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仁在卧房中醒来,见爱妻聂氏正神情关切地守在床边。
“老爷。”聂氏柔声呼唤丈夫,同时握住了他的手。
上官仁此刻只觉头脑昏涨,缓了片刻方能开口询问:“是谁送我回来的?”
聂氏忙先屏退了下人,随后对丈夫说起今日之事。
上官仁晌午前进了宫,聂氏心中担忧,在府内犹自坐立难安。好容易挨到午后,草草饭毕回房小憩时,却发现丈夫不知怎的竟赫然躺在床榻上迷不醒。聂氏大为骇异,但度其面色红润如常,呼吸也均匀,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老爷。”她又唤了一声,双手抚上丈夫的头,交替揉按其攒竹、睛明二穴,“你觉得如何了?头还痛得厉害么?”
上官仁双目微阖,渐觉舒朗,因笑道:“夫人莫耽心,我没事。”
聂氏又帮丈夫揉按一阵,见他已然无碍,便开口问道:“老爷明明进宫去了,怎会晕倒在家中床榻上?可见到月儿了?”
上官仁长声一叹,脸上登现颓然之色,便将进宫之后如何见到瑶光、如何被其威逼,对方又如何将自己放回等诸般情事一一对妻子说了。聂氏听着听着,终于忍不住流下眼泪。上官仁温言劝慰良久,又再三保证定将女儿带回家来,聂氏方才略略止住。
二人谈及瑶光所言之上官族内的秘密,均是一筹莫展。聂氏与上官仁二十几年夫妻,向来是毫无保留地信任着彼此。聂氏深知,若能救得女儿,丈夫便是豁出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辞,因此断然不会知而不言。想来此番波折要么是国师借端生事,要么便是上官家果藏玄机,只是连丈夫也蒙在鼓里。两人商量半日,终是无可如何,只得暂定先在族内探寻探寻再做计较。
几日后,靖安侯府大摆家宴,庆贺映月荣封为阳歌郡主。阖族之内无论亲疏,凡沾亲带故者,家家收到请帖。所有人都感到奇怪,这上官映月加封郡主已是半个月前的事了,怎么到了现在才想起庆贺?然而靖安候在朝中位高权重,众人只道此举必有权衡考量,因此不敢置喙。而那些出了五服的亲戚,以前从没有机会登上侯府大门,如今受到这等隆重邀请,岂非求之不得?是故家宴当日,侯府内外衣冠杂沓,车马骈阗,端的是热闹非凡。
府上盛宴大摆了五日,其间排场之豪奢,肴馔之精良自不必说。上官仁与聂氏分头出动,与远近亲友一一叙谈。他夫妻二人内心早已焦煎不堪,总想尽快打听出族中是否真有何隐秘好搭救女儿性命,可又怕引人怀疑,所以每与人谈,往往东拉西扯,旁敲侧击,勉强做出一脸喜气。众人见侯爷和夫人如此平易近人,均是受宠若惊,哪里便会设防?非但知无不言,便是不知道的,也编些有的没的来胡诌一通。上官家乃是当朝的大族,支脉何其繁盛?几日下来,夫妇二人非但一无所获,反而累得身心俱疲。
上官仁岂会想不到,自己乃是家族中的嫡长子,族中便真有何机密,若连他都不曾知晓,旁系戚族又如何得知?只是他爱女心切,刻下也只有病急乱投医。上官仁的两个胞弟,上官义和上官礼,一向不服大哥袭承了父亲的爵位,素来与他面和心不和,因此聂氏叮嘱丈夫,切不可将月儿的真实处境如实告知,只能暗中打听。
这日宴席之上,上官礼的夫人胡氏提起映月,问道:“眼看月儿进宫好一个月了,也不知道这孩子在宫里住得惯住不惯。”
“那自然是住得惯的。”上官义的夫人庞氏马上接口说道,“宫里头锦衣玉食,从来进了宫去只有乐不思蜀的,哪里还能住不惯?”接着又说:“王妃的寿辰转眼即届,这可是大事,这回咱们月儿可真出息了。”映月的郡主之名虽然只是虚衔,却也足够庞氏眼热,可是以她的性子势必又要做出不屑一顾的模样,因此言语中毫无尊卑忌讳,仍是直斥其名。
胡氏接道:“是啊,哥哥嫂子养了一双好儿女。川儿前脚刚被选入不归山修行,月儿马上又被册封了郡主,真是双喜临门。”
“那当然了。嫂子养育儿女能如你我那般糙陋?”庞氏掩口笑道,眼睛却偷偷斜睨着聂氏,“再说了,什么人什么命,川儿月儿那都是贵人的命,咱们那两个孩子哪里能比去?”言语之间,将胡氏拉为自己同一个阵营。
聂氏心中牵挂女儿本就好不熬煎,只想尽快找出解救女儿的办法,此时听她姑嫂二人阴阳怪气地一唱一和,虽然恚怒无已,却也只得不动声色地陪笑罢了。
原来,这庞氏和胡氏早已觉出哥嫂近来的行止神色异乎寻常,就在上官仁夫妇想方设法去探他们两家人的口风时,她们也想知道哥嫂在弄些什么把戏。
“想来王妃寿辰一过,月儿也该回来了吧?”胡氏问道。
“还回来做什么?”庞氏诡秘地笑道,“要是我啊,我可不回来。”
众人皆不解其语,庞氏于是咯咯笑个不停,像得了什么喜事似的,聂氏被她笑得心中一阵烦乱。这时她好不容易止住了笑,便听她说:“你们想啊,月儿这次是在驾前献艺,我们月儿长得多漂亮,说不准啊,王一高兴,收了做‘宫里人’,那可不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她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一个清脆响亮的耳光响彻花厅。只见庞氏的头猛地向右一偏,左脸颊上立时隆起了一个红通通的巴掌印,厅上众人无不骇然。
人人都觉得,说出那‘宫里人’三个字也实在是口没遮拦。映月既被册封为郡主,与王便如同父女的辈分,何以能做王的‘宫里人’?况且,王如今重病不起,几乎已是将死之人,可想而知此言在上官仁夫妇听来该是何等的刺耳。
然而众人真正惊骇的并不在此,而是刚刚那记响亮的耳光。因为谁也没瞧见庞氏是怎样被凭空扇了一巴掌的,众人只听见“啪”的一声的脆响,伴随着女人的惨呼,紧接着便看见庞氏像中了邪一样披头散发地跌跪在地上,嘴角挂着血,满眼全是惊恐。
聂氏“腾”地站了起来,脸色煞白,下唇不自觉地颤抖着。她随手一抄,将自己面前的一双筷子紧紧攥在了手里。上官仁见妻子的眼神已经完全野了,目光中的愤怒开始透出层层杀机。他心知不妙,于是也忙起身,向厅上宾客赔笑敬告诓驾之罪,然后匆匆便将聂氏拉出厅来。
“夫人呐,你怎能如此冲动?”一转至堂后内房,上官仁便即叹道。“你可知这一巴掌下去的后果?”原来,打在庞氏脸上的那记巴掌,宾客们只道神鬼莫测,可是上官仁却明明白白,除了自己的夫人以外,厅上无人有此身手。再观其神色态度,心中更加确信。所以当他看见聂氏抄起桌上的筷子时,马上觉出不妙,这才忙将她拉了出来。
聂氏眼中的泪水摇摇欲坠,脸上却狞笑着。她发狠说道:“你拉我干么?怎么不让我给那贱人的喉咙上豁出个血窟窿?!”她整张脸绷得甚是恐怖,眼中的杀意早已烧成了一片火海。
“夫人糊涂啊。”上官仁惶急道,“那庞氏轻口薄舌,便是教训了她也不值什么。只是夫人怎可轻易在人前显露……”他忙住了口,连叹了数声后又道,“难道这十几年的隐忍便要前功尽弃吗?这……这……”
他夫妻二人素来情深意笃,互相之间从未说过重话。聂氏听丈夫言语中大有责备之意,加上连日来的疲倦、担忧和委屈,眼泪此时开了闸一般,刷地流了下来。
上官仁见她越哭越恸,渐渐泣不成声,身体都跟着停不下地发抖,一颗心马上就软了。他忙将爱妻揽入怀中,心中好不自责。聂氏埋头在丈夫胸口颤声道:“女儿的性命都要没了,我还隐忍什么?”
上官仁紧紧抱着妻子,良久不发一言。一想到女儿在宫中不知吃尽何等苦头,心中痛如刀绞。再去想他上官一族的处境,在朝中本已独木难支,如今又被瑶光逼得进退维谷。这短短的俯仰之间,上官仁脑中的思绪如海沸江翻,已将家国己身通通想过一遍。过了不知多久,他终于仰天长叹一声:“罢了!”
聂氏听丈夫这一声长叹非比寻常,似乎充满了诀别的意味,心中大惊无已,忙去瞧他神色。上官仁冲妻子疲倦地一笑,说:“明日我便进宫带月儿回来。”
“明日?!”聂氏心里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漫上心头,“侯爷你……”
“放心。”上官仁紧紧握着妻子的手,温言道,“我一定把咱们的女儿带回来。”
聂氏感觉自己的手被丈夫握得发痛,掌心被一硬物硌着。她将手掌展开一瞧,不禁大惊失色,那物什竟是军中调兵用的虎符。
“不可!”聂氏决然道,又将虎符重塞回丈夫手里,“且不说此举实在冒险,便真能成事,岂不正中了奸人的诡计?那瑶光在朝中早已只手遮天,却为何迟迟不对上官家动手,侯爷难道不知?”
“为夫何尝不知。”上官仁紧锁着双眉喟然道,“正是因为他对这虎符还有些忌惮,我这才……”
聂氏摇了摇头,拳拳说道:“瑶光忌惮侯爷手中兵权,这的确不错。可眼下真正保全侯府的哪里是这枚虎符,而是上官家世代忠良的名声啊。他瑶光连王权都夺得,况乎区区兵权?若非忌惮天下悠悠众口,我上官家焉能存续至今?”
上官仁将聂氏的话思量半晌,旋即道:“夫人所言极是,我当真是越老越糊涂了。”
“所以侯爷切不可冲动行事。那瑶光屡次相逼,正是想让侯爷自毁长城。只要侯爷带兵进宫,立刻便会被扣上谋反的罪名,那时他再要对上官家动手可不是名正言顺了吗?”
上官仁看看爱妻,忽然展颜而笑,“夫人倒跟我讲起道理来了。”他重新携起聂氏的手,“刚刚是谁冲动来着?这时反倒劝起我了。”
聂氏闻言,也不得不羞怯地笑了。她适才哭得梨花带雨,脸上犹自挂着泪痕,此时破涕为笑,俏生生的宛如少女。可是愁绪马上又重新聚上了她的眉头,她道:“为今之计,瞧来只有一个办法。”
上官仁一怔,忙问:“什么办法?”
“我去。”
“你疯了!”上官仁瞠目脱口道,“宫里是什么地方?岂是你说去就去的?!”
“我想好了,”聂氏慨然道,“王妃寿诞那天,只要有诰封的命妇都有资格进宫祝寿——”
“夫人不必多言!”上官仁马上明白了妻子的意图,不由分说地打断了她,“这太危险了,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再想想别的办法……”
聂氏急道:“还能有什么办法?!这是唯一的办法了!只有我去,尚有一线机会。寿宴一了,我便当面乞求王妃准我母女团圆,想来断无不允。只要王妃金口一开,众目睽睽之下,国师还有何理由扣押月儿?纵生变故,我就想办法带月儿闯出宫来。宫中禁军虽多,若我施展全力,却也困我母女不住。王若治罪,总不至死,治个驾前失仪的大不敬之罪便是,也好过侯爷带兵擅闯禁宫。”
上官仁听闻聂氏此言慨慨慷慷,心中如何不恼恨自己百无一用?这计划听着缜密周详,显然不是临时起意,原来她早已暗自筹谋良久。他恨道:“夫人呐,你可知那瑶光是什么人?你可知此人有多可怕?”
“正是因为此人可怕我才非去不可!难道侯爷就忍心让女儿自己在宫里面对这样一个可怕的人吗?”她反手握住了丈夫的手,红着眼眶央求道,“任他是人也好是鬼也罢,便是凶神恶煞修罗夜叉我也非去不可!哪怕能见女儿一面,知道她一切平安,我也放心了!就请侯爷就应允了吧!”说着便屈膝下跪。她本意想说“便是豁出性命也要带女儿回家”等语,可料知丈夫对自己情深义重,若闻此言,必更加伤心自责,断不能允,于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上官仁焦愁不已,正要再说时,听见吴管家在房外扣门呼唤。上官仁搀起聂氏,命管家进来,问是何事。吴管家回说,刚刚府中来了两个人,说要求见老爷和夫人。可知何人?一男一女,说是奉殷大爷之命前来。
夫妻两人心头均是一震,忙问:“哪个殷大爷。”
“说是殷九,殷大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