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的月光柔静似水,或沿着宫墙横平竖直地勾勒,或顺着飞檐先抑后扬地流淌,将整个王宫描成了一幅银色的工笔界画。
殷九藏身在宫墙外的一棵树上,身上背着一个包袱,里面是带给旋鳌的食物。此刻,他在等着巡逻的侍卫们换班。现在他进出王宫已是轻车熟路了,侍卫们几时换班,太监们几时上夜,他摸得清清楚楚。
王宫内不能轻易使用咒术,这是他第一天就知道的。
那日,不归山的众道士被映月和万川用计支到麓水寒塘之后,殷九担心他们不甘罢手复又折返,于是决定将旋鳌转移出侯府。他料想,王宫的冰窖定然比侯府的大上许多,阴寒之气更盛,既利于疗伤也易于藏身,所以立即决定将旋鳌安置在那里。
那王宫大内对于常人来说或许是龙潭虎穴,然而在他二人眼里却算不得什么。可是他们到了宫墙下却傻了眼,王宫四周竟然也被一个巨大的结界笼罩着。殷九突然记起上官仁曾提到,当朝有位只手遮天的国师精通咒术,只怕这个结界正是他所布下的。殷九不清楚这国师的底细,也不打算节外生枝,因此告诫旋鳌不可轻易在王宫之中使用咒术,以免被其发现。从那之后,他们一人躲在冰窖内养伤,一人则凭轻功出入王宫,按时送去吃食。
殷九的鼻子这时痒了痒,不知此刻栖身的是棵什么树,只觉得一阵若有似无的丹桂香味不时随风送来。树上蚊虫叮咬,他正等得不耐烦,忽听梆子三急两缓敲了五声,于是知道,侍卫们该交接班了。
他趁着换班时一阵短暂的混乱,施展出“灵狐九跃”的轻功,几步登上了高高的宫墙,一眨眼便无影无踪。那群侍卫即是有心防备,眼睛也跟不上他身影,何况交接之时两班人手都松懒懈怠,便是耳畔听得见襟袍带风的声音,也只当做城墙上的旗子被风吹响了。
王宫冰窖内阴寒彻骨,常人难以抵御,而旋鳌所中的燃心蛊之毒却在这里得到了缓解。可这冰窖毕竟不能代替解药,夏季正是他体内蛊虫活跃之时,如今虽被寒气强行镇压,却也无时不在蠢蠢欲动。所以即便他终日卧冰而眠,每隔数日也要承受几个时辰的烈火焚身之苦,遑论离开这冰窖半步。
殷九下到冰窖之时,旋鳌正剧毒发作,身上脸上爬满了烧得通红的纹路。他身旁的冰块如同碰上了滚烫的烙铁,飞速融化成了一滩滩的水。旋鳌身受剧痛,却不敢大声惨呼,只能在地上一边滚一边发出极低的呻吟,眼见是其苦万状。
殷九忙撇下包袱,右手掌朝上摊开来,口中急念咒诀。冰窖内四处堆放的巨大坚冰立时纷纷升腾起白森森的寒气,这些寒气从四面八方漫卷而来,最终在殷九的掌心汇聚。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冰窖内的坚冰竟融化了近三成。
这冰窖占地极大,每年冬至后半月,宫中都会派人在河湖之中采集大量清静厚实的坚冰,切割成数尺见方贮藏于此。这些冰用于坛庙祭祀、赏赐功臣或供帝王及阖宫妃嫔盛夏消暑之用,因此所藏数量巨甚。他转眼之间便消去三成,实非戋戋之数。
殷九握紧手掌,将聚集的寒气控于掌中。这寒气乃是以咒术融冰强行聚敛,比之于自然生发凌厉何止百倍,因此必须先内化于自身,再以灵赋将其缓缓送出方能替旋鳌疗伤。
这种疗伤之法本已需要动用极上乘的灵赋,然而为了避免被察觉,又需要同时施展子虚幻境来加以隐遁,两相叠加,着实消耗非小。
随着寒气游遍四肢百骸,旋鳌脸上那些恐怖的纹路渐渐不再发红发亮,缓缓褪了下去。他的呻吟声也慢慢停止了,痛苦正在减弱。过了一会儿,他挣扎着盘膝坐起,开始依靠自身灵赋运行周天。
“属下惭愧……”旋鳌闭着眼虚弱地说道,此时寒气在他四周聚散周流,最凶险的时刻已经挺过去了。
“师哥,凝神。”
“已经无碍了。”旋鳌徐徐睁开双眼,眼中似乎泫然有泪。他始终低垂着眉目,年近不惑的脸上堆满了悲戚,鼻翼两侧的皱纹骇人地向上拱起,如同刀疤一样深深刻在他脸上。他突然怒目圆睁,连声吼着“废人!废人!废人!”一面发起疯来,每吼一声便以双拳猛捶在地,直锤得双手鲜血淋漓。
殷九忙按住他,“师哥噤声,若是招来侍卫,哪里再去寻这样的藏身之地?”
旋鳌闻言颓然安静下来,倚靠着一块坚冰坐在地上,如同被抽掉了魂。过了半晌,他神情木然地惨笑一声,说道:“如今看我这副德行,藏不藏身还有什么要紧?”
殷九听了,心中甚是难过,欲说些宽慰的话,却只道无论何样话语在对方十几年所历苦楚面前都显得过于卑渺,不说也罢。
当日在关帝庙相认后,因为旋鳌伤势过重,而不归山众人又穷追不舍,所以殷九不得不将他带回侯府地窖养伤。旋鳌昏迷了三天才复转醒,醒来见殷九在一旁守护,急忙起身参谒。
旋鳌虽比殷九年长,而且早早拜入师门,论辈分是师哥。但是无相宫向来以咒术高下定尊卑,所以师兄跪拜参见师弟在昔日宫中也属平常。
师兄弟二人阔别十余年,如今忽然重逢,自是百感交集,少不得将旧年往事、同门之情连同这些年各自的经历细细互诉一番。殷九叮嘱他,江湖上人人不与无相宫为善,以后不必再行这样的礼数,更不能再提青麟神使的名号,以“殷九”称呼便是。旋鳌只得遵命。
二人谈起昔年无相宫灭门之劫,无不椎心泣血。尊主惨死、殿宇被毁、宫人被屠……诸多情状,一时间涌在眼前。若不是当年尊主临终时留有遗命,令四使保全自身,不得无谓殉宫,他们四兄妹也早早一同赴死了。二人越说心中越是悲恨难平,说到极处竟至擗踊拊心,痛哭失声。
旋鳌告诉殷九,各大门派闯宫那天,他依照计划从垂云峰后山突围,几百名随行的咒术师为了护他出宫,一个不剩地死在了路上。他自己也身受重伤,跌跌撞撞走了不知多久,最终倒在一片荒林中,只剩下了半条命。在他将死未死之际,看见无相宫的方向已是浓烟四起,火光冲天,他心中悲痛万分只恨不能速死。可就在这时,出现了一个人,正是那个人给他服下了燃心蛊之毒。
殷九忙问那人是谁。回答说苍冥山庄的主人,江离。
殷九听到江离这个名字,心中猛地一凛。如果说这世上还有哪些个名字能让无相宫的护法都有所忌惮的话,那么江离算得上一个。而江离所执掌的苍冥山庄,更是江湖上非同小可的存在,人人谈之色变。
据说苍冥山庄的产业十分庞大,几乎遍布天下。有一种说法,从王朝的南端往北走上一年,有两个范围是走不出去的。一个是王朝的国土,另外一个就是苍冥山庄的产业,由此足可见其势力之盛。然而奇怪的是,虽然它实际控制着王朝大部分的商业,可江湖上竟然没有人知道这个神秘的山庄究竟在什么地方,庄主江离更是一个传说中的人物。人们只知道一件事,江离其人不仅富可敌国,而且咒术高深莫测。不仅如此,他还四处网罗当世高手,利用各种手段驱策他们为自己卖命。所以早在十几年前,苍冥山庄的实力便已经可以和不归山、无相宫一较高下。
殷九狠狠攥着拳头,一腔怒火自心中熊熊燃起。无相宫遭难,那江离竟然暗中渔利趁火打劫,妄图使用这种下作手段逼迫师哥为他卖命。他明知道无相宫的人宁死也不会背叛旧主,于是便给旋鳌服下燃心蛊的剧毒。这样一来,不论是使用咒术催动毒发,或者让蛊虫自行苏醒,只要他手里握着解药,便可以让旋鳌被其任意摆布,当真是恶极毒极!
然而江离没有料到,他的算盘打得虽好,可是旋鳌偏偏生来一副硬骨头,死也不肯受被他控制。旋鳌说,那燃心蛊之毒发作起来如周身血肉在烈火中焚烧,生不如死,可是经过一段时间的折磨之后,他却逐渐了解了那蛊虫畏寒的习性,所以这十几年来他一直躲在极北的苦寒之地。
可是灭宫之仇旋鳌一刻也不敢稍忘,心中更是惦念其余弟妹三人,尤其是烛龙。
四护法之中烛龙的咒术最强,可他年纪也最小。他那时只有六岁,却又身负尊主托孤和护卫《连山笈》两个重任。所以三人在分头突围之前,都将自己随身的武器给了他,便是陆吾的昆仑哨、秋凰的飞鸢令还有旋鳌的从辰剑。这三样武器个个来历非凡,加上烛龙自己身上的麟魂甲,或许能够在各大高手的围剿中杀出生路……
旋鳌回忆到这里时已经泪流满面,十几年前的一切皆是历历在目。他说躲在苦寒之地的那段时间,他没有一天不在打探他们三人的下落——跟往来的商队,跟流放的苦役,甚至是杀人越货的盗匪。终于在几年前,他听人说昆仑哨在中原出现了,这才决定冒险南返。
既然已经南返,他又怎么能放过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呢?于是他模仿昔年烛龙杀人的手法,一个门派一个门派去杀,他们通通该死,连同他们的家人也通通该死。那些名门正派是如此的不堪一击,可一想到无相宫竟然被那样一群连蝼蚁都不如的乌合之众肆意践踏,他下手时便更加不留余地。杀!杀!杀!——很快,江湖上便掀起了魔教复仇索命的传言。
看到那些门派一个个消失在他手中,旋鳌满意极了,即便燃心蛊毒将他折磨得非人非鬼,他也觉得值得,就算死了,也不怕没有面目去见他的尊主。中原四季分明,即便是冬天也没有极北之地那样寒冷的气候,所以他体内的蛊虫发作得十分频繁。可即是如此,他也再没有动过要躲回苦寒之地的念头。他只盼自己伪装成的烛龙,能够将真的烛龙引出来,然后召齐四使一同杀上不归山,报了大仇……
旋鳌此时背靠着坚冰已经蜷在地上睡着了,他眉头紧紧锁着,似乎在被一个可怕的梦魇纠缠。
“青山。”
这是旋鳌给自己取的新名字。殷九说不可再用旧时名号,于是他便给自己取名“青山”,意思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殷九安静地看着旋鳌沉睡的脸,那脸上的苍老显然已是超过他年纪的。他心中一阵酸楚久久不能消退,同时也有一个声音在反复回荡:我可以完全信任你吗,师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