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疾驰在京畿的官道上，太阳高照无风，炎热的空气从地上蒸腾起来，呼呼擦过马上二人的耳廓。两位僧人顾不得欣赏夏日田野山峦间的美景，只想尽早回到京都。约莫行了十三四和里[93]路，除了饮水进了点粗饼和停下给马喂草，两人不敢过多停留，当可以远眺到京都高大建筑时，太阳已经开始西沉。
道元和明全骑马入市，水无月的傍晚，京内异常热闹，公卿贵族的牛车和匠人结扎祭祀灯笼彩车的架子横梗在道路中间，两位僧人骑行不过，只得下马牵着缰绳绕行通过一个个就地搭建的小工棚。
“再两日便到了祇园御灵会的日子了，我们来得及截住公庆吗？”明全说。
“见机行事吧，我们只有十天，那日晚已经让他逃脱了，我们只有先去东寺看看还有什么我们遗漏的东西了。”
快接近东寺南门，壬生大路上一座竹布扎染有几人多高的牛头天王[94]立像灯笼矗立在路旁，牛头天王头发向上蓬起，斜披衣襟袒出一半胸膛，四个臂膀向外伸出，其中两只手按压扣打着身旁纸扎的鬼形，还有一只手持戟立于地，另一只手持佛珠，獠牙上翻，头顶牛头状宝冠，眼球突出怒视前方。这般可怖但庄严的法相，令道元和明全不禁提起了精神，他们既为如此惟妙惟肖的高超工艺所触动，也感受到牛头天王佛法护持的激励。日本已经很久没有过太平的年头了，牛头天王守护的不正和自己期望守护的一样，是庶民的每日无病和安稳嘛，为了维持世间难得的太平，这次一定一定不能放弃，道元暗自鼓劲。
道元在前面领路，街道上京内的住民和各色公家官吏的随从，正手里攥着买来的祭祀用品，顺着东寺境旁的常夜灯快步来回穿梭。道元和明全可以看到忙碌的人们如蚁群般聚在一起匆忙地移动，还能听见断断续续的吆喝声和嬉闹声，一种久未出现的兴奋情绪正在京都蔓延。
东寺山门大开，僧侣正在进出寺院内外的广场和街道，庶民们也拿着香烛赶往寺内的金堂前敬香奉纳财物。在祇园祭期间，东寺向所有人开放，只要有想祷愿的人，在这个时候均可不分高低贵贱，拿着敬奉的财物来到寺内请求加持和护佑。道元和明全在寺外栓住了马，给了寺里的杂役几枚铜钱，嘱托把官马送回六波罗府衙，接着同其他行脚的僧人一样大摇大摆迈进寺门内。因为来了很多次，道元和明全早已熟悉了环境，两人直接来到先前公庆多次接待他们的偏房一侧，经过回廊来到公庆居住的小斋。门栓被绳子绕着，道元先轻轻敲击门栓，屋内静悄悄地，无人应答，在确认了屋内没人后，道元解开绳索，推门直入里间。
“我们这样闯空门公庆会知道的。”
“没事，我只是进来搜索下，他应该还来不及返回这里。”
“我们要找什么？”
“要找……”道元上上下下翻动搜索着架子和案几上的纸卷，“你看这个。”道元指着一张纸上的字，“如君所愿，嵯峨山愿以佛像于御灵会时迎回真神。”
明全道：“大觉寺与公庆达成了什么协议？”
“真神指的可能就是天丛云剑，而佛像指的是不是？”
“我和你想的一样，可能就是公庆拜托我们寻找的不动明王，但什么会值得大觉寺愿意放弃佛像交换天丛云剑？或者反过来说，价值大到，要让公庆愿意用天丛云剑来交换？”
“明全，这么说是大觉寺偷盗了东寺的佛像？而公庆作为东寺管事的僧人，确实是在找寻东寺丢失的东西，我有点迷惑。”
正当两人还在交谈，听得门廊外传来谈话的声响。
“公庆师傅，您听说了吗？京内侍所、政所、还有问注所和六波罗最近都有大规模的兵侍在调动。”
“嗯，还有什么消息？”
“镇西奉行、奥州总奉行和各地的守护、地头也派了专人前来京，说是要拱卫畿内守护天皇参与御灵会。”
两人继续交谈，走到斋门前，公庆停下脚步指着门说：“咦？我出门时候让你们将门封闭的，怎么就这样虚掩着，有没有人进去过？”
小僧人回答：“可能是打扫的僧人大意了，这几天巡值的每天在这附近，没有其他人来过。”
“嗯，知道了。你下去吧，记得除非是大觉寺的人到了，否则不论谁来都说我出门办事去了，这几天不在寺内。”
“明白，一有大觉寺的人到的消息，我就将他们领到这来。”小僧赔笑哈着腰退出屋外。
道元和明全此时正蹲在屋子外的窗沿下，道元悄悄给明全打了个手势，示意不要作声，悄悄潜出小院。
大觉寺内，大觉寺门迹信圆正在堂内闭目结跏趺坐，一侍者进前施礼：“神舆已经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出发。”侍者停顿片刻又言：“寺主真的要与东寺交换吗？”
信圆不语，侍者再言：“佛像已装入神龛，其他佛像和神舆也已准备停当，只等寺主命令，便可启程。”
信圆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道：“终究是没有办法的事，让车队准备好。让忍者先潜入东寺境内，准备接应我们，若发现东寺众有任何异常，格杀勿论。”说完，两手一撑起身出外更衣。
一个时辰后，大觉寺众僧和关联神社侍官集结完毕，抬着数十台载着神像的的神舆，以人抬牛车拉的行列方式，浩浩荡荡开拔前往京都祇园。
东山祇园神社内聚集了熙熙攘攘前来参与祭典活动的人群，公卿着狩衣携着女眷穿梭在祭台和连廊之间，当值的武士着轻甲来回于神社和里坊间的道路，巡视一切可疑的迹象。街头杂耍艺人正竭尽所能卖力地展现着自己的技艺，有的身穿奇异的服饰，戴着夸张的面具正在展演高天原的神话故事，有的几人叠作人梯在空中展现翻腾技巧，还有的则手握火把将口含的烈酒奋力吐出，形成巨大的火球，引来众人拍手叫好。
祇园社位于建仁寺东北不远处，北条所控制的六波罗离建仁寺也很近。道元领着明全出了东寺，循着参拜的人流向北而东走出京内，为了方便各寺社神舆行列的行进，此时鸭川上已架起了浮舟组成的宽大浮桥。人们纷纷从四条和五条涌向鸭川畔，来回于下京和东山，享受着赶集的热闹氛围。
“三千院的行列入京了。”
“还有知恩院。”
“醍醐寺的也来了！看那山车真是厉害啊。”
“还是妙心寺和广隆寺的比较妙。”
“莲华王院的队伍才是奢华啊！”
人们从四面八面涌向朱雀大道和鸭川浮桥，七嘴八舌讨论着预备祭祀的场景。
还有两日，当祇园御灵会正式开始，天皇将会赐下御旨，命在京的高僧从早到晚颂念经文，各里坊和寺院则会赶着牛车，抬着神舆，推动着山车巡回于京内各大街道市集，用以祈祷驱赶疫情灾祸。各大寺社会借此机会将寺院中所供奉的神像和密佛请出深院，供民众奉纳参拜，信众们望着山车和神舆上贴满金银珠宝的屋檐饰物，会纷纷忍不住感叹并摩挲着手中的念珠，向神舆投出财礼和鲜花币帛，希望换来神佛的护佑。贵族们也会穿着体面地在各家店铺选购时兴货，向外展现自己的阔绰。
一群穿着白衣襟的侍者手持木棍在前开路，驱赶着道中央围观的人群。
“大觉寺巡礼！大觉寺巡礼！”白衣侍者的后面是一群手握念珠和金刚杵的僧人，向道路两旁高声宣布着大觉寺入京巡礼行列的到来。众人纷纷闪向道路的两侧，有的弯下腰向行列行礼，有的摩挲着双手合十对着行列念念有词。被称为山车的载着神龛的大小车辆被一辆辆拖过街市。夏天干燥的地面被轮子压过，扬起一阵沙尘，信圆坐在一辆牛车中透过帘子和竹篦搭成的遮阳棚瞧看街上的众人，露出不屑的神情。
“去东寺。”
“嚯！领命。”
大觉寺行列浩浩荡荡在朱雀大道上拐了个弯，朝东寺行去。
信圆眯着眼睛，用一把宋扇抵住嘴巴，手腕轻轻抖动，执着扇尾轻轻敲击着嘴唇，露出微笑。
东寺偏房院内，小僧人匆忙跑进里间：“公庆师傅！大觉寺到了。”
院内槭树上一只渡鸦“呀啊！”地一声腾空飞起。
“终究还是来了。”公庆一整法衣：“来！随我去迎客。”
两人一前一后，大步走到前殿五重塔旁，东寺是京内少有的真正可以称得上皇家寺院的佛寺。包括建仁寺在内的大量京都名寺，均位于鸭川东岸，在平安京规划建设的早期属于的郊区，并未归于京内。有传说是京都营建之初，为恐寺院势力过大威胁天皇所居的平安宫才如此设计的。平安京构建之初，京内的寺院仅有东西二寺，东寺名为金光明四天王教王护国寺秘密传法院，曾是空海的坛场，西寺则是守敏僧都的坛场。因连年兵祸和右京的凋败，西寺已久未有成就，在道元生活的时代，西寺只能依附并作为东寺的别院在勉强经营着。京都是一座参照大唐都城长安和洛阳建设的符合阴阳道与实用性的日本京城，被称为长安的右京因地下水系密布，潮湿较不宜居住，导致人们纷纷迁往被称为洛阳的左京，到了此刻，京都向东已越过了原先城市的边界，向着鸭川沿岸拓展，一些大的寺社还有包括六波罗在内的官府衙门已跨过鸭川，在东岸扎下了根基，庶民也跟着开始在鸭川东岸生活和开展经营小工商业。
信圆在小僧人的搀扶下下了牛车，公庆迎上前去，一行礼：“大觉寺门迹信圆大师来访，有失远迎，东寺荣幸！”
信圆撇了一眼公庆，轻轻“哼”了一声，甩开了褶皱的衣袖：“废话少说，你是准备在这里谈吗？”
公庆笑道：“自然应到里面舒适的地方。”公庆打了个手势，示意跟随的小僧准备茶水点心，在前领路引着信圆步入自己的偏房的斋内。
两位大僧人到屋内坐稳。
“东西呢？”信圆问。
“法相呢？”公庆笑回。
“就在外面的神舆山车中，你的东西呢？”
“你该不会以为我会将这么重要的东西放在身边吧？何况……”公庆揶揄般一拱手，“您这样一位在殿上、在幕府都有头有脸的人物，是肯定不会一而再，再而三食言说又丢了什么，或是从没见过什么的。”
信圆鼻翼快速抽动了一下，眉头锁起：“那你准备在何时何地交换？”
“两天后，就在祇园的祭场上。不是我信不过你，但为了避免我在之前或交换时意外死亡，我们就在八阪交易。到时候你就一切如常，带着行列行到八阪，我会找手下将东西带过去。”
“可以。”
“还有呢，为了防止有变化，你要在八阪以大觉寺的名义将密佛敬奉给我东寺，迎回东寺后我会将里面的佛像换掉，没人会知道里面原本放的是不动明王。”
“这，不妥，我大觉寺虽与东寺常来往，但也非小寺小社，这样有失颜面。”信圆摆摆手。
“不妨，我会以东寺的名义，安排回赠若干礼物，对外只称东寺期望奉纳前来巡游的神明即可。”
“好，就这样吧。”
“就这样。”
公庆将信圆送出门，招来侍僧嘱咐了几句，悄悄掩起屋门。一个穿着黑衣的人从内间的柜子后走出。
“你都听到了？”
黑衣人点点头。
“知道接下去怎么办了？”
“嗯。”
“先不要惊动他们，这次我想来个一石二鸟。”
黑衣人只露了一对眼睛在蒙着的衣巾外，眼睑拱成一对虹桥似在微笑，黑衣人慢慢走向门口，停下转过头瞧着公庆：“你这样大大费周章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不管你为了什么，我会调动九条的军士在宫内和你里应外合，希望你严守约定，否则大家只能一起死。”说完，嗖地一下子蹿出屋外，不见了踪影。
北条氏六波罗邸。
这个原是入道相国平清盛在京都堪比御所的院落，现在成为了北条氏在京都监视天下的基地。为参加祇园御灵会做准备，安养院北条政子已先期抵达了六波罗，东山地区重兵把手，六波罗探题南方北条时房也已领兵回转京都，拱卫北条政子暂居的宅邸。
北条政子正闭目端坐在六波罗深宅，阳光斜照在门廊前，梧桐的枝头上一只喜鹊站在宽大的树叶间，左顾右盼发出叫声。
“喜鹊报喜，这次的祭典一定是百年难得的盛况。”北条政子的近侍带着京都腔缓缓吐出恭维的话。
政子睁开眼：“如此，真是幕府的福气。”
“有北条家的关照，才有幕府的福气。”近侍补充道。
“北条永远是未来将军最有力的支持。”安养院微笑着回答。
此时，自幕府先将军源实朝遇刺身亡以来，将军之位出缺已有三年余。
正当北条政子还在悠闲地欣赏着院落的风景。
“禀报！”一位女官从走廊小步转入内间，跪在安养院座前。
“说。”
“左右京，昨夜均有得报，公卿和庶民有百余人发烧呕吐腹泻不止，已有数人倒地后不起，似乎是……”
“似乎什么？”
“可能是时疫。”
“京都的守护有没有什么解决办法？”
“尚没有。”
“祇园的祭典绝不能出错！”
女官谨慎地问：“要不要封锁？”
近侍在旁轻声说：“御台所，祇园事大，可以仅先将这些人封禁起来。而后，待祇园的御灵会结束，疫情或许就没那么严重了。”
“如此，就照这样办吧。”
女官领了命请退出院。
六波罗邸院墙外，北条的武者们穿戴着用金银饰品装饰的昂贵兜铠，紧握长枪和大弓在耀武扬威。为首的几个武将，佩着制作精美的太刀来回巡视，这些太刀不乏出自现已失势的后鸟羽上皇所设立的御番锻冶匠人的作品，承久之乱后，这些原属朝廷的武器作坊，顺理成章地被收归了北条氏控制的幕府帐下。
此时此刻，六波罗东以碎石铺就的小演兵场上，北条氏的兵马整备齐整，一两匹马因兴奋，用前蹄踩踏着拨动碎石，嘶叫了几声。武士们持枪目光坚毅地直视前方，六波罗探题北方北条泰时[95]顶着大太阳，站在军帐前：“北条的武士们！北面就是祇园，祭典即将开始，让我们显出阪东男儿的武勇，彰显幕府荣光。愿八幡大菩萨保佑我们！”
武士们齐呼：“嘿嘿嚯！”作为回应。
训完话，北条泰时向身旁的近卫问：“时房大人回来了吗？”
“刚回，现正在六波罗邸内。”
“他回来后没什么异常吧？”
“没有，只是向安养院复了命，便在内院守候着。”
“哼，没有异动就好，只要他乖乖听话，不任凭自己耍什么对朝廷的忠诚，坏了幕府的大事，就让他去好了，碍手碍脚的家伙！还有两日，千万不能出问题。”
道元和明全未敢在东寺境内逗留，直接赶回了建仁寺。
“我们还要做什么？”明全焦急地问道元。
“不知道，但我们应该已抓住了关键，只要搞明白佛像的作用，那一切疑问就都有答案了。”
“他们是在谋划什么大事件吧？”
道元静下心来回忆着这几天来的每个细节：“你还记得我们是受公庆之托去找寻东寺丢失的佛像吧？”
“是的，然后我们根据线索去了野宫，遇到了实一。”明全补充道。
“嗯，经过指点，我们去了大觉寺，实一遇刺身亡，我们什么也没找到。但我们在途中遇到了高丽法师，得知公庆让我们找佛像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然后根据公庆的行踪，我们去了竹生岛，发现公庆去了吉野地方，再然后跟踪他从桧隈大内陵盗取了天丛云剑。现在我们知道了，他欲用天丛云剑同大觉寺交换佛像。”
“是的。”
“明全师傅，我觉得我们应该已经触到了真相，但总有些迷雾遮挡着，让我看不清。”
“有点可以肯定，公庆在找佛像，而那个佛像真在大觉寺手里。天丛云剑在公庆手里，大觉寺愿意用佛像交换天丛云剑。我们跟踪时候听到他说，似乎是有什么人会利用天丛云剑或佛像对幕府不利。”
“是大觉寺？”
“似乎没那么大实力。”
“那会不会他是想将天丛云剑归还朝廷，使朝廷可以起兵推翻幕府？”
“嘘！”道元食指抵着嘴唇示意明全小点声。
“那我们现在写信给九条道家，是不是意味着我们是站在朝廷一边的？”
“明全，我们并不站在任何一边，我也不愿意选边，我只想庶民能有一个太平的世界。”
“可是，我们该怎么做？只求自保袖手旁观吗？实一是怎么死的，我们还没弄清楚。”
道元说：“若朝廷推翻幕府，虽充满了大义，但京都又免不了生灵涂炭。”
“我们要不要修书给九条道家警告大觉寺来京的异样？或许只有他能阻止这即将发生的混乱了。”
“但九条道家是站在朝廷一边的。”道元拿出道家给的刻写有九条字样的木牌漆器，“我想赌一把……”
道元继续说：“我想借道家之力，平息这一切。”
“怎么做？只要你决定了，我愿舍了性命陪你一起去，哪怕是下到阿鼻地狱。”明全急切地回答。
道元一字一字地吐出：“若我们能趁乱将天丛云剑取走……”
明全说：“我们便有了可与公庆谈判搞清一切事情原委的筹码。”
道元拿起案边的纸，用嘴舔湿已经干透的笔尖，“东寺藏神器将现御灵会，请务必截留。”写完，将纸绑在九条的木牌上让建仁寺的杂役投往内里。
[93]和里，日本的里，长度单位，一和里计三十六町，约等于现四公里。
[94]牛头天王，印度释迦牟尼的诞生地祇园精舍的守护神。京都东山祇园的镇座之神。
[95]北条泰时（1183～1242），北条义时长子。历任陆奥国远田郡地头，骏河守、武藏守。1221年，统率幕府军进军京都，打败后鸟羽上皇，设立六波罗府，任首任六波罗探题，监督朝廷，负责处理畿内及西国的行政、诉讼事务。1224年，义时死后接任执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