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苏永远忘不了这一次壮丽飞行。咪咪驾驶飞船,轻快地从无边无际的绿色海洋上掠过,向着太阳沉落的方向奋起直追。霞光挤破云层,冲杀出来,锐利的锋芒将飞船舷窗刺透,直直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时间就此停留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既能看到脚下绿色植物组成的延绵不断的丘壑,又能在另一边,瞥见夜色中神秘的返照。
迎风飞扬的感觉,通过咪咪的信息素源源不断传送过来,奥苏感到浑身上下筋骨都是轻的,流动的空气就像水一般包裹着他们。
“太美啦!”奥苏赞叹道。
“这算什么。”咪咪柔顺的信息中透露愉悦,说话却故作矜持,“你还没见到暴风雨呢,那才叫惊心动魄!黑压压的一片乌云,翻滚着,就像……就像……还有闪电,一道道劈下来……嗨,总之能让你永世难忘!”
奥苏莞尔:这头脑简单的姑娘,有时却有说不出的可爱。
“该回去了。”咪咪说,“兜风一下午,也该看腻了吧?”
“哪儿可能啊。”奥苏抗议道,“且不说飞在天上有多刺激、有多过瘾,就说如此壮观的植物海洋,在母星也是见不到的—这美景,连续看上十个日出日落,也看不够啊!”
奥苏想起记忆中的街巷—高挑的居民楼压着道路蔓延,一幢一幢,黑亮亮闪着冰冷的光。居民楼侧面用管道相连,头顶融为一体,是为一个单元,反复累加……这就是建筑师引以为豪的“孔窍式构造”。他记得十岁的时候曾经在书上看到,高楼顶端是辽阔高远的天空。啊,他多么想见一见那“辽阔高远的天空”。于是他从学校里逃出,沿着窗户后面的楼梯一个劲儿向上攀登,他手脚并用,踏着、握着陡峭的台阶,感到就像落进噩梦的谷底,拼尽全力跑啊跑啊,却没有终点。
前方亮起来的时候,年幼的奥苏几乎要叫出来了。他向着那希望之源一路狂奔,终于看到了光,看到了窗,看到了……另一段楼梯的开端……
印象中,自己从来没有哭得那么绝望过。不仅因为看不到辽阔高远的天空,而且因为他向脚下探出头,恐怖地看到近乎九十度的坡度—他下不去了!
最后是妈妈找到了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的奥苏,一边用小臂抱住他,一边迈开腿,吃力地下楼。
“傻孩子。”妈妈用芳香的气味安抚他,用温暖的信息素呵护他,“谁能靠四条腿爬上这么高的楼啊!你就算跑上一天,也只能看到下一段楼梯而已……”
奥苏哭得更厉害了。
两周后,奥苏的妈妈带他去了城中心的林带。在那里,他第一次见识到“森林”—今天想来,所谓“森林”是多么名不副实!但在他当年幼小的心里,那就是城市中最美的景色。他记得一片片枝叶在人工降雨的冲刷下绿意盎然,似乎将旁边死死围拢的楼房、高塔都染上了生命的颜色。他心旷神怡地看了许久,心都醉了。
那天,奥苏在森林中跑来跑去,还登上了建在中央高树旁边的脚手架,终于看到了一小片天空。和这座星球一样,母星的天空也是湛蓝如洗,但小得可怜。四面环绕、苦苦相逼的人工建筑将天空剪得只剩下头顶那一小片。但奥苏还是为之倾心,幻想有一天能够“爬到”天空上去,看一眼真正辽阔的世界。
“这—才是真正辽阔的世界啊!”如今,面对飞船外巨毯般铺陈的大地,奥苏怅然若失。
“可不是。”咪咪张开四条胳膊,拥抱迎面扑来的气流,“我们的母星要是有这里十分之一的剩余空间,就不必大费周折搞什么移民计划了。”
“何况满眼绿意……”
“简直就是一颗植物星球!”
“说来也奇怪。”奥苏忽然想到弗洛的疑问,“这里,树木实在太过茂盛,动物总量却少得惊人,而且不足以支持智慧生物,或者说‘准智慧生物’的进化。”
“丁尼猜测说,这里可能发生过物种大灭绝……”
奥苏语塞。他想起弗洛与丁尼的争论,弗洛坚决反对物种大灭绝论调。
“但凡物种大灭绝,都是在外部环境的改变中,由于物种自身对于环境不耐受,从而导致大规模死亡的现象。”弗洛雄辩地说,“在这一过程中,最先灭绝的必然是食物链顶端的生物—它们处于三角形的最上面,因而是最脆弱的。这颗星球的情况恰恰相反,两足群居动物明显是食物链顶端的生物,却大量保存下来,与其他动物的贫乏相比,你不觉得奇怪吗?”
丁尼散发出刺鼻的、火辣辣的信息,针锋相对地反驳。
“两足群居动物既然能够生存下来,就说明星球上的生物总量足以维系,哪里谈得上‘贫乏’。”
“你犯了一个概念性错误。”弗洛风度翩翩地笑着,“生物总量维系是静态概念,只能说明这颗星球上的蛋白质总量达到了某种标准。我们今天讨论的是,如果发生大灭绝,两足群居动物是否能够幸存……很显然,从生物多样性的贫乏来看……”
“正是如此。”丁尼抓住时机尖刻地指出,“如果不是物种大灭绝,你怎么解释生物多样性贫乏和‘智慧生物’出现—这两者之间的矛盾?”
结果谁也没有把谁说服。
奥苏倒是还听过另一种说法,宣称两足群居动物是“天外来客”,从某一星际文明的遗民退化至斯。对此,舰队的主流科学家嗤之以鼻。
“我们要是移民到这颗星球,十万年后也会如此不堪吗?”他们嘲讽地问。
奥苏觉得也未必就不可能。如果留下的都是咪咪这类头脑简单的人,几代过后恐怕就要回归蒙昧了吧……他心里想着,手臂却攀上咪咪的肩头,继而向身体滑落。咪咪微笑着,用一支空闲手指回应他的爱抚。温热的触感从指间传遍全身,奥苏得意极了。连日的狂追猛赶终于有了收获,就像儿时做了什么不起眼的小事,却得到父母夸张的赞许一般。
“今晚,我在舰桥上等你……”他轻轻把脸凑在咪咪的后视眼旁,赞叹地打量她小巧玲珑的头颅。
咪咪释放出令人舒心的味道,仿佛温和的夜晚挂满繁星。奥苏头晕眼花,全身血液急速奔流。
“回去吧。”他说,迫不及待地向往触手可及的浪漫春宵。
咪咪减慢速度,时间就像冰川一样滑动,迅速汇入黑暗之海。飞船悬停在密林上方,带动旋转的风。树冠暴躁摇摆,发出地动山摇的哀号。
奥苏紧靠着咪咪,一种熟悉的颤抖从她体内荡漾着漫延过来,细微涟漪在空气中摇曳。他伸出小臂,又试探性地碰了碰她。咪咪没有躲开,反倒用小手指绕住他的小臂,眼睛直勾勾望着,就像要把视线点燃……
“哦!”许久,两人同时惊醒。
“天哪,我在干什么?”奥苏想,要是被监控拍下来—在侦察飞船上暧昧,可就太尴尬了!
咪咪往后靠了靠,试图离他远些。一阵微寒的、疏远的气息再次潜入两人中间。半晌,谁都没有说话。
“那个,夜里的景象……你还没见过吧。”终于,咪咪打破僵局,装作不经意地将奥苏面前的后视眼关闭。
“她在没话找话……”奥苏想着,还是不由自主向窗外望了望。
他惊呆了。在这没有任何人工灯火的夜里,漫天繁星竟好像落在脚下—树冠上、枝叶间,闪动着星星点点、蓝幽幽的火,在飞船激发的风浪中忽明忽暗,梦幻般缥缈。
“这……这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咪咪回答,“每次想要近距离观测的时候,它们就不见了。不过,像这种神山,周边森林在夜晚都会发光,可能是一种磁场效应—仪器测出,神山附近电磁干扰都很强烈。”
奥苏奇问道:“‘神山’是什么?”
“呀,神山都不知道。”咪咪笑他,“这座星球到处都有神山,距离基本相当。两足群居动物就是对着这些大山顶礼膜拜—所以丁尼才给它们起名叫‘神山’啊!”
“原来如此……你刚才说,神山附近都有磁场?”奥苏好奇心大胜。记者的敏锐告诉他,这里面大有文章。
“是啊,你看—”咪咪指向右下方的圆形表盘,荧光色指针正对着神山方向疯狂摇摆,“丁尼也对这现象大惑不解,认为是星球三大谜团之一。”
奥苏正要追问何为“三大谜团”,就看到在舷窗左后方的密林中,一丛蓝光跳荡着亮了一下,立刻重归黑暗。
“那是什么?”
咪咪将前后视眼全部打开,三百六十度扫视窗外。
“哪有什么……呀,真的!”就在她扫视的同时,仍是同一片密林,蓝色火光再次一闪而逝。
“去看看!”奥苏兴奋地说,“罕见的奇景啊!”发现星球隐藏的秘密,这是每个记者梦寐以求的际遇。
咪咪却犹豫了:“一般遇到这种不明物体,舰队都要求我们留下影像资料—如果可能的话,采集信息素,然后必须撤退。在不明所以的情况下贸然涉险……”
“呀,什么涉险不涉险的!”奥苏急得身体一亮一暗,就像远方招摇的密林,“不过是去看看,又没要你下飞船!”唉,这时奥苏觉得,如果自己会驾驶飞船该有多好!他用颤抖的乞求的气息缠住咪咪,眼中灼烧着焦虑。再过一会儿,如果闪光消失,就全完了……
“天哪,你可真会磨人。”咪咪咯咯笑着,“说好,只去看一眼就回来!”
奥苏满口答应。
飞船平滑掉头,没有一丝震颤,向着左后方飞去。咪咪得意地瞥向奥苏,谁知他全然顾不上,只赞一句“驾驶术真高”,眼睛直勾勾盯着目的地,恨不得挣脱飞船的束缚,直接跳上去。咪咪噘了噘嘴,娇嗔地甩过头,操纵飞船继续前行。
密林深处的幽蓝色光源陡然增亮,仿佛感受到飞船临近,同时快速闪烁起来。
“这……”咪咪有些迟疑。
“快,快过去!”奥苏催促,“一定有什么东西在那儿!”
咪咪小心翼翼地调整着速度,几乎是让飞船在滑行中靠近密林顶端。引擎的声音降到最低,奥苏能听见舷窗外树叶“哗啦哗啦”的骚动。他恶狠狠地盯着那一片闪烁的蓝色幽灵,它像回应一般越发耀眼起来,明暗交替越来越快,面积也变得越来越大,犹如漆黑一片的水下,藏匿不住的妖魔鬼怪纵身跃向苍穹。
“天哪!”咪咪惊呼一声。
脱离密林的蓝色光源骤然分散,化作一个个跳荡的光斑,盘旋着、冲撞着,编织成一幅张牙舞爪的可怕图景,向飞船猛扑过来!
飞船再无法保持平稳。咪咪下意识地陡然后仰,背朝下翻转180度,飞船来不及转正便落荒而逃。若不是船体设有微型重力场,两人一定会狠狠摔在船舱顶上。
“什么鬼东西!”奥苏恐怖地尖叫。
光斑竟然毫不迟疑,笔直向飞船逼近。飞船在翻转状态无法保持全速,立刻被上下左右的光斑困在当中。此刻看来,那蓝幽幽的一片再不似星空般静美,反倒像被加热的分子,狂躁地高速运动,一个又一个向飞船撞了过来。闪烁的刺眼明光在舷窗外流星般滑过,令人难以直视。奥苏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有成千上万双眼睛正逼视着他,直直看到心底,他无处可逃……
“去死吧!这东西真让人抓狂!”咪咪一边驾驶飞船左冲右撞,一边咒骂,“你能不能别闪了!”
奥苏这才注意到:在慌乱中,自己无意识地变换着颜色,红黄蓝紫狂乱交替,给飞船内部染上了绝望的气息。他强迫自己平复情绪,抑制住体内时刻要冲破皮肤的躁动,然后扑到舷窗上观看。
窗外原来是一大群会飞的生物,它们圆滚滚的腹部在气流激荡下迸发出明丽的蓝光。翅膀接近透明,高速扇动中几乎不着痕迹,仿佛借助着某种非自然的力量悬停半空。方才那被逼视的压力也并非错觉—在蓝色魔鬼细细的腰身上面,是大得不成比例的头颅,而头颅的大部分就是两只空洞怪异的眼睛—那双眼睛转向你的时候,你会觉得它们既盯着你看,又穿透了你的身体。没有表情的目光仿佛徘徊在你的前胸,同时又在后背攀爬。这真叫人毛骨悚然!
每一只飞虫都大得惊人,三四只并在一起就和船体不相上下。数量更是可怖,它们在空中凌乱地穿梭往返,左右盘旋,速度极快,发出令人头昏脑涨的嗡嗡声,铺天盖地一般将渺小的飞船裹挟其间。
进攻开始了。仿佛有谁下达了指令,三五成群的蓝色光斑突然同时向飞船撞击。
“妈呀!”咪咪手忙脚乱,全凭本能,才在千钧一发之际从那粗壮的肢体缝隙中逃走。
攻势一波接着一波,腹背受敌,有些成功躲过,有些却闪避不及。不堪重负的飞船仿佛太阳磁爆中的一块陨石,身不由己地剧烈颠簸,让人担心它随时会解体。蓝色魔鬼个个视死如归—那些壮烈牺牲的个体在飞船外壁留下黄褐色的汁液,随即挥舞着六条细腿掉落下去。空下的位置,很快又会由队友补上……
飞船颤抖着,在这大自然的恐怖狂潮中呻吟。
“没有武器吗?”奥苏绝望地向咪咪怒吼。
“当然没有……侦察飞船……天啊,又来了!”咪咪根本顾不上与他交谈。
错过了最初的躲避良机,如今飞船已被这发光的魔鬼团团围住,再也逃不脱了。咪咪尝试着向上下左右突袭。但那些飞虫全然没有喜生恶死的本能,面对全速冲击的飞船,毫无躲避意图,反倒自杀式地合拢,一次又一次将飞船逼退。咪咪的努力毫无成效,渐渐急躁起来。
“一定有办法的。”奥苏告诫自己。稳住,不要慌张!他望着窗外纷繁芜杂的光影。“天啊,简直是群魔乱舞。”他想。但是……好像……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在那看似随机的冲杀中,隐然透露出一种秩序,似乎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指挥调度,就像……就像……
“信息素!”奥苏忽然明白过来,“用信息素!”
“什么?!”咪咪一边审时度势,准备下一次突袭,一边高呼。
“信息素啊!它们用信息素交流!”奥苏狂热地喊叫,“释放信息素,现在就……快啊!”
五点光斑从三个方向同时袭来,咪咪惊叫一声,下意识地听从奥苏的指挥。飞船表面忽然滑过一道一道水波状条纹,用于船际交流的信息素瞬间充斥四周。奥苏紧张得几乎把自己在舷窗上压扁。不同种群的信息素是否能起到干扰作用?干扰的强度能有多大?能否将飞虫的交流通路彻底隔绝?
奇迹出现了。正在俯冲的五只飞虫突然停了下来,疑惑地在原地打转,似乎突然被蒙住双眼,再找不见敌人的去向。
“扩大!扩大信息素范围!”奥苏下令。
咪咪不由自主地服从于他的“权威”,机械般执行,将信息素释放到“舰队交流”的空间。
奥苏紧张地望着窗外。不一样了—虽然依旧飞舞不定,但隐藏在群体中的秩序明显消失了,原本密不透风的围墙被扯开一道道裂痕,原本此起彼伏的冲袭完全销声匿迹。接着,更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那些飞虫似乎彻底失去了方向,彼此在空中碰撞跌落,踉踉跄跄。
“太奇异了!”奥苏感叹着,心鼓犹自狂敲不止,“走,从那条‘路’冲出去!”
飞船继续闪动着明暗相间的条纹,精准调整方向,势能累计一挡、二挡、三挡……
“走了!”咪咪孤注一掷地高呼,飞船像箭一般地直射出去。
完全没有阻碍。光斑间的空隙不但没有像先前一般地合拢,反而在飞船带起的风中进一步撕扯开来。几只飞虫靠得过近,翅膀被风刃齐刷刷切断,旋转着向密林深处坠落。方才还是重重叠叠的包围圈瞬间便被突破,飞船直向高空挑头,皎洁月色映在奥苏眼里,美得不可方物。
安全了!奥苏浑身脱力,一下子靠在墙上,又软软地坐倒在地。咪咪也将操纵权限完全交给飞船,皮肤笼罩着惨白的荧光,委顿在操作椅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星光,洒落在无边无际的绿树之海,曾经美得令人窒息的景象,如今竟成了梦魇过后的心悸。
“咪咪……”奥苏有一种逃出生天的感觉,不自觉地伸出手,向身边生死与共的同伴寻求安慰。
“呸!”咪咪突然爆发,“你这笨蛋!非要看什么‘奇景’!”
奥苏愕然。
“你这笨蛋!笨蛋!笨蛋!笨蛋!”咪咪一个劲骂着,再不理会他惶恐的目光,硬生生地切断两人间的信息连接。突如其来的暴怒让身体充满力量,她愤然挺立起来,四只手同时搭在操作杆上。飞船桀骜不驯地甩过头去,既没有减速,也没有延迟,拖着伤痕累累的躯体向归程方向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