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影大陆茵纳斯弗利岛】
清晨,狄洛斯同往常一样,随手拿起身旁的白布,缠绕固定形成简单的袍衣,又整理了一下金色的长发,便离开了对他而言只是起居用的教堂,直奔其侧的玫瑰花海。
他沿着花间的窄路,反复打量着那些长势极好的花朵们,终于选择了较为满意的一枝,用凝聚灵力的手指小心地摘下并剔除掉枝干上的嫩刺。他看着那支玫瑰,满意的露出了微笑。随后,却轻叹一声,又取了一枝,未作处理。
他仍在花海中漫步,但已经没了原先的志趣。下意识的来到了花海中央的白色石亭中,在亭子内的围栏处坐下,轻靠雪白的亭柱,远望不见边际的花海,以及那座古朴的教堂。
他心中一阵酸涩,只得微阖上双目,其中似有泪光,自言道:“只剩下,我一个了啊……”
就这样过了许久,不知为何,那支未除刺的玫瑰竟刺伤了他的手指,将他拉回了现实。他起身,离开亭子,走出了花海。其间他看到远处有个摇晃的身影,可他懒得理会,径直去了教堂后的墓园。
墓园里盛开着白色的蔷薇,将本就相隔不远的两座墓碑拥地更近。狄洛斯在靠右的墓碑前半蹲下,放下手中那支无刺的玫瑰,苦笑着抚摸他亲手刻下的名字——VERITY(维里蒂)。
“那个……”正当狄洛斯沉浸在悲伤之中时,一个女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你好,我遇到了海难,已经漂泊了几天了,你能告诉我雅弗的方向吗。”
狄洛斯循声看去,只见一高瘦的少女十分狼狈的站在墓园门口,看起来受了点磨难。
他起身,才发现手上还拿着那另一支玫瑰,顺手将其放在旁边的无字墓碑前,才对那位少女道:“你来自雅弗?”。
“是的,我的朋友受到了诅咒,传闻一个茵纳斯弗利岛的地方上居住着诅咒之神,可以解除。”少女强撑着笑了一下,“但是我们运气好像不太好,刚动身没几天就遇到了海难,失散了。”
“我刚好知道雅弗的方向,但以你现在的状况恐怕不宜动身”狄洛斯回了一个微笑,“那座教堂是我的住处,你要不要休息一下再走。”
“那真是太好了,我还怕你讨厌被人打扰。”少女伸出胳膊,好像想与狄洛斯勾肩搭背的样子,但又收了回去,“我叫艾尔普利。”
“狄洛斯。”说罢,就带着艾尔普利朝着教堂的方向走去。
艾尔普利跟在狄洛斯身后,观察这座不大的岛屿:“这座岛上还有其他人吗?我怎么一个都没看到。”
“没有,只我一个。”
“那你不会觉得无聊吗,我要是自己呆好久一定会憋疯的。”艾尔普利可能是因为终于见到了个活人,自己也活了起来,连疲惫都忘了。
“还好,呆的久了也习惯了些。”狄洛斯有点惆怅,“但确实,就连上次与人对话的记忆都模糊了。”
“你看起来明明很年轻,能有多久啊。”艾尔普利的笑声突然顿住,惊异道,“你不会真的是神明吧!虽然你真的很好看,很像画里的那些,但……”
难道是真的!?
狄洛斯轻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曾经是,现在大概不是了。”
谈话间两人已经到了教堂门前,艾尔普利还想再问,但她隐隐感觉到狄洛斯已经不会再回了,便识趣的选择了闭嘴。
教堂的门被缓缓推开,柔和的阳光透过两侧的玻璃彩绘投下斑驳的光影。
身处其中的艾尔普利先是惊奇的观察着那些彩绘,尝试解释其中的故事,但是渐渐意识到不对,越到中心的位置,血红的占越重,直到最后,一名黑衣的将少女刺死在血泊之中。
怎么会这样,这是教堂该有的东西吗,她感到彩绘上的血红似乎爬进了自己的胸膛,粘稠的无法流动,甚至抑制住了她的呼吸。艾尔普利回想起刚刚在墓园看到的墓碑,小声的问道:“这是……维里蒂的故事吗……”
“你先去休息吧。”狄洛斯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她听话的点头,这种事好像也强求不得。
第二日中午,教堂的房间里,艾尔普利才刚醒过来,几天的漂泊确实让她筋疲力尽,这一觉几乎睡了一天多。
她伸了个懒腰,不紧不慢的更换衣物,从狄洛斯昨晚为她准备的果子中挑了最大的一个,啃了一口,晃晃悠悠的看那些彩绘去了。她总觉得那上面的故事有点熟悉,维里蒂的名字也很耳熟……
她边走着边念叨着维里蒂的名字,又想起狄洛斯,突然一拍脑袋:“是真理女神和预言之神!”
真理女神和预言之神是大陆创造的第一批神明之一,真理女神司掌过去,预言之神窥视未来,由于能力的互补性也常被认为是一对姐弟,加之狄洛斯同时还掌管着诗歌与音乐,是两名十分受人爱戴的神明。但据说因为能力的特殊性,被一些神明所厌弃。
传说中,身为真理女神的维里蒂居然和一个人类男子相恋,并且为此受到了神罚,更可恶的是,那个男人的爱意根本就是假的,最后为了自己的利益竟然杀了维里蒂女神,而她的弟弟也因此发狂,杀了那个人类为姐姐报仇,后被罚于茵纳斯弗利岛,永世不得离开。
“所以,狄洛斯才说自己曾经是神明,而且这里就是茵纳斯弗利岛!”艾尔普利终于理顺了思路,可是新的问题也随之而来,“可这些都和诅咒之神没有一点关系啊,难道是他们的消息是假的,解决诅咒的方法并不在这里吗?”
思考间,她已经身处教堂之中,周围的彩绘仍是血红为主,那种血液的粘稠之感再一次侵袭了她的全身,压的她难以呼吸。她忍着头疼,一幅一幅解读过去,与她所知的故事大体相同,但是角落中,有一幅例外,是一对男女羞涩牵手的画面。
“这上面画的应该是维里蒂女神和那个人类吧,看着也不太像是坏人嘛,为什么会发生那样的悲剧啊。”她站在下面,刚刚粘稠的不适感居然消失了,压抑的感觉也散了大半。
但是,这也引起了她的警觉,她贴近那幅画,仔细的寻找异样,果然在角落处发现了一块颜色有异的玻璃。她用手指轻敲了敲那块玻璃。
“你在做什么,”狄洛斯不知何时站在艾尔普利的身后,皱眉厉声道,“如果你觉得你休息好了的话就快点离开。”
艾尔普利对于突然性情大变的狄洛斯有点害怕,仿佛浑身都缠绕着恐怖的气息,和昨日那个圣洁如神明的人完全不一样。
她将双手背后,右手的指甲狠狠的掐着左手的掌心,壮着胆子质问道:“身为预言之神的你早就知道我会来这里吧!”你知道维里蒂女神会死,你知道自己会失去理智,你都知道,但是完全没有阻止,为什么!”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狄洛斯已经有了怒意,想打断她的话,“出去!我现在就送你离开!”
“因为维里蒂女神是为你而死的!”艾尔普利心里没底,但事已至此只能提高声音,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她身为真理女神早就知晓这个人类并非善类,但为了你,她依旧同那个人类在一起,就是为了待她死亡之时,你会发狂,会失去神格,会离开那个地方!”
“我说了,你现在应该离开!”
“看来神明也不是像故事中那么和蔼可亲。”说着,艾尔普利抬起手臂,竟然用手肘击碎了那块异样的玻璃。
彩绘前,她和狄洛斯之间,逐渐出现了一道灵力的影子,她捂着被划伤的手肘,指缝中渗出鲜血,顺着小臂,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每落一滴,那人影便凝实一分。
艾尔普利露出笑容,她觉得,她好像赌对了,这里面应该是维里蒂留下的劝导吧,这样,就算没找到解开诅咒的方法也算是不虚此行了吧。
她透过虚影看向狄洛斯,却发现狄洛斯一动不动,仿佛失去了灵气的木偶,下一刻,彻底消失。
怎么会这样!
此时,那道人影也几乎完全凝实,根本就不是维里蒂女神,而是画中的另一个男人。
“我叫瑞斯,”黑衣男人欠身微笑道,“感谢你放我出来,雅弗的小公主殿下,你有什么想要的奖励吗?”
“瑞斯……诅咒之神瑞斯!怎么会这样!”艾尔普利惊恐的靠在身后的墙壁上,滑坐了那一片玻璃碎片和鲜血之中。
她突然明白,她被利用了:“刚刚的那一切,都是你编织的幻境!包括那个狄洛斯!也都是为了让我打破这幅彩绘,放你出来的推手!甚至连我最初遭受的诅咒,也和你脱不了干系!”
“小公主还是蛮聪明的嘛,”瑞斯眯眼微笑着,“就连维里蒂的死因也说对了一半呢。”
“谁让他们姐弟能力特殊,知晓了太多不该知晓的事情,早就被人盯上了,只是碍于初始之神的地位不好下手。”瑞斯笑意更盛,“而我,本就是由生灵负面情绪组成的诅咒之神,他们讨厌我,但是刚好可以借我之手除去维里蒂姐弟,这不是太好不过了吗?”
艾尔普利冷笑,被这样的家伙玩弄与股掌之中实在令人作呕,冷声道:“既然我放你出来了,那我们的诅咒是不是也该解除了。”
瑞斯斜着眼睛看向艾尔普利,依旧带着虚假骇人的微笑:“你们?我记得我的诅咒是只下给你一个人了吧,但是现在看起来你好像没什么事情呢。”
艾尔普利没有回话,只是狠狠地瞪着他。
“好好好,”瑞斯做出举手投降的样子,“我会解除我原先所施的诅咒,你可别瞪着我了,人类都这么小心眼吗?”
艾尔普利冷哼一声,回敬道:“诅咒之神才是,出乎意料的阴险狡诈呢。”
“哈哈哈哈,谢谢夸奖,小公主殿下。你放心,虽然在你们的眼中我是个不太好的神明,但是我可是非常讲信用的。”瑞斯看起来十分高兴,声音也是难以掩饰的愉悦,他转身朝殿外走去,边走边伸了个懒腰,“好久没有活动筋骨了,这下终于解放了。也不知道狄洛斯怎么样了,不会还抱着他姐姐的墓碑哭着呢吧!”
瑞斯迈出教堂,满目都被血红的玫瑰占据,他身形一顿,好像看到其中有一位金棕色长发的美人,带着白色的蔷薇花环,向他跑来,他伸出双臂,终是幻影。
待他回神,怀中空无。他自嘲的笑了笑,收回双臂,未去寻路,便径直的踏入花海之中,朝亭子的方向走去,准确说,是朝着狄洛斯走去。
瑞斯赤足走在花海之间,每走一步都会被茎刺划出几道细口。为什么呢,他明明可以用灵力护住身体,可他不想,至于为什么不想,怕是连他自己都说不出来。
“狄洛斯,”他在狄洛斯对面的围栏上坐下,“你还是老样子。”
“你出来了啊。”狄洛斯没去看他,依旧同往常一样靠着亭柱,微笑着望着那片花海,“想好接下来去哪了吗。”
瑞斯看向狄洛斯,微卷的金色长发稍过臂弯,白色的袍衣下摆随风轻轻摆动,好像他还是曾经那个圣洁的神明,而非罪神。
如果维里蒂还在的话,应该与其无差,瑞斯想着。
“我想,去陪你姐姐。”瑞斯少有的露出认真的模样,他起身,抬手以黑色的灵力化为利刃,将其塞入狄洛斯的手中,又借他的手,将利刃刺入自己的胸膛,“这样,你也算是报仇了吧……”
“这样,维里蒂应该也会很开心吧。”
瑞斯眼角滑出一滴清泪:“这样,你也不用再受众神之境的驱使,再也不用被绊住步伐。终于,可以有属于你自己的生活,终于,可以去看不一样的世界。维里蒂她,一定会特别开心吧。”瑞斯眼中带着祈求,“对吧,狄洛斯……”
狄洛斯扶住他:“嗯,她会的。”
瑞斯难得的露出真心的微笑,嘴角溢出暗红色的血液,和眼泪同时滑落:“太好了……”
他捂住被刺穿的胸口,忍着剧痛离开亭子,依旧是横冲直撞一般地踏入玫瑰花海,心甘情愿的接受着那些花刺的谴责,身上被划下无数道血口。
他穿过花海,经过教堂,极力向墓园赶去,他知道,维里蒂在那,等了很久了。
墓园原是一座蔷薇园,维里蒂最爱蔷薇,种植了许多并精心照料,曾经的她甚至整日都沉溺在其中,不去管其他事情。现在,也依旧如此吧,她在蔷薇园中沉眠,或许是高兴的。
瑞斯终于拖着虚弱的躯体来到了维里蒂的墓前,温柔地笑了一下,然后转身在旁边的那座无字碑上刻下了自己名字,无力的靠在上面,又用尽最后的力气拔出那柄纯黑的利刃,血液溅到那朵带刺的玫瑰上。他笑着,逐渐模糊了眼睛,身体也开始消散。
他仿佛感受到了维里蒂的拥抱,和他刚凝聚出人形时感受到的一样温暖……
艾尔普利在教堂门前目睹了花海里发生的一切,心中满是震惊和疑惑。
她试图缕清思绪,但是所有事情都搅在一起,根本撕扯不开,艾尔普利越想越头疼,直接抱着头坐到地上,“这都什么事啊!”
说起来,艾尔普利这孩子确实不太走运,先是受到莫名其妙的诅咒,出海寻找解决之法又遭遇海难与同伴失散,接着还被骗放出了一个大概是坏的神明,都已经做好为千夫所指的准备了,可瑞斯那家伙直接变相自杀了!
是!她的目的达到了,诅咒应该也已经解除了,现在责任也不用她承担了,可是心里还是好不爽啊!别把她当道具一样用完就扔啊喂!
“你该离开了。”狄洛斯在她面前半蹲下,微笑道,“这次是真的。”
“可是……”艾尔普利的声音中带着委屈。
“我会告诉你的。”狄洛斯扶起艾尔普利,顺手为她治疗好手肘的伤口,“我先带你到边界,你的朋友也快到了。”
艾尔普利点头,乖乖的随在狄洛斯身后,开始罗列她的小问题:“传说中维里蒂女神同人类相恋,但其实是瑞斯对不对?”
“嗯。”
“瑞斯说,你们在神界的处境并不好,他杀害维里蒂是不是也有他们的原因。”
“不全是,瑞斯本就是由人类的负面情感凝聚而成的后天之神,在最初形成之时,被维里蒂捡到,带到这里同我们一起生活。那时候他只有我小腿高,但是他成长的很快。由情绪构成的神明如果成长的很快,就说明其对应的情绪大量产生。终于,瑞斯失控了……”
“可是你不是预言之神吗,应该能预见事件的发生吧。”
“我虽能窥视未来,但改变未来谈何容易。”狄洛斯的脚步慢了些,“确实,我在之前看到了一切,我试图将瑞斯关起来,或者让维里蒂远离瑞斯,但在我所能看到的未来中,失控的他无论如何都会找到维里蒂。所以,我杀了他。”
艾尔普利这才想起,故事里的狄洛斯发狂过,是一位罪神。
“我甚至看到未来发生了改变,但只有仅仅一瞬,未来又变回原先的模样,维里蒂倒在血泊中,瑞斯恢复了神志,选择了逃走。
我将这一切告诉了维里蒂,她表现得毫不在乎,无尽的生命和这个世界上所有发生过的事情早就让她疲惫不堪。
情感形成的神明不会被彻底杀死,只要还有生灵,他们就可以无限重生。过了近百年,瑞斯再次凝出人形,又一次被维里蒂捡回来,他拥有以前的记忆,非常怕我,却无比的亲近维里蒂,甚至向她示爱,维里蒂答应了他。
可是好景不长,瑞斯再一次失控了,清醒后的他知道自己犯下了无法挽回的错误,反而冷静的为维里蒂立碑,请求我为其刻字,又为自己提前准备好墓地,最后更换了教堂的彩绘,并将自己封印了进去。
而我因为曾经杀过瑞斯,又对身边的维里蒂之事不闻不问,被主神卡欧斯罗特革去神职,判为罪神,看守瑞斯,并永远不得离开茵纳斯弗利岛。”
“这和你看到的未来不一样,”艾尔普利反应很快,“这次瑞斯没有逃走,还有,他不是无法真正死去吗,那刚刚……”
“不,这次,他不会再回来了,他将永生的祝福和苍老的诅咒同时送给了你。以诅咒诱你来此,以祝福作为报酬,放他出来,结束你的和他自己的诅咒,还有我的束缚。”
两人走到海边,时间也已经推移到黄昏,一艘航海船停靠在两人面前,甲板上,一个苍老佝偻的身影朝艾尔普利挥手。
艾尔普利先是高兴地回应,下一刻,手和笑容全都僵住,诅咒没有解除,科尔文还是那副苍老的样子。她不可置信的看向狄洛斯:“为什么……”
“怕是诅咒经过转移魔法的叠加,已经不是瑞斯可控的了。”
“怎么会这样……”艾尔普利刚刚的欣喜全部散去,“是我害了他,他不该承受的……”
“在我能看到的将来中,他恢复了年轻的样貌。”狄洛斯安慰道,“而且瑞斯已经消散,诅咒之力也微乎其微,不需要多久,这位巫师应该自己就能找到破解之法了。”
艾尔普利听了狄洛斯的话,心情变好了一些,她向狄洛斯告别,在船员的帮助下登上了甲板。紧紧拥抱住那个佝偻的身躯,眼泪止不住的流着。
船员中有几个小声的议论狄洛斯,像是神明一样。
扬帆,启航,艾尔普利躺在船舱里,闭目养神,回顾着这段像梦一般的经历,心中隐隐的难受,她总觉得,这一切好像还没有结束。
“那座岛上着火了!”也不知道是谁大喊了一声。
艾尔普利猛地坐起,跑上甲板。
她看到,被海水吞噬了一半的落日旁边,在那座茵纳斯弗利岛上,从玫瑰花海开始,火焰逐渐壮大,席卷了整座岛屿,天空与海水之间尽是猩红。
艾尔普利看着看着,突然大笑起来:“我就说差了点吧,束缚什么的,烧干净了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