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忽听外面一阵欢呼喝彩,甚是热闹。万川抚掌笑道:“对了!今晚有花魁表演。各位大哥不如一同去看看吧。”说着便领了他们往堂外走去。
原来,这聆花楼虽然以楼层将不同身份的人区隔开来,却在正中央设有一个巨大的中庭。中庭贯穿一层到五层,以第六层为棚顶,形成了一个上下畅通无阻的空间。六层以下,层层雕栏环四,供每一楼的客人凭栏赏顽,这也是低楼层的客人向上窥豹一斑的唯一途径。
万川领着众人也来到了中庭。抬头一看,只见各个楼层的栏杆上都挤挤插插,观者云集。
忽听一声响亮的锣鸣,中庭顶端不知何处突然撒下无数花瓣,一时间落英缤纷。倚栏众宾只觉忽然繁花乱眼,馨香袭人,霎时欢腾起来。少顷,不知谁喊了一声:“来了!”话音将落,只见四名身穿象牙色罗衫的姣容少女从中庭顶上翩然而下。她们四人一模一样的衣着打扮,个个身姿曼妙,宛若仙子,从高空跃下竟然如同悬浮在水中一般,错落有致地分别停落在了每层楼的栏杆之上。
众宾虽不解其意,却忍不住大声喝彩。正在喧闹嚷嚷之际,又听一阵悦耳的丝竹声响起,人群立刻安静下来。有经验的客人都知道,现在才是重头戏开始的时候。
花瓣还在纷纷扬扬地飘落着,所有人都在屏息期待,中庭内的时间似乎出现了一阵短暂的停滞。就在此刻,刚刚的一名少女突然抛出了一条雪白的软绫。那软绫如同箭矢般射出,却在空中的某处恢复成寻常绢帛,发出了一声布料抽打空气的脆响。与此同时,一位身着百蝶穿花留仙裙的女子不知从何处飘然而来,出现在所有人眼前。这女子冰肌玉骨,姿容绝丽,一双赤裸的玉足在那软绫的末端轻轻一点,下落的身体竟如飞鸟一般再次腾起,真如九天玄女垂临凡尘。
接下去,那四名罗衫少女将手上的软绫向中庭各处不断抛出又收回,那女子竟然就那样一步步踩着薄如蝉翼的绢帛,在空中轻歌曼舞,起落生姿,而玉足之下辗转腾挪竟如履平地。
万三等人的眼睛都看得直了,其中一个不禁痴痴地感慨说:“原来这世上真有此等绝色佳人。”
万川介绍说:“这是聆花楼的花魁,吟盏姑娘。”
“她便是吟盏?”万三叹道,“果然名不虚传。”
万川诧异,“原来三哥知道吟盏姑娘?”
“天下的男人还有谁不知道吟盏姑娘的艳名呢?”他说着,突然拍了一下万川的肩膀,然后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接着道,“却不知万川兄弟为这吟盏姑娘留下了什么?”
万川对他的话大惑不解,忙去细问,没想到其他人却一起笑了起来。万三说:“怎么?兄弟难道还没有一亲过芳泽?”
万川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满脸通红说:“三哥取笑了,我来这里原不是为了别的……不过你方才说留下东西又是何意?”
万三笑道:“我等见你在此出手阔绰,又登得上二楼,只道你是这里的常客呢,没想到竟还是个花苞待开的雏儿!”一语说得大伙儿又哈哈大笑起来。万川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却也不恼,只管嘿嘿傻笑。
“这聆花楼里虽美女如云,但却有一个很奇怪的规矩。倌人陪客人过夜之后,客人不仅要奉上巨万的缠头,还需要留下身上的一样东西。”
众人忙问什么东西。
万三说:“那可说不好,要看这倌人的心情。听说有的人只留下了一缕头发,有的人却留下了子孙根,而有的人甚至连命都留下了。”
其他人听得起劲,万川却只觉得心酸。他想,这里的女孩子虽然个个表面光鲜,可风尘之中多少苦痛能为旁人所知?她们必定是不满被人玩弄久矣,才想出这样的手段发泄愤恨,虽然残酷可也当真可怜。
渐渐地,其他人的谈笑开始不规矩起来,一些猥辞荤话也不避人言。万川自幼与姐姐一起长大,姐弟二人感情极深,所以生平最恨人欺侮女子。如今见万三等人言辞放荡,大有狎弄之意,因此对这些人的好感也便大不如前了。
一道白影子就是在这个时候从所有人眼前坠落下来的,众宾客不禁都惊呼一声。原来是三楼那名白衣少女,不知怎的,刚刚还身轻如燕,此时竟如同一只被箭射中的白鸽那样直直地摔落在了中庭的空地上。
吟盏和其他三名少女忙停了表演,前去查看同伴的伤势。那少女从百尺高的楼上摔下来,虽然没死,却也伤得不轻。众宾客登时喧闹起来,有吹口哨喝倒彩的,也有不明就里议论纷纷的。
万川正心下奇怪,那些白衣少女们虽然算不上是身怀绝技,但轻功身法却是极好的。再说这些活技本就是她们素日练熟的,怎么就会突然失足跌落下来。这时,万川忽听其他宾客议论,原来是三楼的一位客人看上这姑娘美貌,先是出言调戏,又再动手动脚。然而那少女是名清倌人,不肯陪客。可是那客人仗着自己有些身份,怎肯罢手?于是调戏不成便用强。那人既能在三楼用宴,本事自然不小,所以便先将那少女打成重伤又抛下楼来。其他宾客见他如此跋扈悍然,也不愿惹事上身,故而纷纷冷眼旁观。
万川顿时气急,既气那行凶之人暴戾恣睢,又恨一众旁观者冷面冷心,当即就要上楼与那人理论。万三一把将他拉住,好言劝道:“兄弟不可莽撞,那人可是三楼的客人,我看咱们还是不要惹事的好。”万川冷哼一声,一下将他手甩开,噔噔噔就往楼上跑去。众宾见聆花楼的小厮们拦也不拦,纷纷愕然。
吟盏见这少年身体单薄,就这样上楼去找人理论难免会吃亏。加上见到姐妹重伤至此,心中亦是怒火冲天,于是也起身要追上楼去。可是老板娘却一把将她拉住,冲她摇了摇头。她听老板娘低声说:“这人敢在聆花楼撒野,我自然不会饶他。但此人是九幽谷的秦焰,号称喋血罗刹,着实有些来头,先看看再说。”
说话间,三楼上已经响起了桌椅器物乒乒乓乓砸碎的声音。楼下的人纷纷倚栏引颈向上去瞧,可是什么也瞧不见,只听见一句句粗声大气的叫骂声中,不时夹着一个年轻嗓音发出的惨叫,大家便知道那少年已在挨打了。
这时有人嚷,赶快报官啊!可是没有人理他。这人又喊了几句,旁人却都劝他别操心了,自然有人会报官的。一人开口说,报了官又能如何?还不是各打五十大板当成斗殴给办了?众人见他话语激烈,便问何出此言。那人便说,你说你是见义勇为,官老爷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再说,就算官老爷一百个相信,可是动手打人能判多重?还不是打几棍子关几天意思意思就给放了?像这种人,只要不判死,他出来以后照样逞恶行凶,到时候把牢里受的苦连本带利全算你头上,倒霉的还是你见义勇为的!另一人接口道,可不是吗?所以要我说,还是各扫门前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怪就怪那少年强出头。还有那女的也是,长得就是一副狐媚样子,又是在这种地方,还装什么清高?这不是擎等着人家霸王硬上弓吗?一人马上接道,没准儿那小娘们儿就喜欢人来硬的呢……嗐,哪个娘们儿不喜欢硬的呢……几句话说得人们更加哈哈大笑起来。
就在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纵性谈笑的时候,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从楼上突然传来。那叫声惨烈无比,已是非人的了,所有宾客都被这声音唬得寒毛倒竖。紧接着,一个人从楼上飞了下来,重重摔在了那受伤少女的身旁。人们定睛去瞧,发现摔下来的并不是刚刚的少年,却是秦焰!
这杀人如麻的喋血罗刹如今再也无法喋血,反而即将变成个真罗刹了。几个胆子大的围上前去,看见那秦焰的双眼恐怖地朝上翻着,鲜血从他嘴里汹涌不断地溢出来。他全身的经脉已被尽数震断,连动动手指都成了妄想。现在他剩下的就只有一口气,还有四肢百骸无休无止的疼痛。每个人都被恐惧笼罩着,他们互相看着对方,一句话也不敢再说,因为谁也不想变成下一个秦焰。
他们等了半天,可是始终不见那少年下来。人们正在诧异,只见一座巨大的假山突然又从三楼飞了下来,直朝瘫倒在地的秦焰脸上砸去。其实没有这一砸,那秦焰只怕也活不久,可是出手的人显然恨他不能速死,竟然丝毫不留余地。
锦娘心中一凛,死个人倒没什么,但若就这样死在大庭广众之下,她聆花楼以后还怎么做生意呢?于是她打算暂时留他一命。可哪知她正要出手,一个白衣男子却抢先闪身上前,先是一掌击打石身,随后便将假山稳稳托在了手上。那假山是由整块的太湖石制成,少说也有千斤之重。而那白衣男子将其托举在手,竟然丝毫不显吃力。
这男子其实刚刚并不在中庭,然而现在场面异常混乱,所以他为何会突然出现也无人关心。可是锦娘的眼睛却看得清清楚楚。这人不是聆花楼的客人,应该是刚刚从外面进来的。可聆花楼的大门距离中庭足有数百丈,又要穿过数个堂厅甬道,而此人居然能够瞬息而至,可见其对于空间的操纵能力已是登峰造极。
白衣男子将假山慢慢放在地上,冲楼上人喊:“他已经是个废人,阁下何必还要痛下杀手?”
可是楼上没有任何回应。
这时候,一个小厮跑过来,在锦娘耳畔低声说了些什么。锦娘听罢,忙摇着团扇,花枝招展地冲白衣男子媚笑道:“原来是不归山的道长大驾光临,小女子有失远迎了。来人!快去街上把其他道长们也请进来……”
“不必了。”男子温和地打断她,“我与众师兄弟路过而已,不劳烦了。”说着,又往三楼看了一眼,可仍是没有任何动静。他知道无需上楼去看了,因为刚刚出手的人早已经走了。
锦娘又盈盈地笑着转向众人,说:“哎呀今天真是抱歉得很,搅扰各位的雅兴了。”说罢便向四面宾客敛衽为礼,“今日各位的酒水食宿我锦娘请客,算是给各位赔礼了。”话还没说完,人群马上沸腾起来。她唤来小二,朝那不知是死是活的秦焰嫌恶地看一眼,然后低声吩咐道:“还不快叫人把这脏东西抬出去!真晦气!”
就在聆花楼上下一片欢腾之时,几条街之外,上官万川正垂头丧气地跟在殷九的身后。他用袖子遮住脸,一路上低着头。殷九这时突然停下来,回头看了看他,说:“还知道丢人呢?平时从不肯在外门功夫上上心,现在知道了?出风头也是要凭本事的。”
万川不敢辩解,想咧开嘴冲师父笑笑糊弄过去。可是他淤青的嘴角刚动了动,便立刻吃痛哎呦了一声。
殷九赶到得及时,对方没来得及下杀手,所以万川伤得并不算重。他现在担心的是另外一件事。不归山的人向来不轻易下山,可是刚刚离开聆花楼的时候,他却看到那么多不归山的弟子,不知他们此番下山是不是为了那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