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谢伊夫对妻子乱点鸳鸯谱的做法十分不满。

“你也不想想红安他们家是什么个情况,怎么能随便给正扬介绍对象!”

卓红莉年轻的时候是很爱对这个比自己大二十岁的丈夫撒娇的;但是现在人老了,做不出肉麻的事情,而且谢伊夫是地位越高脾气越大,磨尽了她与生俱来的娇骄二气:“怎么算是随便,小薛人还不错。你要找门当户对,放眼整个格陵市,有吗?”

谢伊夫冷哼了一声。卓红安虽然是他的大舅子,但他有股知识分子的清高,和政客素来两看两相厌:“一个大学没毕业,一个是博士,这能有共同语言吗?再说了,我看正扬现在的事业也挺没谱。”

“小薛为人随和,又风趣……”

“别找借口。”

“辛媛走了之后正扬总是和展开混在一起,我担心……”

“乱操心!”谢伊夫这下子怒了,他一向是个刻板的人,听不得这些违反道德伦常的话。卓红莉嫁给他三十多年,从娇妻到老伴,但二十岁的差距始终没变,他一直都是父亲的姿态更多一些。

“你要是闲得没事干,家敏就快生了,你干脆内退,回来带孩子。就这么说定了。”

卓红莉正在给他冲人参茶,听了这话,一股怒气直冲头顶。

谢家敏是谢伊夫和前妻生的女儿,神神叨叨的一个女孩子,三十多岁没结婚,一直在美国读书,年前突然回来,携个希腊老公,很明显的奉子成婚,谢伊夫还高兴得不得了,逢人就说家敏事业家庭终于都全了,她只不过是给正扬介绍了个对象——正扬还是她卓家的人呢——谢伊夫就气成这样,根本是借题发挥。

“你就是气我当初没把家敏介绍给正扬。”卓红莉把茶送进书房,谢伊夫哼了一声让她出去,她一边带上门一边愤愤地想,“也不想想家敏比正扬大几岁!一个姑娘家,读那么多年的书!越读越呆!”

她突然记起有一次在所里吃午饭,薛葵似乎也提到过有出国读书的打算——这小姑娘不会是扮猪吃老虎,就等着她介绍对象吧?

越想越不对劲,虽然她在人前人后都刻意模糊自己的家庭背景,但卓红安在格陵也是举重若轻的大人物,难保薛葵没联系在一起,话说回来,孟文祥那么多徒弟,单单这个薛葵的工作那么上心……

她不敢深想,立刻给正扬拨了个电话。

卓正扬和展开正在卓开的设计室里抽闷烟喝闷酒,他没告诉展开自己今天晚上去相亲了,只说是去应酬了一下。

商场上这种饭局太多,展开也没追问。他一直都和卓正扬同喜同悲,现在卓正扬明显的不高兴,他就感同身受,低落无比。

他们两个一起在大院里长大,那些父亲官衔高些的男孩子们玩官兵捉贼,总是强迫他和卓正扬做贼,然后不由分说地把他们两个揍一顿。

太野蛮的生存法则,他差点就被打成了gay,而表面上沉默寡言的卓正扬并不打算逆来顺受,逮着个阅兵的机会,当着所有人的面和孩子王张鲲生打了一顿,张鹏生吓得去搬救兵,几个警卫员合一起都拉不开,还是最后卓正扬摆出高姿态,主动放手。

两个人挂着彩又被父亲毒打,所谓杀敌一千自伤八百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但自那以后,张鲲生再也不惹他们,转而去欺负其他新来的小孩子,大院里常常鬼哭狼嚎成一片。

他不明白何以卓正扬会袖手旁观。

“他得自己想办法。”

就这句话,展开对卓正扬佩服得五体投地,心想这人着实有原则。

卓正扬也觉得展开够忍得。即使被揍成猪头样,展开也还能笑嘻嘻——他就没看过展开和任何人翻脸。即使现在他们已经不混那个圈子,张鲲生还时不时会打电话给展开问候一下。

他知道展开小时候曾经差点被张鲲生猥亵,所以不明白展开怎么还能对着这个人还谈笑风生。

“柳湘莲还和薛蟠拜把子呢,何况张鲲生的确是个人物。”

所以他们两个真是从头到脚,由内而外,截然不同。性格上的互补让两个人就成了死党,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形影不离,卓正扬辍学,展开也觉得读书没啥意思,但卓正扬要做车改这一块,展开初初是不知所措的——他学的不是这一块。但他很快就明白了自己的长处在哪里。

本来他在远星的公关部如鱼得水,卓正扬在设计部也有远大前程,何老时时夸他们两个是自己的左膀右臂,离了谁都不行。

但一个人如果对公司有举重若轻的影响,那可不是什么好事。任何人都能被取代的公司才不可撼动。尤其是在他和卓正扬开始被远星的老臣子排挤的时候,何老本来是想保住所有人周全,但卓正扬不喜欢这样的安排。同时为了摆脱卓红安的势力范围,他们两个赤手空拳跑到格陵创业。

辛媛会跟着来是他们没想到的,她不笑的时候那一对丹凤眼也是个笑模样,不愧是远星之花。

辛媛倒追卓正扬一年多,卓正扬总是有点淡淡的,展开知道,他不是不喜欢辛媛,就是这性格要人命。辛媛倒是一直不离不弃。他们两个离开远星,本没打算带着她——女孩子哪里受得了这种艰辛,但辛媛就是有本事追到格陵去,展开和卓正扬在汽车工业园里为了土地增值税焦头烂额,辛媛像仙女似的从天而降。

“正扬,我来了。你中午想吃什么?”

那时候他以为卓正扬一定是以结婚收场,卓正扬也是这样想——如果辛媛没有带走卓开的设计图,如果辛媛只是受不了创业的艰苦,如果辛媛只是回到远星工作,就算辛媛真的曾经做过何老的情人,他依然会和辛媛结婚。

爱情对他来说远远不如卓开重要。正如现在,他想的是新开的两条生产线,怎么办。

“我想办法找沈玉龙。”展开这样说,“即使找不到他,我们还有几张订单在手上,卓开的损失不会太大。”

“只怕你找不到。”卓正扬心想,很明显沈玉龙就是个烟雾弹。卓开没有远星的实力,没赶在远星发布之前把大力神十八轮重卡生产出来,只好另辟蹊径。

“这是你的设计,难道你就这样算了?”展开实在不明白卓正扬为何如此阔绰,大力神的图纸作为分手礼物送给辛媛,“不甘心的难道只有我?”

卓正扬没接话,他的确不甘心自己的心血被打上远星的印记,但若非如此,辛媛不会罢休。他不知道如何了解女人。

就在这时,卓红莉的电话来了。

“正扬,你在哪里。”

卓正扬清了清嗓子——让姑姑知道他在抽烟可不得了:“我在厂里加班。”

“怎么又在加班?你该不会忘记去金碧辉吃饭吧?”

“事实上已经去过,不过厂里有点事情,没吃完就赶回来了。”

拿这么烂的藉口搪塞,显然是没看上,卓红莉一颗心终于放下:“没关系!正好,正扬,姑姑也是急了点,那小姑娘确实配不上你,你可别生姑姑的气。”

没关系。哈哈,只是我自认为长得不难看。

卓正扬突然想起薛葵最后说的那句话,原来她以为展开来电是救他于水火,他不由得有点歉意:“的确是有急事,您替我和她解释一下。”

“行行行,”卓红莉满口答应,“你工作去吧,别把这事儿放心上了。”

连电话都没有留,可见一点戏都没有,她心满意足,直奔谢伊夫的书房,得意洋洋地宣布。

“正扬没看上小薛。”

“意料中事。你以后少做点媒,小姑娘我见过,绝不是表面上那么单纯。”谢伊夫道,“何况她的家庭背景你又不清楚,万一……”

“行了行了,我以后防着她点还不行么。”

薛葵那晓得自己一觉起来,已被打入冷宫。

卓主任决定像自己保证的那样,不再亲近薛葵,其实作为中心主任,她主管基因点阵仪,离着膜片钳三个房间,如果不是薛葵够风趣有活力,她并不会天天往膜片钳跑。

如今认定了薛葵有企图,那她做的每一件事,都似乎变成了别有用心,真是越看越厌烦。

比如今天在电梯口,薛葵那副无精打采的模样,明显就是为了错过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机会而伤心;等到了实验室,还没人来做实验,她就坐着发呆;等有人来做实验了,她又接连犯了几个错误,虽然那个学生没有说什么,但卓红莉发难了。

“小薛,我本来不想说你,但是你也太让人失望了。你到底怎么了?”

“卓主任,我……”薛葵本来想说我这是被抢了接近两万的财物,心在滴血哇,但卓红莉没有给她辩解的机会。

“我知道,昨天的相亲不太愉快,但那并不能成为你消极怠工藉口啊,年轻人如果因为情感上的一些挫折就用工作撒气。那是非常错误的!小薛,你也是个明白人,不要老想着投机取巧,不劳而获。”

这好像话里有话,薛葵模模糊糊地想着,不太确定卓主任到底指的是什么。反正高高在上的人总是翻手云覆手雨,和主管顶嘴是职场大忌,所以她全扛了。

“是的,主任。我以后一定注意。”

她不是没被偷过,博一的时候,钱包放在外套里,和同事们一起去买午饭,回来的路上想心事,突然觉得口袋一轻,立刻警觉回头,一个少年手里拿着折叠伞,怔得不敢动。

“不好意思。”

她反而来道歉,强行把少年的手从伞底拿出来,她的钱包还挂在一根长镊子上呢。

失而复得,她追上同事,若无其事地继续走——开玩笑,钱也就算了,那里面所有证件要办齐了至少得半年!

后来无意中聊到这个,谁也不相信有人敢偷她。那个时候的确是没人相信的,她能理解。

何时她薛葵也成了弱质女流,在大街上被人抢,抢完了至少有三分钟不知道该如何自处,身无分文亦无通讯工具,站在报亭前面,脑子里过了一遍,不确定可有朋友愿来雪中送炭,只好权当饭后漫步,徒步走回宿舍。

以前总有人告诉她不要把所有的证件都放在钱包里,她不听,现在悔青了肠子都没用。借室友电话打回家里,被骂了个狗血淋头,才想起该报警,于是又跑到警察局,听说找回的机会微乎其微,她几乎是忍着泪填写完被劫财物清单。

她才工作半年,没有什么积蓄,家里寄了五千来给她周转,但是她又寄回去了——反正没有手机和电脑,她也不是不能活。

回到与世隔绝的史前状态没多久,师弟就到所里来找她。

“薛师姐。”

“江东方?你怎么来了?”她有点惊讶,上一次和江东方见面还是在谢师宴上,那次他喝多了,还是许达把他背回去的。

江东方一向面皮薄,她总觉得他后来有点躲着她,其实这根本没什么,她见过形形色色的发酒疯,很能体谅。

“打你的电话总是转到语音信箱,所以只好过来找你。”

“我手机掉了——你为什么不打座机呢?我要么在宿舍要么在办公室呀。如果这两个地方都找不到我,就说明我不想被人找到嘛。”

江东方有些窘,在薛葵手底下三年多,他依然不知道怎样像其他人一样和这个师姐打打闹闹。大概是因为刚到实验室的时候薛葵总是对他不苟言笑的原因,他对她是又敬又怕。

“院里的膜片钳坏了一个电极。我要到这边来做一段时间的实验。”

“我们这边?我们这边收费可不便宜,物理所不也有膜片钳么?离生科院又近。”

他不得不说是因为孟教授希望在薛葵这里做可以不收钱。薛葵愣了半晌,心想这可真是祸不单行。

生物药理所的仪器只对中科院系统内的学生开放,如果格陵大学的学生想用这边的仪器,一个样三十,还得当场付清。她知道江东方的那个实验,动辄上百个样,还要做半年才会有结果,难怪孟教授想走走她的路子。

可是她才来多久,哪有这个本事说免费就免费,况且卓主任现在似乎不太待见她,以前每天早上都会过来和她拉家常,现在连面都不见——早知道还不如去管液氮系统,那个比较便宜,逼急了往液氮罐里一跳,一了百了。

她想了一会儿。

“这样,我去找卓主任,想办法给你算便宜一点。”

然后私下再少写点样品数,薛葵是这样想的。反正这种事情到处都有,卓红莉也没说什么,算是默许,薛葵就和江东方说定了,每个周末帮他做——这也是卓主任的意思,免得影响本所学生的实验,当然是没有加班费的。

“物理所做是一个样二十五,我给你算一个样二十二,开机费免掉,其他的到时候再说,你看行不行?”

江东方觉得有点对不住薛葵。

“薛师姐,刚才的话都是许达教我说的,他也知道不可能免费,但是这样要求你,你就会想办法给我们优惠。”

薛葵其实隐隐约约也知道一点,除了许达,谁还会费这心思算计她。

“你可真会挑时间给我说这个。算了,我不和他计较。”

“薛师姐,多谢你。”在薛葵面前,江东方总有种错觉,自己一直都是当年那个一无是处的小师弟,想要邀宠却毫无头绪,“许达说请你吃饭。”

“不用了。”薛葵摆摆手,她哪还敢赴这鸿门宴,“等你发了文章再请也不迟。”

说完,她例行公事般地露出个笑容,江东方知道那是送客的意思了,于是又客套了几句往门外走,心却云里雾里地不知飞在何处,终于下定决心站住。

“对了,薛师姐,你说你手机掉了,新号码是多少?”

“还没买呢。”

他知道薛葵不至于缺钱到买不起便携电话,这么说就肯定是心里有点不痛快。

这不痛快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招的,但他想要取悦薛葵,下意识地就脱口而出。

“呃,薛师姐,你看,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帮你弄一个手机行不行?你喜欢什么款式?”

薛葵想起江东方的老爹是某知名手机的格陵地区代理,江东方一直换手机比换女友还勤快。而她最不喜欢江东方的也正是这一点,记得他刚到实验室的时候,哪像个做科研的,根本就是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一个月换了四部手机,三个女友,还弄坏了一个低温离心机,薛葵的仇富心理大爆发,藉机对江东方咆哮了一次,她知道这样不对,事后也想弥补来着,但这小孩已经留下了心理阴影,导致后来他看见她就怕得发抖。

“有电脑不?我手提也丢了。”

江东方泄了气。早就知道,他就是变成条摇着尾巴来献媚的小狗,也会被薛葵一脚踢开:“薛师姐,别开玩笑。我走了,再见。“

也是,谁会相信她失魂落魄到把电脑都丢了?薛葵叹了一口气,走到窗前,只觉得天边一朵朵的晚霞涌过来,堵住眼睛,全是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