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袭!敌袭!”汉军斥候凄厉叫喊着,策马亡命奔逃回营。
各营兵马乱作一团,像冷水泼进了滚油锅,喧闹声、咒骂声、队率、屯长的呵斥声不绝于耳。
马蹄震动着大地,数不清的匈奴骑兵突兀的出现在远处地平线,像一条黑色的潮水线,在象征大单于的狼纛引导下奔涌而来。
郭野背着张义朝中军大营狂奔,嘴里重复着“完了、完了”,脚下一不留神踩空,两人噗通摔到了泥泞中。
赵信夹着头盔走出了营帐,面色说不出的凝重。
“苏建领武刚车营、射声校尉所部留守大营!”
他沉声向身后将校发令。
“胡骑、越骑、屯骑三营衣甲备马,随我出战!”
赵信似乎不愿坐以待毙。
“营中众人,无论老幼病伤,一律着甲上阵。逃战者斩!怯战者斩!”
他鹰隼一样的目光扫过泥坑中的张义二人,张义觉得赵信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
赵信说罢一抖披风,跨上披着半身甲的黑色战马,在低沉的鼓声中,带着刚刚整完队的三营骑兵,出寨杀向匈奴大军。
苏建大声呵斥着不知所措的辅兵,让他们帮车营架好武刚车,再去辎重营领兵器、甲胄。
郭野擦了把脸上的泥,扶起张义,“当下为之奈何呀义哥?”他哭丧着脸,“外面匈奴人少说得有七八万啊,这次死定了!”
张义扶着自己的腰,垫脚向营外看去,两千多汉军嘶吼着冲入了匈奴人的骑兵海。
却没有激起任何波澜。
匈奴人立刻变阵,用绝对的人数优势结成环阵,将这两千人团团围住。
“去辎重营。”
张义拍拍郭野肩膀,示意他不要慌张,“那边我有熟人,方便照应。”
张大眼正在往自己身上套着皮扎甲,或许是觉得还是挡不住匈奴人的箭,他在扎甲外面又裹了一层刚硝制好的牛生皮,整个人显得极为臃肿。
“义哥回来了!”他看到张义二人,大声招呼着,“这位是?”
“大眼哥,这是我好兄弟郭野!”张义拍拍郭野肩膀,又帮张大眼把牛皮掖进腰带,“这是大眼哥,我的救命恩人!”
张大眼朝郭野打声招呼,“快穿上甲,多穿几层!”说着将一个装甲胄的箱子搬到二人身前。
“等会打起来,你们就跟在我后头,别乱跑!”
张义朝张大眼拱拱手,“大眼哥,大恩不言谢!”
二人手忙脚乱的穿戴好后皮扎甲,张大眼拿来了兵器,一把两米长的卜字戟加一把环首刀。
张义把环首刀丢给郭野,自己拿起戟当拐撑着身子,他悄声跟郭野耳语:“真要打起来,咱俩就趴在地上装死,兴许能骗过匈奴人!”
“辅兵列阵!辅兵列阵!”
留守大营的苏建扯着喉咙大喊。
因为是临时扎营,大营只立了几座瞭望塔和一些零散的拒马,基本是无险可守。
苏建把几十辆武刚车摆在拒马后,又将射声校尉麾下的弓弩手分成两队,一队站在武刚车上,一队守在大营塔楼和营地中的高处。
张义和郭野在队率的驱赶下,随着人群来到了武刚车阵后方。
张义好奇的打量起十几年后在卫青手中将匈奴人逼到绝境的武刚车,车长宽约半丈,像一个四方盒子,带着两个轮子,内侧有台阶方便进出,对敌的外侧装有一排蒙着铁皮的大盾,铁皮上勾勒着不知名的恶兽纹饰。
一正一副两个蹶张士正站在车上,俩人都穿着筒袖铠,正的拿着大黄弩,副的拿着小一号的臂张弩。
“一辆车上三个辅兵,两个填弩、一个警戒!”射声校尉朝辅兵们大喊。
张大眼一只手抓着郭野、一只手拎着张义,就近上了一辆武刚车,车上领头的蹶张士打量了一眼三人,指着最壮的张大眼,“你拿盾、戟警戒。”又指着张义、郭野,“你俩填弩。”
张大眼换上一副笑脸,刚想奉承蹶张士几句,却被正蹶张士打断了。
“省省口水吧。”他望了眼远处战场。
“都活下去,等这仗打完了,我请你们吃酒。”
蹶张士在张大眼胸口锤了一拳,像叮嘱,又像是承诺。
张大眼受宠若惊,论军阶,穿筒袖铠的蹶张士比他这个穿皮甲的伙头兵什长高了整整五级。
正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喏!”张大眼神色激动庄严,重重的在胸前擂了一拳,而后举着盾、架起矛,护卫在两名蹶张士中间。
蹶张士又丢给张义和郭野各一个给弩上弦的椽子,将松着弦的弩递给两人,手把手教他们给弩装填弩箭。
“把椽子拧在这,用力转,等弦越过机拓就停,再把弩箭放到这个凹槽。”
张义和郭野按照蹶张士说的试了几次,虽然生疏,也算是学会了填弩。
战场迎来了短暂的平静,大家都紧张的绷着弦。张义探出头,观望着远处骑兵厮杀的战场。
良久,几声尖锐的骨哨声响起,张义看到匈奴的圆阵开了一个口子,一小支汉军骑兵从口子突围而出,正冒着匈奴人的箭雨向营地撤来,为首的正是主将赵信。
“开拒马!”苏建见赵信所部撤回,向部下命令道,“弓弩手掩护齐射!”
不断有汉军骑士被追击的匈奴人射下马,赵信浑身浴血,狠命鞭打着座下战马。
终于在被匈奴人追上前,他们回到了弓弩手掩护范围内。
“噔!”一阵令人耳膜震动的弓弦声响起,射程为两百步的汉弩轻易撕穿了匈奴骑兵的皮甲和紫铜甲,将他们连人带马钉死在地上。
“射!”大胡子射声校尉挥舞着令旗,指挥蹶张士们射出一轮又一轮箭雨。
张义咬着牙,用力将弓弦拧紧,手指因摩擦而起了血泡,血泡被椽子挤破,十指钻心的疼。他将装填好的弩递给蹶张士,又接过打空的弩继续装填着。
匈奴人在丢下百余具尸体后退出了弓弩的射击范围,他们派出了一个头戴豹尾裘的将领,站在三百步外用匈奴话大声喊着什么,。
匈奴人就驻扎在几里地外,不进攻也不撤退,像一只调戏老鼠的猫。
夜幕降临,匈奴人围着篝火又唱又跳。
歌声传到了大营中,张义正疲惫的靠在武刚车上,有一口没一口的啃着张大眼给的黑饼子。
漆黑的饼子看不出是什么材料做的,张义勉强能闻到饼子上裹挟在馊味和汗味中的一缕谷物香。
“怎么还唱起来了?”郭野抱怨着,像个小老头一样蹲在车上,双手插进袖口取暖。
张大眼跪在角落,双手合十,不知向何方神仙祈祷着,张义回忆起张大眼说过,他家里上有老母、下有幼儿,大小子才十岁出头,就他一个壮劳力。
大帐中,赵信正瘫坐在椅子上喝着酒。他带出去了三营人马,一共两千余骑,活着回来的只有寥寥五百多人。屯骑营全军覆没,越骑营剩了百十骑,还算完整的胡骑几乎人人带伤。
更可怕的是他看到了大单于伊稚斜。
这是一场不可能打赢的仗。
他明白,今天是大单于放走了他,那名喊话的都尉说大单于备下了最烈的美酒、最嫩的羔羊和最高贵的王爵,等待草原上的雄鹰归巢。
赵信咽下辛辣的酒浆,下定了决心。
“靳安古,我们回草原吧!”
他用匈奴语对那位将张义带到大帐的胡骑军侯说道。
被叫做靳安古的胡骑军侯低下了头,良久,他拒绝了。
“我曾属于草原,但现在我有了汉人妻子和孩子,为了他们,我只能作为汉人战死。”
赵信点点头,没有再说话。他解下自己的兵符、印绶、甲胄,换上了一直随身带着的匈奴牧袍。
是夜,赵信挟持副将苏建,悄无声息的带着数百胡骑出营投降匈奴,途中苏建挣脱,单骑逃入荒野,不知所踪。
“起来!义哥快起来!”张义在睡梦中被张大眼摇醒,“快跟我逃!晚了匈奴人就打过来了!”
张义一时还没回过神,“怎么了大眼哥?”
“主将带着亲军跑了,留我们在这等死!”
“快!我带你们跑!”
张义这才发现整个营地彻底乱了,同车的蹶张士像被抽掉了脊梁,烂泥一样瘫坐在地上,满营将士陷入了六神无主的状态,有的在哭,有的在逃,有的窃窃私语,有的呆若木鸡。
赵信还是投敌了,张义叹了口气。
看来历史并没有因他的到来而改变。
“我们有武刚车!”张义对卫青手中的大杀器很有信心,“没了主将也能守住!”
“除非有座城。”领头的蹶张士梦呓般的呢喃,“要不然单凭这几十辆武刚车,羽林卫来了也守不住。”
“大草原上哪来的城?听说那个大单于都住帐篷。”郭野有些丧气的发着牢骚,“在劫难逃咯。”
“草原,城。。。”张义反复念着这几个词,又加上郭野说过北边就是夫羊句山狭,张义突然想起了把自己砸回汉代的那座汉城。
谁说草原上没有城的?
“郭子,带我去大帐!”
张义拍拍郭野的肩膀,“大眼哥,你也一起来!”
他必须要改变历史,他必须要活下去,他必须要带着这群汉家子弟活下去。
中军大帐中空无一人,诸将校作鸟兽散。张义在郭野和张大眼的搀扶下,径直走向大帐上首的主将位。
案几上的摆放着赵信脱下来的兵符、甲胄。
在郭野和张大眼不明所以的目光中,张义将那身布满血渍和战痕的将军甲穿戴在了自己身上。
“还挺合身。”张义拍了拍甲胄,其上凝结的血痂簌簌撒落。
张义将兵符拿在手上,另一只手提着赵信的佩剑,缓步走出营帐。
“大眼哥,郭子!”
他指向营帐门口立着的两面大鼓。
“擂中军聚将鼓!”
咚咚的鼓声彻底击碎了军营中的喧哗,乱作一团的军士们诧异的望向中军大帐,而后不自觉迈开步子,向擂鼓处聚集。
不多时,大帐处便围满了人。
张义高举起兵符,脸上的笑容仿佛驱散了从丁零山吹来的寒风。
“诸君!赵将军、苏将军已向南突围,不日便会带回援军!”
“赵将军临行前,将主将一职委托于我,由我节制三军!”
“小子不才,愿带大家闯出一条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