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夏虫不可语冰

人群尽散,送完宾客的嘉妮过来打了一声招呼便去换衣服,这时许久未说话隔壁落座的余生问了一句:“这次呆多久?”

林槿摇了摇头:“不确定。”

一时之间二人无话,他们之间从林槿结婚之后再也没有联络过,彼此其实变得很陌生。可是谁也不陌生呢,哪怕林槿和徐俊是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夫妻,走到最后亦觉得对方很是陌生,好像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人了。但是那种感觉不同,有些是表面岁月痕迹带来的陌生,比如林槿和余生之间,但有些是内心的隔阂,比如林槿和徐俊之间。只是没想到最终竟是殊途同归,他们都是走着走着就离散了的缘分。

她喜欢过徐俊也喜欢过余生,她也明白他们也都曾喜欢过自己。但是很可惜,这份喜欢没能长久,亦没能走过这平凡岁月的鸡零狗碎。

原本嘉妮的婚礼今天在这边乡下女方家办一场酒席,明天一早走中午男方那边再重新办一场酒席,不知道为什么,改变行程,现在这边开车女方家宾客跟着几个亲近之人去男方家那边酒店住一晚,然后明天中午参加完婚礼再回来,因为虽然嘉妮不像林槿一样是南北跨省远嫁,但是嘉妮的对象虽然在一个省,但是是阳城市旁边的另一个市,虽然开车可能两三个小时,但是他们还是分两天举办两场婚宴。这样比较照顾两边各自的亲戚不用来回奔波。本来今晚林槿是要回去的,但是临时嘉妮叫上她一起坐上了去往隔壁市酒店的婚车,在车上林槿给林妈妈打电话,林妈妈或许是心疼女儿,便叫她在外面好好休息,孩子有她和羲和看着,挺乖的,而且村里孩子多,老大四岁了已经和孩子们一起玩的很开心,完全不知道找妈妈,但是小的虽然才两岁,也没有找妈妈,林妈妈说他好像总以为羲和是他妈妈,他对这个人到底是不是自己妈妈产生了疑惑,玩起来以为对方是自己妈妈,一停下来想想,还是想找自己妈妈,让人哭笑不得。

羲和没有带过小孩,但是也和不少亲戚家和朋友的孩子们一起玩过,平心而论她是喜欢小孩子这种生物的,这是以前她的想法。在她的感觉中小孩子这类生物和宠物是划在一个类别的。毕竟只是偶尔逗逗小孩子,谁不觉得轻松又愉快呢。但是今天她觉得小孩子这种生物重新刷新了她的认知。

“林槿你终于回来了,你再不回来,我都想扔了这两个小崽子。”羲和的喋喋不休的抱怨一通之后说道:“当妈可真不容易。”很奇怪,听到这样普通的话便觉得感动,林槿脑海里便有无数的画面。

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会是怎样的。

两个孩子拿着一个玩具互不松手,大的不到三岁,小的不到一岁半,小的哇哇大哭,在收拾屋子的女人出现了,分开了两个人,抱走了小的孩子,画面一转女人在厨房做饭,两个孩子扯着妈妈,小的要抱抱哇哇大哭,大的看着也要抱抱,被叫妈妈的女人一只手抱起了小的孩子,一只手在炒菜。手上贴着膏药。手机时间显示下午两点,女人抱着小的哄孩子睡觉,大的孩子在客厅看动画片,刚放下孩子,大的就过来,妈妈我不要看这个,我要换一个,小的孩子被吵醒了哇哇大哭,女人只好一边抱着哄小的睡觉,一边到客厅给大的孩子找动画面。终于小的睡着了,女人也困得不行想躺会,大的孩子不停的跑过来叫着妈妈,妈妈,我不要看这个,我要看别的。小的孩子不满被吵醒哇哇大哭,女人冲大的孩子吼道:不是说了叫你看会电视让弟弟睡一会吗?因为被妈妈吼了,大的孩子也娃娃大哭,女人满脸怒气,把刚抱起来的小的在哭的孩子放回了床上,拉过大的孩子冲着屁股打了两巴掌。打完之后,自己坐在地上抓着自己乱糟糟的头发也哭了起来。然后又抱过孩子对着孩子说对不起。

又或者是孩子生病了一个人抱着孩子上医院,在医院住上十天,不敢怎么吃东西害怕上厕所,不满三岁的孩子有多么粘人,没有孩子的人无从体会,更体会不了孩子高烧不退时一个母亲的心慌,看着脆弱的孩子,抱着孩子一个人在马路上面对呼啸而来的汽车时,人性一时之间的脆弱会让人甚至想到死亡。

不知是在多少个一个人忙完一天之后的夜晚,床上的两个孩子在打闹,手机的屏幕上显示时间0:39,旁边是闭着眼睛的我们的林家二姑娘糟乱的头发,充满污渍的发黄的睡衣,在睡着与睁眼看孩子的边缘挣扎,嘴里喊着:孩子们该睡觉了,然而没有一个孩子听妈妈的话乖乖睡觉。在一天的过程中从头到尾没有丈夫出现。一个有着两个孩子的宝妈,是的,不是人爱听的故事,没有人愿意听一个有着孩子的家庭主妇的故事。所有人满怀期待的爱情,大家需要这些,浪漫,幻想,奇遇,公主,王子,灰姑娘,霸道总裁。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需要这些,沉浸于各种偶像剧的我们为什么需要这些明知道只是偏离实际的故事,故事的开头是充满惊奇的相遇,结局是王子与公主幸福的生活在了一起。又或者是各种重生穿越,主角被很多人爱着,总是有一个不一样的命中注定,哪怕是结婚后也是各种被宠爱,男主眼里全世界都不存在,只有女主角才存在。为什么,我们会被这些吸引,大概,因为故事开头的画面才是我们的生活,生活的本来面目就是如此啊,太平凡,大家都期待不一样的人生。

可是,我们这样平凡让人提不起兴趣的人生真的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吗?

然而姑娘们,结婚之后鸡毛蒜皮,育儿中的艰辛,在这个时代人生更多的平凡就是林家二姑娘啊,会让人忍不住说一声这狗屎一样的人生。

可是不管经历过多少不足为外人道的艰辛,仅仅因为羲和的一句话,林槿便觉得得到了安慰,仿佛对方能懂得自己曾经的辛苦的万分之一。

人有的时候,需要的仅仅只是一句安慰的话而已啊。可是不管是家庭主妇一个人苦苦挣扎,还是被婆婆刁难的时候,婚姻里本来应该是两个人的另一半又去哪了,在做什么呢。

林槿现在还记得,在她说,我们离婚吧的时候,徐俊是一副多么觉得她不可理喻的表情。他不仅仅是表情,他还恼羞成怒羞辱她神经病,脑子有病吧。要走你一个人走,你整天吃饱了撑的,在家带孩子睡觉玩,你有什么好累的,我是缺你吃了,还是缺你花了,你有什么好不满足的。

其实他们之间早就已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互相不能理解对方,好像连对方的话都要听不懂了。

有的时候不管你如何表达,对方都不能明白你的想法,不管你如何艰辛,在对方的眼里都是无病呻吟。

好奇怪,明明曾经爱你爱到不行,

有一天痛恨到不死不休。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或许是婚后两人的第一次争吵。

她才明白,她托付一生的这个男人,不值得,他护不住妻儿。从此以后风雨都需她自己面对,她不仅要维护自己,还要护住自己的孩子。伤害来自这些亲密却又毫无血缘关系的人。事情起因是因为徐家姑姑当着孩子的面说了不该说的话,林家姑娘并没有和她当面发生矛盾,只是在丈夫回家之后委婉的表示希望可以在适当的时候提醒一下不要在孩子面前口无遮拦。结果徐俊竟然因为林槿一开口说他家人做的不对便马上火冒三丈的恼羞成怒了,两人吵了起来。这件事原本不需要闹到这程度,只要他答应妻子让姐姐以后不要当着孩子的面说那些话就可以了,林槿本就没想跟他吵架。可是他却把事情变成这样,喝得一身酒味的回来,先大声训斥他的妻子。激怒了林槿也大声起来。林明白他的一半话里的火气来源于嫌弃挑选的月嫂价格偏高,还在白天因小事打电话烦他。他觉得自己每天回家给钱妻子花就是了不起了。原来在他心里他丈夫的责任就仅此而已。那一刻时至今日,林槿才终于看清自己嫁给了一个怎样和自己三观不和的人,这个人和他的原生家庭有一模一样的价值观,觉得自己的妻子无理取闹。他从未认识到妻儿才是以后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人,伴他一生的将是他的妻儿,可他却将他们毫不看在眼里。林槿发现如果说和一个人过日子是要互相忍让,她忍不了一辈子,迟早他们之间会有一架要吵,她并不后悔这次没有容忍。

在这个城市她无处可去,不管又多少次矛盾争吵她都只能自己消化掉,然而第二天在对方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里也将所有的事情自动翻页,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日子照常过,这将是她一辈子的孤独。她不明白,为何一辈子要用一个忍字来成全

她有多讨厌这样的日子呢,从什么时候开始拖鞋的,或许是从别的新娘拥有的喜欢的嫁衣她都没有,不能忍受的闹婚习俗。从一开始在这场婚姻开始她早就以前发现了不对的苗头却假装不在意。

或许是每天困在一家人的争吵和徐家婆婆的无理取闹中,和一群这样的人计较,她的心中原本不该局限于此。

每当半夜起来照顾哭闹的孩子在无数个醒来的夜里,独孤席卷而来,城市的高楼里,她害怕站在窗户旁,害怕站在过道里,更害怕站在天台,因为仿佛有无数个声音在心底或者是耳边引诱着,叫嚣着跳下去,跳下去。

将她拉回来的,是她永远也忘不了的母亲的痛哭声:“一遍遍喊着我的儿啊,我的儿啊。”

当年她怀着第一个孩子,因为妊娠反应身体不好,整个人也很憔悴,有一天需要空腹去做产检,在路上她突然晕倒了,人事不知,醒来的时候母亲抱着她坐在路边痛哭:“一遍遍喊着我的儿啊,我的儿啊。”尽管那个时候她还未曾真正意义上当母亲,但是她人生第一次仿佛读懂了母亲。这个世界上,除了不谙世事的孩子,最在乎她的就是父母啊。可是为何她当年不懂,要离开他们,远走他乡。又或许她懂,只是人生是一条仿佛不能回头的路,人总要为了自己的选择咬牙走下去。当年举行婚宴的那一天当车离开家门的那一刻,她不敢回头去看父母家人,泪水涌了出来,她想跳下车对父母说,我不想嫁了,我不想结婚了。可是她不能,彼时她肚子里已经有了一个小生命。虽然是在拍完婚纱照之后发现的,但是已经不是能悔婚的时候了。她或许可以任性,但是却不能拿一个生命的未来任性。她想,或许她只是婚前焦虑症,又或许大家结婚当天姑娘们都舍不得离开父母,不想嫁人了。

这一生,她舍不得的无非自己的孩子,和生下自己的父母。

以前当她感到痛苦的时候,拿起手机翻到通讯录里最熟悉的名字,看着,犹豫着,最终也没有按下拨通的键,很多次她想说的不过一句话,爸爸妈妈,我想回家。

但是始终没能说出口。

过不下去的时候,她会看许多心理学的书,不停的给自己灌输各种心灵鸡汤,

不断告诉自己你要好好过,生活的希望从不在别人的身上,而是在你自己的手中。不要在意他人的一切,过你自己的。

生活到了最后成年人的世界苦楚是无处可诉的,因为仿佛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苦衷,无暇顾及他人,又或者对他人的痛苦,旁观者,不曾亲历者是感受不到的,甚至还会嘲讽一句,谁不是这样呢。

可是他人并不知晓,有人在说的时候,其实是在求救啊。那些新闻里没能坚持住从高楼一跃而下的母亲们,在死前曾发出过的声音里,有人听懂了她们的求救信号吗?产后抑郁,家暴,在妻子孕期出轨,赌博,不给在家带孩子失去工作的妻子生活费,被婆婆精神折磨。你以为的,你认为的,跟你毫不相关的人经历了什么,无法想象,便不能说出嘲讽的话。语言有时候会变成救命的良药,也能成为杀人的凶器。未经他人苦,不要随意评价他人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