。这只老龟不辞劳苦,意志坚定,但追云索玉,只能是空耗时月罢了。”
青衣男子有点发蒙,说:“那还是知难行易?”
“不不不,那可不一定。城南有一户有钱人家,谷仓中老鼠成灾,于是主人买来一只擅长捕鼠的狗,这只狗非常机灵,每天捉不少老鼠。于是老鼠们着了急,它们凑在一起商量对策。一只聪明的老鼠出主意说,趁狗睡着时,在它脖子上挂一个铃铛,这样,以后只要听到铃铛声,咱们就可以赶快逃跑,再也不怕被它抓到了。老鼠们听了非常高兴,都认为这是个好主意。那让谁冒险去给狗挂上铃铛呢?谁也不敢去!所以直到现在,那群老鼠仍然被捕鼠犬追得东躲西藏!”
“那依然是知易行难?”
“那可不一定。北郭有个愚人,在冬天播种,烧开水灌溉,他日落而作,日出而息,每天忙忙碌碌,到头来也是瞎忙活一场。”
“……”
“那可不一定,西郭有只母鸡,立志向大雁学习飞行,但它不知道,即使它学会了所有的飞行技巧,也不可能像鸿雁一般在天空翱翔。”
青衣男子说:“我还没说话呢。”
“反正你会说,‘那还是知难行易’。”
两个人气呼呼地盯着墨翟看,问:“你到底向着哪头儿?”
墨翟蔫儿了吧唧地回答:“我只是个伙计,婆婆嘱咐我,客人争辩问题,我谁也不能向着。”
“你是谁也没向着,可你把我们两个都搅和了!”黑衣男子说。
青衣男子直点头。
“一开始你俩吵得不可开交,现在你俩意见一致。我这怎么能叫搅和?”墨翟嘀咕道,“我这应该算是撮合。”
两人沉默了好一阵子,也没想出词反驳,只得把墨翟打发走了。
“我们不叫你,你别过来。”
好巧不巧,旁边两拨人也辩论起来,一拨人争论“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另一拨人争论“法在教先”还是“教在法先”。
墨翟听听左边的,摇摇头。
再听听右边的,哼哼哼。
“那可不一定。”他说。
他问第一拨人:
“如果人性本善,那第一个恶人从何而来?”
“如果人性本恶,那第一个好人从何而来?”
“你们说,人性是本善还是本恶?”
他又给第二拨人讲:
“城西有户人家,养了两只鸡,一只黑,一只白。有一天,两只鸡争吵,主人喂食应该谁先享用。黑鸡说:‘应该黑鸡在先,黑鸡可比白鸡强多了。你瞧,黑鸡能下白鸡蛋,白鸡却下不了黑鸡蛋。’白鸡回答:‘白鸡当然比黑鸡厉害,白鸡能下白鸡蛋,黑鸡呢,下个黑鸡蛋给我瞧瞧?’”
“你们说,黑鸡和白鸡,应该黑在白先,还是白在黑先?”
两拨人一起沉默,然后像轰小鸡崽儿一样,把墨翟轰走了。
墨翟重新靠着墙角坐好,神色愈加落寞,人也愈加没有精神,好像刚刚被辩倒的人是他似的。
“伙计,伙计?”两个年轻人在门口大叫。
“两位想吃喝点儿什么?”墨翟招呼道。
“我们俩今天不吃喝,专为找你而来,要和你比试比试,看谁懂得多。”两个年轻人说,他们撸胳膊挽袖子,七个不服八个不忿,一百二十个不含糊。
很显然墨翟没什么兴趣,他就差打哈欠了。“婆婆说,这是酒庐,吃饭喝酒住宿的地儿……”
两个人找空席子坐定,点了酒菜,问:“现在行了吗?要不要我们订一间房?”
“那倒不用,”墨翟说,“不过,我只是一个小伙计,哪懂——”
“别,别,上回你也是这套说辞,噎得我们俩最后连饭都没吃下去。咱们可以做个约定,要是这次你又赢了,我们以后每天都光顾你们的店。”
“那……怎么比试?”
“你来定。”两个年轻人说。
“那我请教二位一个问题,如果难不住二位,就证明你们比我懂得多,好吗?”
两个年轻人互相看了一眼,点点头。
“有只动物,长了四个脑袋、五只眼睛、十八条腿,请问,这是什么动物?”
两个年轻人的眼睛鼓起来,像月夜池塘里的青蛙,他们叽叽咕咕,咕咕叽叽,商量了足足半个时辰,连连摇头,最后不得不把墨翟叫了过来,承认:“我们不知道。”一股子失落沮丧的情绪笼罩着他们,简直比窗外的柳荫还要浓郁。
他们恭恭敬敬向墨翟请教:“四个脑袋、五只眼睛、十八条腿,那到底是什么动物?”
墨翟回答:“我也不知道。”
两个年轻人愣住了。一人的眼睛眨得飞快,睫毛都快甩飞了;另一个人用手掏耳朵,从小手指到无名指到中指到食指到大拇指,挨个儿掏了一遍,又从大拇指到食指到中指到无名指到小手指掏了回来,好像没听清楚似的。
“我也不知道。”墨翟又重复了一遍。
“什么?”两个人气得叫了起来,“你也不知道?你想用这个证明你比我俩懂得多?”
“不,”墨翟眼中闪过一丝迷茫,声音低沉地说,“我只想证明自己是个笨蛋,你们也是。世界上有很多问题,我们都不知道答案……”
两个年轻人若有所思。
“不过,我花了一眨眼的工夫就知道我不知道,”墨翟补充道,“而你俩花了半个时辰才知道自己不知道。所以,你俩是比我更笨的笨蛋。”
看来这顿饭,两个年轻人又吃不顺当了。
“麦可,墨子的‘墨’,是抬杠、磨人的‘磨’吗?”
“是笔墨的‘墨’!书上说墨子喜欢做木工、干农活,但没说他爱抬杠、磨人……”
墨翟的眼睛突然眯起来。
又是那两个孩子!他们趴在前窗上,正望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