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致路易·科姆南[1]

一八四四年六月七日

于鲁昂

我一定在你们[2]眼里显得有罪,亲爱的路易!您对一个一半时间在生病,另一半时间烦闷到既没有体力也没有智力写出哪怕是温和而浅显的东西的人又能怎样呢?我想寄给您的正是这种温和浅显的东西!您体验过烦闷吗?不是一般的、平常的烦闷——此种烦闷来自游手好闲或疾病,而是那种现代的、腐蚀人内心的烦闷——此种烦闷能把一个聪明人变成能走动的影子、能思想的幽灵。啊!假如您也体验过这种极易蔓延的恶劣心情,我真会同情您。有时我们自认已经治愈了这个毛病,但某一天一觉醒来却感到比任何时候都更痛苦……

您是否知道,我们并没有理由心情愉快!马克西姆[3]走了,他不在您身边一定使您心情沉重。而我,我的神经毛病使我很难得到休息。我们大伙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在巴黎聚会而且聚会时身体健康心情愉快?一小群搞艺术的好小伙生活在一起,一星期聚会两三次,一边随便吃些浇上美酒的佳肴,一边品味某个诗人饶有风味的作品,那是怎样令人开心的事呀!我经常做这样的梦,这种梦想远不如别的梦想雄心勃勃,但就是这一点梦想也未必更容易实现!我刚看过大海[4],现在已回到我这反应迟钝的城市,所以我比任何时候都更烦闷。在某些时候,出神观看美妙的东西往往使人感到悲伤。可以说,我们生来就只能承受一定分量的美,稍多一些便会使我们感到疲劳。这说明为什么一些平庸之辈宁愿观看大河而不愿观看大洋,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宣称贝朗瑞[5]是法国诗坛第一人。再说,市侩站在荷马面前打哈欠,而诗人在巨人面前打量巨人时不觉陷入深深的冥想和紧张的、几乎痛苦的沉思,这时他伤心地自言自语:“啊,多么伟岸!”我们可别把这两种情况混淆起来!因此我欣赏尼禄:这是一位达到世界顶峰的古人!阅读苏埃托尼乌斯[6]的作品而不浑身战栗的人是不走运的!我最近阅读了普鲁塔克撰写的埃拉伽巴卢斯[7]生平。此人的卓越之处有别于尼禄的卓越之处。埃拉伽巴卢斯更亚洲化、更狂热、更浪漫、更无节制。那是一天中的傍晚,是燃烧着的狂躁;而尼禄却更安静、更优秀、更有古风、更庄重,总之,更高一筹。自基督教诞生以来,群众就失去了他们的诗意。要说雄伟壮丽,您就别对我谈现代。没有任何东西能满足最差劲的连载小说作者的想象力。

看见您在厌恶圣伯夫[8]和他的全部作品方面和我站在一起,我真是受宠若惊。我最喜欢的是刚劲有力的句子,是内涵丰富、明白易懂的句子,这种句子仿佛肌肉突出,有着茶褐色的皮肤。我喜爱雄性句子,而不喜爱雌性句子,比如,常见的拉马丁的诗句,和更低级些的,维尔曼的句子。我惯常阅读的作品,我的床头书是蒙田[9]的、拉伯雷[10]的、热尼叶[11]的,拉布吕埃尔[12]的、勒萨日[13]的著作。我承认,我热爱伏尔泰的散文,他的短篇小说是我的精美调味品。我读过二十遍《老实人》[14],我把此书译成了英文,而且还不时重读。目前我正在阅读塔西佗的书。过些时候,我身体好些,我要再读荷马和莎士比亚。荷马和莎士比亚,什么都在其中了!其余的诗人,哪怕最伟大的诗人,在他们旁边都似乎显得矮小。

刘方 译

注释

[1]路易·科姆南(1821—1866),法国自由党人、诗人、记者。他和福楼拜的朋友马克西姆·迪康一起长大,因此也是福楼拜的朋友。

[2]指巴黎法学院的老师们。

[3]指马克西姆·迪康(1822—1894),法国作家,法兰西学院院士,《文学回忆录》的作者,于一八四四年五月四日去东方旅行。

[4]福楼拜曾去海边小住了几日。

[5]贝朗瑞(1780—1857),法国民歌诗人,反对宗教和王室复辟,所作民歌风行社会各阶层。

[6]苏埃托尼乌斯(约70—135),罗马历史学家。《罗马十二帝王传》的作者,其作品中有许多罕为人知的珍贵史料和信息。

[7]埃拉伽巴卢斯(204—222),公元二一八年至二二二年的罗马皇帝,曾任叙利亚太阳神庙祭司,故将叙利亚的祭礼引进罗马,并加大其荒谬成分,后被谋杀。此处福楼拜有误,因普鲁塔克(约50—约125)去世在这位罗马皇帝出生前。

[8]圣伯夫(1804—1869),法国作家、文艺批评家。

[9]蒙田(1533—1592),法国著名随笔作家。

[10]拉伯雷(约1494—1555),文艺复兴时期法国人文主义代表作家。

[11]马图兰·热尼叶(1573—1613),法国讽刺诗诗人。

[12]拉布吕埃尔(1645—1696),法国作家和伦理学家。

[13]勒萨日(1668—1747),法国作家。

[14]《老实人》,伏尔泰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