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一降将军功不大却荫及子孙避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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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击,明清为从三品武官。昭梿《啸亭杂录》卷二论“国初官制”,说:“国初甫定辽沈,官职悉沿明制。其总摄国政者,有五大臣、十大臣之分,其余设总兵、副将、游击、备御之分,而皆阶以等级。”

李永芳投清前,就是明朝抚顺卫所的游击将军。

将军是喊的,游击为实职。

论官职,其上有总兵、副将和参将。游击顶多算个正师级干部,于今日已在高干之列,但明朝战时,不过一统兵的中层主管。

然而,努尔哈赤却对这个不大不小的军官极为重视,更让他直接做了皇亲国戚——天命汗的孙女婿。

后金天命三年(明万历四十六年,1618)四月,努尔哈赤以著名的“七大恨”告天,发出了向明朝天皇帝挑战的檄书。他把征明首战的地点,选择为李永芳镇守的抚顺。努尔哈赤给李永芳写信,写得洋洋洒洒,像“七大恨”一样徜徉恣肆:

他开门见山声称师出有名:你们明朝发兵疆外保护叶赫,是我兴师来伐的缘故之一。

此时的努尔哈赤,不再偷偷摸摸、虚与委蛇了。他造了一顶天命汗的金冠,不再要明朝龙虎将军的铜帽子了,故旗帜鲜明地说,明朝帮我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

紧接着,努尔哈赤威慑李永芳:你抚顺所的一个小小游击,如果纵兵交战,必然不是我的对手。我现在招降于你:“汝降,则我兵即日深入;汝不降,是汝误我深入之期也。”(《清太祖高皇帝实录》卷五,天命三年四月癸卯)

努尔哈赤的意思很明确,我此战势在必行。你给我方便,我也给你方便。你为难我,我结束你。努尔哈赤威之以力,警告李永芳不得误事,又夸赞李永芳,诱之以利:“汝素多才智,识时务人也。我国广揽人才,即稍堪驱策者,犹将举而用之,结为婚媾,况汝者有不更加优宠,与我一等大臣并列耶?”

努尔哈赤要许婚李永芳,封他为一等大臣,期待他做一个识时务的俊杰,充分肯定他是个了不起的人才,堪当大任。

行文至此,可以结束了,但努尔哈赤又绕到原点,再次发出更加严厉的警告:如果你投降,就让你官封原职,并对你进行恩养。如果你要战,那么我的箭不认人,必将你以乱箭射杀。李永芳读到此处,不由打了一个冷战:素闻敌酋残忍,果不其然也。

努尔哈赤话锋一转:你既然无力取胜,死也是徒劳无益的,只要你出城投降,我保证兵不入城,保证你手下士卒的生命安全。

如此劝降,也是恩威并施,该结束了。孰料,努尔哈赤又一次话锋一转,扬言不投降就攻城:如果我的大军攻入城中,无论男女老幼,一律屠杀,到那时,你再投降,也为时已晚了。那你所能得的禄位也会很低下浅薄。

努尔哈赤名为招降,实为逼降,反反复复、绕来绕去说了一大通,归根结底就是要李永芳投降,要他领着“其城中大小官吏、兵民等献城来降”(《清太祖高皇帝实录》卷五,天命三年四月癸卯)。只要这样,他以刀不血刃的最大胜利者的高姿态保证:“保其父母妻子以及亲族,俱无离散!”

他如此行文,翻来覆去,应该绞尽了脑汁,费尽了心机。

李永芳无力应战,也无心来战,看完努尔哈赤的劝降书兼逼降书,赶紧整肃衣冠,立于城南门上和后金使节谈投降事宜。

当然,李永芳也怕努尔哈赤出尔反尔,乘虚而入,偷偷地命兵士准备守城器械,枕戈待命,有备无患。但见后金大军树起的云梯不动时,他便单骑出城投降,在努尔哈赤的堂弟、侍卫阿敦的引导下,匍匐谒见一纸劝降书拿下一座城的天命汗。

努尔哈赤在马上答礼,命士卒勿杀城中百姓,禁止部下掳掠城中官兵百姓为奴,也没立即要求李永芳及其所属军民按满人要求剃发,改变原有的汉人习俗。

努尔哈赤还下令,将新收降的抚顺及东州、马跟单二城降民千户不分散,集中迁往兴京,仍如明制设大小官管理,悉数交予李永芳统摄。这是对李永芳率众投降的一种特别的回报。努尔哈赤不再将这批明朝的关外居民直接定为奖励功臣、使之奴役的汉族奴隶,而是接纳为后金汗国新属的汉族边民。

此前,努尔哈赤及其他女真贵族,四处攻城拔寨,干得最多的是抢夺和瓜分奴隶、牲畜、财务和粮草等战利品,对新扩张的城池和村庄似乎并未有多大的兴趣。此次,努尔哈赤不屠城,不毁城,只留下四千兵丁毁抚顺城墙,但不是毁城。

努尔哈赤将第七子阿巴泰的长女嫁给了李永芳。成为满族人额驸的汉族降将李永芳愿为前驱,引导着努尔哈赤的满洲八旗收降抚顺城中人及东州、马根单二城五百余寨,俘获汉人及畜牧数万而归。

广宁总兵张承荫、辽阳副将颇廷相、海州参将蒲世芳闻警,率兵一万来追。努尔哈赤回军相拒,突发大风,西向扬尘,直扑明营,后金军趁势掩杀,明军大败,张承荫等三位将军及游击梁汝贵一同战死。

李永芳成了第一个投降的明朝边将,带着抚顺实现了努尔哈赤一战打下第一座明朝边城的厚望。这是努尔哈赤厚待李永芳的政治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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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尔哈赤兑现了婚约,但在封其为一等大臣的承诺上,并没因李永芳自愿剃发而给予回报。

他先是授了李永芳三等副将,命他多次参与袭击铁岭、沈阳、辽阳的战役,因功擢升其为三等总兵。明巡抚王化贞及边将多次给李永芳写信利诱劝降,李永芳都是抓住信使交给努尔哈赤,以示事金的忠心和行动。

努尔哈赤感动了,特地赐敕免死三次。但始终没兑现那个一等大臣。

努尔哈赤的一等大臣,是难封的。

“国初太祖时,以瓜尔佳信勇公费英东、钮钴禄宏毅公额亦都、董鄂温顺公何和理、佟忠烈公扈尔汉、觉罗公安费扬古为五大臣,凡军国重务皆命赞决焉。”(昭梿《啸亭杂录》卷二《五大臣》)这些一等大臣,是随努尔哈赤打天下的后金开国五大臣,直接参与朝堂上军国大政的处理。

在努尔哈赤的汗廷,五大臣秉克公诚、励精图治、军功彪炳,可以左右朝局,地位不亚于任何征战的诸贝勒。努尔哈赤为了对他们表示友好,不惜将自己的幼女或嫡长子褚英的女儿,许给其中一些早已妻妾成群的老英雄做新老婆。

明万历四十四年(1616)正月,努尔哈赤在赫图阿拉建立后金政权,改元天命,设置费英东、额亦都、何和礼(何和理)、扈尔汉、安费扬古为议政五大臣,同听国政。凡军国大事,先由五大臣拿出处理意见,再交四大贝勒(代善、阿敏、莽古尔泰和皇太极)复核,最后由大汗努尔哈赤发布实施。

与努尔哈赤极为倚重、不会慢待的五大臣相比,新人李永芳虽是他好说歹说招降而来,成为后金皇亲国戚的第一个汉人,但他娶的是大汗庶子之女,同时于后金政权建设进程而言,也是明显资历不够、功劳不及、影响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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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早在努尔哈赤开国前,李永芳就同这位曾对明朝廷驻辽东总兵“惟命是从”的左都督兼龙虎大将军,有过一面之缘。

万历四十一年,努尔哈赤在吞并哈达、辉发的基础上再灭乌喇,乌喇贝勒布占泰单骑逃至叶赫。努尔哈赤派人致书叶赫贝勒金台石、布扬古:“昔我阵擒布占泰,赦其死而赡养之,又妻以三女,辄敢以恩为仇,是以问罪,往征削平其国。今投汝,汝其执之,以献使者。”(《钦定盛京通志》卷三十一)

努尔哈赤三次向叶赫索要布占泰,均遭金台石、布扬古严词拒绝。于是,努尔哈赤领兵四万攻打叶赫,连克大小城寨十九座,直逼叶赫东、西二城。

金台石、布扬古通过蒙古人向明朝求援:“哈达、辉发、乌喇三国,满洲已尽取之。今复侵我叶赫,其意欲削平诸国,即侵取辽东以建国都,将使开原、铁岭为牧马之场矣。”(《钦定盛京通志》卷三十一)他们的言下之意:努尔哈赤灭了叶赫,下个目标就是明朝!

唇亡齿寒,辽东总兵官张承荫深谙此道,也不想努尔哈赤坐大,成为辽东真正的老大。虽然努尔哈赤在他面前唯唯诺诺,但他知道这位奴酋早找到了直通内廷的捷径,有着充裕的政治资本,足以藐视他。于是,他派游击马时楠、周大歧领兵千人,带火器进驻叶赫东、西二城。

努尔哈赤见叶赫有备,招来了明朝的外援,于是焚其庐舍,携降民返回建州。

努尔哈赤阴谋自立,阳谋诓明,遂修书说他之所以攻打叶赫、哈达、辉发等,是因为二十年前,叶赫等发动九部攻打建州,结果“我是以兴师御之,天厌其辜,我师大捷”(《清史列传·李永芳传》),斩了叶赫首领布寨、放回了乌喇贝勒布占泰,后来三部落刑马歃血盟誓,约为婚姻,不忘旧好。哪知叶赫悔婚另许、乌喇以德为仇,寻隙生事,挑动他与朝廷不和,故他要惩罚言而无信之人。

努尔哈赤冠冕堂皇地说:我与大明天朝无嫌无怨,没理由冒犯天威啊。

为了自证清白,他亲自将信送往抚顺所。李永芳出城三里外迎,努尔哈赤以礼相待,跟着他进入教场,郑重其事地将说明书呈给李永芳。

从二人见面地至教场,至少三里多路程,不免寒暄套近乎。五年后,已是天命汗的努尔哈赤成功劝降仍是小游击的李永芳,仅凭一纸便奏效,也许正是因为此次见面打下了基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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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尔哈赤死后,李永芳聪明地成了天聪大汗令的坚决执行者。

天聪元年(1627),李永芳随贝勒阿敏、济尔哈朗等出征朝鲜,要彻底斩断朝鲜王对盘踞皮岛的明将毛文龙的支援。

皇太极的战略思想是,声讨为主,强攻为辅。

虽然有最高命令作为政治攻势,但在外的后金大军仍迅猛地攻城略地,势如破竹。

兵临城下。朝鲜国王李倧还没做好转换宗主的准备,迫于形势遣使赍书来迎,承诺会立即派亲信大臣前来谢罪誓盟。

金军驻扎在黄州,主帅阿敏召开联席会议,坚持要继续打下去。

李永芳提出反对意见:我们要遵从大汗的命令,要恩威并重,而不是武力占领。既然我们答应了朝鲜王的请求,如果还继续攻打,那就是“背前言不义!”

此言一出,得到了济尔哈朗等人的赞同。

但,别有意图的阿敏被激怒了:“尔蛮奴,何得多言!我岂不能杀尔耶?”(《清史列传·李永芳传》)

堂侄女婿又怎样?阿敏是与大汗皇太极并坐听政的二贝勒,况此时的他不但是东征军的最高统帅,而且想做东方之主。汗位旁落老四,他心有不甘。虽同新汗南面并坐,也要唯汗为尊。

阿敏要做老大。

但是,碍于诸贝勒的求情,虽有便宜行事大权的阿敏最终没有拔刀斩杀李永芳,而他想留做朝鲜王的想法,也遭到了岳托、济尔哈朗、阿济格、杜度众贝勒的集体反对。

四年后,阿敏在永平屠城、滦州弃战,被皇太极一次性议罪十六款进行圈禁,其中有一款大罪就是当初李永芳强力制止阿敏图谋的在朝鲜自立。

皇太极给诸臣论功行赏,封李永芳为三等子爵,世袭罔替,理由是他“归诚最先”。

《清史稿》卷二百三十一论及李永芳,说:“永芳归附最先,思忠为辽左右族,皆蒙宠遇,各有贤子,振其家声。”

确乎,他是明朝第一个投降后金—清朝的贰臣。后来成为皇太极重臣的大学士范文程,也是随其献城出降时屈节投效的。努尔哈赤重视李永芳,指婚为孙女婿,并非完全看重他的才智,而是要将他打造成一个贰臣忠诚获优待的政治标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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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永芳首降获益,而且子孙受尽宠遇:他们是天命汗的子孙,清朝皇帝的亲戚。

他的岳父阿巴泰,为太祖侧妃伊尔根觉罗氏所生,出身偏房,不能像历任大妃所生子代善、莽古尔泰、德格类、皇太极、阿济格、多尔衮、多铎那样,享受太祖之子的优待,甚至不如堂兄、侄子的待遇。

太祖对诸子,有嫡庶之分。他让嫡子们成为掌旗贝勒、执政贝勒,共治国政,而对也是亲子之一的阿巴泰仅分了六个牛录。

阿巴泰并非一个平庸的皇家贵胄。他屡立战功,在太宗继位时,阿巴泰作为响应代善之议的皇太极拥立者之一,被封贝勒。终太宗一朝,阿巴泰未被封郡王、亲王,仅是宗室爵位中的第三等贝勒。

然而,较之于后来太宗对三大贝勒及其他贝勒的犯错深究、违法严惩,阿巴泰先后十多次触怒、对抗太宗,甚至两次抗拒太宗对其女的指婚,引得皇太极深有不满,多次罚银罚物,却不曾有过一次降级或削爵的处罚。

崇德六年(1641),多尔衮率众王公贝勒征明,因为在离锦州三十里的地方扎营,以及遣士卒私自回家的罪过,主帅多尔衮、皇长子豪格被降为郡王,阿巴泰论罪该削爵,夺去所属户口,然太宗下诏宽恕,只象征性地罚了两千两银子。

阿巴泰所得的待遇貌似不公平,遭受诸多亲兄弟的排挤、歧视,这是不可改变的。毕竟从太祖开始,嫡庶分界突出了贵宠之列,诱发了太宗诸兄弟之间的权力之争,使得亲情有别。但政治上的不幸运,却使阿巴泰平安而终、显耀于后。这,不得不说是一种平衡。

某次,阿巴泰手痛,太宗曰:“尔自谓手痛不耐劳苦。不知人身血脉,劳则无滞。惟家居佚乐,不涉郊原,手不持弓矢,忽尔劳动,疾痛易生。若日以骑射为事,宁复患此?凡有统帅之责者,非躬自教练,士卒奚由奋?尔毋偷安,斯克敌制胜,身不期强而自强矣。”(《清史稿·阿巴泰传》)太宗看似不通手足之情,但又不免压制多有莽言的阿巴泰,让他做一个自强而坚忍的人,不陷身于残酷的政治斗争中。细读阿巴泰的本传,他虽多次触碰太宗的底线,但不曾与其他亲王贝勒玩国权谋较量。

阿巴泰位卑而无力抗衡,无力争利,但使世系内外,得到数代皇帝的礼遇和重任。

李永芳的九个儿子,即阿巴泰的外孙们,隶正蓝旗汉军,后来大都做了高官。次子李率泰官至弘文院大学士、两广总督、闽浙总督。康熙五年(1666),李率泰病逝于任上,十六年后,即康熙二十一年九月,圣祖外家堂舅佟国瑶出任福建将军,圣祖特颁谕旨谈及督抚提镇之职责及其人员优劣,就以本家堂表兄李率泰作为激励的榜样之一:“昔孟乔芳总督陕西、李率泰总督福建时,能洁己奉公,爱民恤士,秦闽人至今思之。”(《清圣祖实录》一百〇四,康熙二十一年九月己酉)

李永芳玄孙李侍尧则更加出名。昭梿《啸亭杂录》卷四《李昭信相公》载:“李昭信相国侍尧,为忠襄公永芳四世孙。少以世荫膺宿卫。纯皇帝见曰:‘此天下奇才也!’立授满洲副都统。部臣以违例尼之,上曰:‘李永芳孙,安可与他汉军比也?’”

何以不能比?真正的原因是这个贰臣之后,为皇亲国戚耳!

乾隆不但违例封赏了这个远房表侄,还擢升其为武英殿大学士兼军机大臣。后来,李侍尧两次论罪,议斩立决,都被乾隆下旨弄了个斩监候,又让他做了更大的官。

乾隆帝厚待李侍尧,是真念及第一降将李永芳对清朝的情分,还是因为李侍尧与阿巴泰有亲属关系而与皇家沾亲带故,都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