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接下来的几个周末薛葵都在帮江东方做实验,虽然卓红莉周末并不上班,也看不见,但心里还真是一直不太舒服——她把薛葵招进来可不是为了她胳膊肘向外拐,虽然拐向的是孟文祥。换个角度,薛葵的举动不过是报答师恩,但卓红莉既然已经对薛葵生了嫌隙,所以脸上就总是挂着严霜,让她不敢再亲近。

薛葵实在太忙,没空细想为何卓主任突然一下子对她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人的际遇往往只在一夜之间就翻天覆地,她只是怪自己本来就应该和卓主任保持一点距离,也是她一开始太没大没小,连个人问题都和她讨论,难怪她不喜欢。

她只有把全部心思放在工作上,卓红莉看她毫无悔意,就更生气了,和其他的下属亲近的时候就免不了碎碎念了好几句。所里的人都说薛葵是靠孟文祥的关系被招进来的,但技术太差,脾气不好,在卓主任面前失了宠,只是薛葵还瞒在鼓里。

九月份的时候谢家敏生了个小男孩,谢家许久没有新生命降临,谢伊夫高兴得给小孙子起了几百个名字,就连一开始不太高兴的卓红莉都难免沾了些喜气,虽然谢家敏只喊她卓阿姨,但这个小家伙将来肯定还要喊她一声奶奶,这是他们谢家的大孙子,她得负起养育的责任,所以心甘情愿地打了提前退休的报告,准备留在家里带孙子。谢家敏是高龄产妇,生产了之后身体一直恢复的不太好,卓红莉尽心尽责地伺候她,事必躬亲,谢家敏做了母亲之后多少能够体谅当年卓红莉的心情,所以态度也就放软了。母女俩的关系是前所未有的和谐,卓红莉这辈子就没这么舒坦过,谢家敏作风海派,不喜欢繁文缛节,但卓红莉软言软语地劝了她一次,竟然也答应了给儿子摆个满月酒。

那是个星期五的下午,卓红莉一时风头无两,得意洋洋地叫卓正扬开车来所里,载大家去吃饭。卓正扬也正好没有事,就和展开一人开了一辆商务车过来,薛葵还是听所里的小女生叽叽喳喳地讨论楼下来了两个大帅哥才知道卓主任要请共享中心所有人吃饭,而她显然不在邀请之列。

薛葵心想,这就有点严重了。

卓正扬和展开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卓红莉还没有下来,谢伊夫又从饭店打电话来催,于是上楼,卓红莉还在和其他人闲聊,见卓正扬出现,挺得意的对大家介绍。

“这是我侄子卓正扬。”

卓正扬有礼貌地和大家打招呼,然后告诉姑姑那边已经在催了,卓红莉一下子紧张起来,赶紧催大家都下楼,等电梯的时候突然想起她还有一点资料应该搬回去,便和卓正扬回办公室去拿。

薛葵从膜片钳室出来,就正好看见卓红莉在等电梯,旁边还站着卓正扬,抱了一大摞资料。

明显,卓正扬已经不记得和她吃过饭了。薛葵心想,虽然时机不太好,但这个时候不说,再没机会。

“卓主任,恭喜。”

“嗯。”卓红莉懒得搭理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句。

薛葵可没打算就这样混过去。有不满,请当面锣对面鼓地摊出来。

“卓主任,我是哪里做的不够好?”

卓红莉没料到她会突然来这么一句,一下子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如果我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对,您千万不要姑息。”

她言辞恳切,笑意微微,卓正扬一下子就想起来了——这个穿白大褂,剪了男仔头的技术员,就是曾经和他吃过饭的薛葵。

她比上次见面瘦了一圈,头发极短,神采奕奕,手里拎着一大筐细胞瓶,压得她的肩膀微微朝一边坠。

卓红莉其实欺软怕硬。一时有点无措,想也不想就否认。

“哪里哪里,小薛,你一直都挺努力,人又勤快……”

叮。

话还没说完,电梯到了,卓正扬按住电梯:“没事,你们继续。”

卓红莉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我对你真没意见。哈哈,小姑娘太多心了,是不是有谁说闲话?”

薛葵笑微微地否定:“怎会。我过去有年轻不懂事的地方,您多包涵。”

她自觉已经尽力,十分畅快,心中郁气一扫而空;卓正扬饶有兴味地看着她,这一套起承转合哪像是初入社会的书呆子?

他还以为她只会冰冷客气,没想到竟也有咄咄逼人的一面。

“要不一起去吃饭?”卓红莉只好发出邀请,“在金穗,一起走。”

“真不好意思,去不了,实验还没做完。谢谢主任。”这是真话,梁教授的学生还在挠墙呢。

卓红莉如释重负:“那算了。小薛再见啦,以后有什么事情,记得打电话给我。”

“一定。主任再见。”

电梯门一关,卓红莉就崩溃了。她一向在所里八面玲珑,哪被人欺到身前这样逼问过?好在薛葵说话还算巧妙,又打了她个措手不及,她晕头转向地挺不是滋味,竟然觉得有点亏欠了薛葵。

“唉,这个小姑娘人是挺好的,就是不懂事。”

对,就是不懂事。卓红莉不喜欢倚老卖老,也不喜欢倚小卖小,借着薛葵的自我批评原谅了她。毕竟小姑娘已经长大了。

“她怎么气您了?”

“早过去了,不提,不提。”

卓正扬就明白了。

两人下了楼,展开已经和其他人打成一片,鹤立鸡群,谈笑风生,专等他们两个。一群人热热闹闹地上了车,突然有个人不识趣,说好像把薛老师给忘了,卓红莉刚要解释,卓正扬先开口了。

“刚才电梯口碰到,她在做实验。”

“要不然再给她打个电话。这人不齐也不好呀。”卓红莉心想这是表现大度的机会,拿出手机却想起没有薛葵的电话号码,“谁有小薛的电话号码,报一下。我亲自给她打。”

“那是那是,主任的面子她岂敢不给。”

后座的人纷纷掏手机,报出一串数字,卓红莉打过去,响了三声,转到语音信箱。

“这小姑娘就是认真,做实验从来不开机——小薛啊,我们在金穗,你做完实验还是来吧,我们等你。”

薛葵自然是收不到这条讯息。平时鲜少有人打电话找她,所以竟无人知道她手机被劫。

酒席吃到一半,卓正扬觉得有点胸闷,就躲了出去,站在风地里点燃了一支烟,没抽两口,展开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的身边:“卓总,借个火。”

“你怎么也出来了?”

“再喝就挂了。”展开笑嘻嘻地也点上一支,“我看至少有一个排的小姑娘对你有意思。考虑一下吧。”

他可不认为辛媛的离开对卓正扬个人而言有任何影响力,也知道卓正扬开得起这个玩笑。

“没兴趣。”

“你对什么有兴趣。”

刚才在酒席上,卓正扬本来只是块靓猪腩,人见人爱;卓红安又特意派人送了份大礼,随便探望儿子——得,这猪肉涨了价,人人都爱,又自觉买不起,躲躲闪闪,暧暧昧昧。展开看在眼里只觉可笑又可惜。

霓虹照得一地光怪陆离,卓正扬突然想起那个在苍白的顶灯下提着一筐子细胞瓶走过去的背影。

“等一下,我打个电话。”他记性极好,尤其对数字敏感,刚刚报了一遍的电话他能记得清清楚楚。

依然转到语音信箱,

“薛老师,我是卓正扬。请回电话。”

“哪个薛老师?”展开好奇地问。

“药理所的技术员。”

展开喝多了,有点钝,就没继续问下去。

“我明天上午去姬水。”

“没必要求沈玉龙。”卓正扬凝视着街对面的一张电影海报,“我们的汽车模型一向交给哪家公司制作?”

卓开每组装一种汽车,就会推出对应的汽车模型,一方面是给买方做参考,一方面也是留作纪念。

“格陵海澄模型公司。”

卓正扬指指对面的海报:“是不是那一家。”

展开顺着他的手看过去,是一张刚刚上档的《变形金刚》海报,以及变形金刚发烧友见面会的号召,赞助名单里赫然有格陵海澄。

在展开的印象中海澄的大老板赵剑群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变形金刚狂热分子,不然也不会做这一行,自以为是擎天柱,娶了个老婆跟威震天似的。

“海澄在这一行是老大。赵剑群为了这个见面会,还想从美国引进一辆Peterbilt389,可惜海关没通过。”

卓正扬计上心来。

“展开,我有个想法。”

展开愕然,待卓正扬讲完,他立刻反对。

“正扬,这不可能让卓开赚钱,不对,应该是赔钱。”

“置于死地而后生。”

“所有的设计图都要重新改过,要拿到美方授权,要开新生产线……你看看日期,十月八日。来不及。”

“来得及。”

展开张了半天嘴。

“唉,正扬,如果我是个女人,一定死心塌地跟着你,打我踢我都不走。”

卓正扬一笑:“甜言蜜语留给赵剑群。这事没他不成。”

“你放心,他要是知道了,哭着喊着都得和我们合作。”

卓红莉离开了生物药理所,原先的魏副主任转了正,刚一上任就不许薛葵再帮江东方做实验。

“这机器的消耗谁来负责?啊?”在例会上,魏主任捧着茶杯,慢条斯理,“本来膜片钳就是个精密的仪器,要是坏了,还得从国外订零件,一拖就是小半年!我这是防微杜渐。所以不要再让外面的学生来做实验了,给钱也不做。小薛,你明白吗?”

薛葵心想谢天谢地,不用加班了:“明白。”

私下魏主任又把她单独叫到办公室去。

“我不是故意针对你,你想想看,如果这个也在我们这里做,那个也在我们这里做,我们哪里忙的过来嘛,我也是为你们考虑。对了,江东方在你这里做的实验数据拿来给我看看。”

薛葵不敢不从,乖乖地拿来给魏主任。魏主任看了几页,有些恼火。

“怎么统统都是字母代号?这谁看得懂。”

薛葵十分无辜:“我不知道。江东方也没和我说过。”

“他不是你师弟么。”

“早人走茶凉了。”

每次江东方来做实验,总像以前那样对她汇报实验进展,薛葵心想这真是学问长了心眼没长,那些小姑娘到底爱他什么?

搪塞了几次后,她明明白白地告诉江东方。

“江东方,你以后不要再和我讨论实验,我不看文献好多年,听不懂。还有,你每次拿来的样品,不要乖乖地写上细胞种类和剂量,用字母和数字代表知道吗。天哪,难道我以前没有教过你么!”

江东方当然是知道的。许达告诫过他很多次,他们在做的这种药用肽即将进入临床一期研究,国内好几家单位都虎视眈眈,想要分羹而食,数据绝不能外泄,即使对薛葵也不能讲。

但是薛葵是他的师姐,这种药用肽也是她最先合成出来,为了保密,很多做出来的数据根本没有发表,也没有放进毕业论文里。薛葵都牺牲成这样了,如果瞒着她,他江东方算人吗。

“我以为你会想知道。毕竟你也做了三年。”

“我不感兴趣。”薛葵断然道,“要是我有兴趣,就推迟一年毕业,和你一起发这篇文章了。明白吗?你是不是还和那个白蠢的小姑娘在一起呢?真是,你也越来越蠢了。”

“没有,没在一起了。”江东方刚说完就后悔得想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他和白纯不过是互相看的顺眼就处了一阵子,分分合合的,不知演戏给谁看。他条件不错,身边从来不乏女孩子围绕,做科研常常会陷入焦躁的情绪中,他渴望被安慰被依赖,但是羞于在薛葵面前承认,“其实我和她就是玩玩……”

江东方绝望地想,这话岂不是更蠢。

薛葵懒得理他——她早知道一个男人的才干和情感世界并无必然联系。江东方在生物方面有天赋,在追女仔方面也很有天赋,幸好他还有基本道德,从不在实验室内发展,否则她早就把江东方给踹一边去了。

“你下次来的时候带上沈西西,就不会乱说话了。”

不过现在江东方再也没机会对她说。她不得不充满歉意地告诉江东方,以后这里不能做膜片钳,但魏主任要数据这件事情她绝口不提。

江东方的失望在她意料之中,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她也是打份工而已。

魏国栋常有悲壮心理,觉得卓红莉只是凭着院士夫人的头衔才能踩在他头上二十多年,他是浅滩困龙,落毛凤凰,一朝翻身就要轰轰烈烈来一番大作为,谁知道一个资历浅的薛葵都敢和他阳奉阴违,这一气,头发掉得更多,每天坐在他的主任办公室里,摸着头顶,就想怎么叫薛葵也不痛快。

薛葵心知中年男子尤其是自认怀才不遇的中年男子容易钻牛角尖,面子上做足了毕恭毕敬,魏国栋想下手,又不知怎么打薛葵那张无比温顺的脸。这时候上面突然发了红头文件,要求药理所和其他处于闹市的研究所年前一起迁到生物科技园去,他就先把薛葵的事情搁下了。

药理所在格陵最繁华的商业区后面,是一栋冬暖夏凉的老房子,每天下了班穿过几条小巷子就到晶颐广场,随着城区规划,迁址是大势所趋。但也不能说搬就能搬,生物科技园设计加建设了五年多,现在总算有模有样,敞开胸怀欢迎全城生物精英。药理所是责任细分到各个科室,实验耗材,大型仪器,该打包的打包,该拆的拆,实在带不走的,还得打报告申请留下,这样实验基本处于半瘫痪状态,所有人都放大假,薛葵落得清闲,请假回家了一趟。

快乐不知时日少,回格陵的时候,薛海光正好也要到格陵出差,就把她捎上了,商务车直接从高速下来到格陵汽车工业园,薛海光给了薛葵十块钱,叫她自己坐公汽回市区。

“爸,你叫我在这里下车算怎么回事?”

“我还有事要办,你自己回去。”

薛葵气得要命。每次都这样,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其实就是想听女儿撒个娇而已。

“开什么玩笑,我绝不下车。”她抓住安全带不松手,“你不是一直想去我所里看看么,我们马上就要搬家,现在不看以后就没机会了。”

“有什么看头!”薛海光不屑一顾,但车上其他的同事纷纷劝他至少和女儿吃个中饭再分手嘛,眼看大中午的,赶回市区就错过饭点了。薛葵在一旁拼命点头。

“就晓得吃!”薛海光数落了一句,“得得得,我们在这附近随便找一家吃饭。”

商务车慢慢滑行在工业园的主干道上,薛海光记得附近有一家小饭馆还算干净,就准备转弯过去,猛然看见人行道有个熟悉的身影,就探头出去打招呼。

“展部长!”

展开吓了一跳,立马记起这个人是姬水玉龙的配送主任,曾经在沈玉龙的饭局上出现过,酒量惊人。

“薛主任!好久不见。”

薛海光没想过他还记得自己,顿时有点惺惺相惜的感觉。

“吃了没?一起一起。”

卓正扬不过系个鞋带,追上来的时候展开已经和薛海光拉扯在一起了,乡下人热情大方,硬要拉展开一起去吃饭,任展开再舌如巧簧也推不掉,薛葵看不是事儿,赶紧下车。

“展部长,只是一起吃个便饭,何必客气。”

展开心想姬水玉龙果然财大气粗,连配送主任都有秘书,于是笑道:“这位小姐怎么称呼?”

“薛老师?”

薛葵回头,看见卓正扬穿着带帽球衫,黑色牛仔裤,略有意外地看着他们。

卓正扬?

薛海光也见过卓正扬,在沈玉龙的饭局上,他对卓正扬的印象不好,但你要他说说为什么印象不好,他又说不上来。

“卓总,这倒巧了,一起一起。”

卓正扬望向展开,展开好笑又好气:“这是姬水玉龙的薛海光薛主任。硬要拉我去吃饭。你看……”

卓正扬心想这薛葵不给自己打电话,现在又父女俩一起上阵请吃饭,不免有些失笑。哪里没有饭吃,何必承姬水玉龙的情。

“对不起,我们还有事。”

“什么事都没吃饭重要,一起一起。”

“是啊,一起吧。”薛葵说的很小声,无论什么情况下,她总是十分坚定地站在父亲这一边,父亲招待客户,有时她也作陪——但和卓正扬吃饭?

幸亏老爸知道她相亲未遂还被打劫就已经大动肝火,没顾得上追究那个男人的姓名职业,否则今天的场面岂是尴尬两字可以形容。

薛海光随车带了几个司机准备拖底盘,都是粗人,一声呼啸,架着卓正扬和展开的胳膊就往商务车里塞,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绑架。卓正扬和展开眼看逃不掉,为形象着想只好乖乖上车。

汽车工业园和生物科技园中心线上开着一排小饭馆,薛海光常去的那一家就叫实惠饭馆。坐下点菜,正好是吃饭的点,服务员忙的连倒茶的时间都没有,薛葵见一桌子就她一个女的,就主动担起给大家倒茶的责任,还负责写菜单,薛海光一叠声地问服务员要啤酒,卓正扬坚决制止。

“没有中午喝酒的道理。”

薛海光立刻就想起来为什么自己不喜欢卓正扬——这人喝酒不爽快。

“你下午还要开车呀。”薛葵在薛海光耳边道,“别喝了。”

“我怎么也要和你喝一杯呀。”薛海光笑眯眯地望着女儿,他就这么一个女儿,从小就又听话又争气,疼爱的得不了,“服务员,来两瓶啤酒!”

薛葵心想,得,喝一杯吧,不喝哪能脱身。

菜还没上来的时候,大家都在热烈地说话,互换名片,都是薛葵听不懂的生意经,她冷眼旁观,卓正扬果然是个不爱交际的人,大多数情况下都是长袖善舞的展开替他说,他只是偶尔应付一两句,茶倒喝了不少,薛葵只好一杯杯地给他续。

“远星的大力神系列也交给玉龙做了,我这次就是来拖底盘,”薛海光很得意,“这个设计真是了不起,不比Peterbilt差。”

展开怕卓正扬跳起来打人,但后者并没这种想法。

“我也觉得很不错。”

展开差点一口茶喷出来,看卓正扬一本正经的模样,于是就着胡闹下去:“那是,不看看出自谁人之手。”

薛海光还以为他们在说远星的辛总设计师:“辛媛这姑娘真是没话讲,谁说女孩子不能做汽车这一行。”

薛海光这人相当容易自来熟,口气熟稔如同在说自家孩子,难得展开的信条是众生平等,一视同仁,并无亲疏远近。

“哪是哪是。”展开突然觉得胃口大开,辛媛的离开乃是卓开之福,远星之祸。

“哦,忘了向你们介绍,这是我女儿。生物专业,呵呵,刚刚读完博士。”

薛海光给薛葵一个眼神,薛葵心想,反正每次总要提到她,那就说吧——说来说去不就还是那么一套,反正她二十七岁在父亲眼里也只有七岁,比同龄人更早不尿床是光荣,比同龄人读的书多那更光荣。

但她毕竟不是七岁,知道不该摆脸色,不该任性,即使做不出与有荣焉,也要一切以老父亲的喜好出发。

于是站起来和卓正扬还有展开握手。

“卓总,你好。展部长,你好。”

“博士?了不起。”展开就是会说话,“一定很聪明。哪像我,大学都没读完。”

“哪里聪明,”薛海光一拍大腿,“找不着工作才一直供她读下去。越读越呆,手机和电脑丢了小半年,我不给买她就不用,嗐!”

薛葵简直想拿起筷子自插双眼——得,不乖乖接十块钱坐公车的报应。

这菜才刚上来,是不是到吃完的时候就八出卓正扬是和她相亲的那个人了?那她还要不要活?

“格陵治安一向很好。”卓正扬想起她那个沉甸甸的电脑包,“在哪里丢的?”

“说起来还真气人,又不是嫁不出去,学人家跑去相亲,那男的简直不是东西,吃完饭,你即使没看中也应该送女方回去嘛,这是个礼貌问题,结果她自己走在路上就被抢了,幸亏人没事。”

在众人的关切安慰中,薛葵嘿嘿了两声。

她中学时常常发噩梦赤身裸体在公告栏前看成绩,哭都哭不出来,这种感觉真是久违。

“薛老师可有报警?”

薛葵心想这关你卓正扬什么事。

“有。我还指望能找回来呢。”不然干嘛不买新的。

卓正扬便闭嘴。展开这次没喝酒,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

其他人附和了两声,顺带着讨论了飞车党竟已猖獗如斯,薛海光也就是说说泄愤而已,说完了气也消了。

“多吃点。你在家都吃的太少!”

“真的?”薛葵一下子兴奋起来,小声地问父亲,“有没有瘦?”

薛海光知道女儿终身奋斗的事业就是减肥:“你妈也是,把你头发剪这么短!”

“你姑娘我追求的就是更短,更瘦,更漂亮。”

她和薛海光是近乎耳语般地说话,其他人都在吃饭,也没顾得上去听,他们两个素来不惮于在席间上演父女情深,卓正扬看薛海光亲昵地揉着薛葵的头发,女儿又对着老父亲笑。

那笑灿若明霞,十分动人。

席间展开去了一趟洗手间,薛葵一开始不觉得怎么,又吃了两口,突然明白过来,便张大了眼睛望着展开,又望望卓正扬,卓正扬装作若无其事,一顿饭热热闹闹地吃毕,薛海光叫人来买单,果然展开已经结过了。

薛海光自觉失策,十分不好意思。

“这原本应该我请客的嘛,怎么反而让你们请客了?”

“哪里哪里,您是这行的老前辈,我们还要多跟您学习。”

薛海光被这句话夸得飘飘然。他一向觉得自己在大舅子的手下做个配送主任是大大地屈了才,卓正扬和展开都是这行里的后起之秀,难得对他如此尊重,便要把一片心都抛了出去。

“好好好,下次来姬水,我请你们吃最有名的锦绣鸡。”

展开和薛海光一行人斡旋,卓正扬站在一边,看薛葵偷偷地从薛海光的外套口袋里拿钱包,薛海光仿佛后脑勺上长了眼睛似的,抓住女儿的手,拍了两下。

“你说给我十块钱搭车。”

“唉,养了个小讨债鬼。”话虽这样说,薛海光还是笑眯眯地拿了一叠大钞出来,自然不会真的只给十块,把零钞全塞给了薛葵,“我这可连打牌的钱都没了。”

他是个粗人,除了给女儿钱和叫她用功读书之外,并不知道如何表达父爱;薛葵收了钱,做足满意的表情。

“各位前辈,我先走了。”

等上了公车,薛葵往窗外望,薛海光一行人已经开车远去。薛葵17岁从姬水来格陵读书,一年只有两个假期回家,加一起六个星期。从17到27,十年的时间,和父母在一起不足十分之一。

她性格其实古怪又乖戾,见面太多,就彼此憎恨。整个青春期都是在和父母的吵闹中度过,姬水到格陵是四百六十七公里的距离,反而感情增进,学会如何孝顺,学会如何交际,学会如何活下去。

薛海光一年来格陵不超过五次,有时候来了也未必有时间见她,她觉得父女情深虚无缥缈,可是父母不在这里,却又觉得那孤独实实在在。

孤独得狠了,知道这样不好,她只当自己是棵树,树下有个胖姑娘在吹泡泡,一串串,一串串,瞬间破裂不见,但总还有五颜六色不断升起,看着十分欢喜。

等到了药理所,恰恰赶上下午的例会,赶紧把卓正扬和展开的名片往抽屉里一扔,就赶去会议室,等开完会回来,想把两张名片收好,却再也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