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是杨树开花的季节。
白色的宛如棉絮状的杨树花肆意地刮着,简直是无孔不入。
大路上、屋顶上、院落墙角处,就连停着的机动车的车顶上都浮着一层白色的杨花。
不是所有花都惹人喜爱,就犹如这让人闹心的杨树花。
这几天清晨,阔洪齐村委会大喇叭除了播放戴口罩、勤洗手常态化的宣传内容,就是提醒各族村民要防火的注意事项。
第一书记白天用汉语提醒村民管好自己的小孩,千万不要让小孩点燃杨花絮。
村长居来提再用维吾尔语和哈萨克语分别重复一遍。
别看天上飞来飞去的、指头大小的、毛茸茸的杨花,可是最佳燃料。
前几天,几个俏皮的男孩下午放学后,去寻找童趣,于是点着墙根处堆积的杨花。
没成想,没等孩童反应过来,杨花“噌”的一声着起来,顺便把靠在墙根处的玉米秸秆点着了。
幸亏这家主人在家,连忙向村委会求助。
乡村振兴工作组队员和村干部好一阵子忙碌,好不容易把这冲天火光熄灭。
杨树花满天飞,各族村民生活依旧。
今天是村南头的亚库普农家乐开张的日子。
也是他邀请亲朋好友尝菜的日子。
伊力亚斯也被邀请过来。
农家乐菜肴品种不甚太多,也就几个硬菜。
什么清炖羊肉、大盘鸡、胡辣羊蹄、爆炒牛肚或牛肝、烤羊肉串。
凉菜也很普通,相当接地气,皮辣红、凉拌三丝,外加一盘切成片状的皮牙子(洋葱)。
农家乐不大,大厅里仅有的三张桌子坐满了人,都是清一色的男性。
说是尝菜,也就是难得聚在一起喝酒闲聊。
每个桌子上摆着三五瓶白酒,还有啤酒。
伊力亚斯昨天跟尤努斯等人喝得有点多,到现在胃里还难受呢。
他象征性地端着一杯啤酒抿一口。
伊力亚斯显得有点心不在焉。
昨天他出手打妻子时,被闻讯赶来的王秀拦住了。
汉族妇女王秀对他来说,是不一样的存在。
与其说是比他大几岁的嫂子,更像是他离世多年的妈妈。
王秀嗓门大,说话不留情面,可是待他亲如一家人。
伊力亚斯的脑海里现在还回荡着昨晚王秀的斥责声。
昨天,当他看见是王秀来拉架,赶紧灰溜溜地离开院子。
王秀对着他的背影吼了句,“伊力亚斯,喝点猫尿就犯浑,我让你兄弟收拾你!”
伊力亚斯吓得一晚上没敢回家。
村里人都知道,醉酒的伊力亚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廖大个子拧他耳朵,或者踢他屁股。
伊力亚斯刚喝完一杯啤酒,肩膀被人从身后拍了下,是村长居来提。
亚库普农家乐开张肯定要请村长居来提捧场。
居来提用维吾尔语低声对他说:“伊力亚斯,我刚出去撒尿,廖大个子在外面等你呢。”
伊力亚斯心想,得,该来的早晚要来,躲藏也不是办法。
他依稀记得昨晚那一拳打在布艾夏汗的眼睛上了。
看来,廖大个子看见布艾夏汗的惨状了。
要不,廖大个子也不会追到农家乐来找他。
居来提又拍下伊力亚斯的肩膀,耐人寻味地说了句,“我看啊,廖大个子早该管管你了。”
他又扫视下邻桌几个喝的兴奋大叫的汉子,低声提醒着,“跟他们一起玩,还不玩死你?!”
伊力亚斯嘴巴翕动两下,没吭气,也没跟亚库普打招呼,一个人闷头走出喧闹的农家乐。
他无精打采地走出农家乐大门,就看见廖大个子正站在小渠旁的沙枣树下,歪着脑袋观察着沙枣树的枝丫。
沙枣树的花芽开始舒展,即将到沙枣树花散发香味的季节。
伊力亚斯知道,廖大个子非常喜欢沙枣树花的香味,浓烈而又奔放的香味。
廖大个子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扭头一看,狠狠瞪了眼耷拉着脑袋的伊力亚斯,啥话没说转身朝马路边走去。
伊力亚斯亦步亦趋。
俩人一前一后走了大概十来分钟,伊力亚斯这才注意到廖大个子手中握着马鞭。
伊力亚斯的心一揪,脸色大变,快步追了上去,边追边问:“哥,你拿马鞭干啥吗?!你啥意思吗?!”
自小他就跟廖大个子是好友,少年时又长期生活在廖家,说一口流利的汉话。
廖大个子高考落榜后就在家务农,伊力亚斯虽然上的是维吾尔学校,在廖大个子手把手的教育下,他的汉语有初中生的水平。
廖大个子没搭理他,继续佝偻着腰朝前走。
伊力亚斯抓着他的手使劲朝路边的树林从中拽。
廖大个子甩着胳膊挣脱道:“一边去,喝点猫尿就犯事,我都不愿搭理你!”
说归说,他还是停下脚步,四处张望下,走到一棵裸露着树根的杨树下,一屁股坐在树根上。
伊力亚斯见马鞭还被廖大个子握在手中,心里被蛰了般,心急火燎地把马鞭塞到廖大个子腿下,说着软话,“哥,有话好好说嘛,拿马鞭干啥吗?!”
这马鞭曾是伊力亚斯爷爷的爱物。
伊力亚斯父亲三十多岁那年深秋,去拽落水的马驹,不小心掉在河里。
马驹没拽出来,旱鸭子的他差点被水淹死。
当时,廖大个子父亲恰好路过河岔口,跳下冰冷刺骨的河水,救了伊父。
廖父又凭着熟练的游泳技术把马驹从水里解困出来。
为了感谢廖父的救命之恩,伊父把传了几代的马鞭送给廖父。
俩家原本世居多年的好邻居,有了这层关系,感情更近一步,成了拜把子的异族兄弟。
这也是伊力亚斯父母双亡后,一直在廖家生活的原因。
廖父在离世前,曾抓着他俩的手安排后事。
伊力亚斯上有四个姐姐,都远嫁外地。
廖家也只有廖大个子这个独苗,几个姐妹也都离开了阔洪齐村。
廖父希望廖大个子和伊力亚斯今后亲如兄弟、互帮互助。
而这马鞭就是俩家感情的延续。
廖父曾说过,倘若他俩中一人自私自利或不走正路还不听劝阻。
伊力亚斯可以索要这马鞭,廖大个子也可以退回这马鞭。
只是,两家的缘分也就走到尽头了。
这也是今天伊力亚斯看见马鞭脸色大变的原因。
伊力亚斯比廖大个子矮一头,两人面对面坐在地上,伊力亚斯只能仰着脸跟廖大个子说话。
他煞白的脸可怜兮兮地说:“哥,你不会不管我了吧?你要是不管我,我肯定又成了贫困户,不,比贫困户还惨不走正道专走邪路,你一定要管我撒。”
廖大个子恨铁不成钢地斥责,“伊力亚斯呀,伊力亚斯,让我说你啥好呢?布艾夏汗是你老婆子,给你生了三个孩子,是你孩子的妈,你也能下这么重的手,你咋忍心下手呢?!瞧你把她打的,眼睛都充血,肿成啥了!”
伊力亚斯懊悔不已,讪笑着辩解,“这不,我喝了些猫尿嘛,才,”
“知道自己喝醉后德行不好,你还喝!我问你,等你家老大老二嫁出去,两个女婿也打她们,看你这个当爹的心疼不?”廖大个子埋怨着。
“谁敢打我丫头子,我打断他的腿。”伊力亚斯炸毛般吼叫。
廖大个子打量着他的腿,反问:“那你把布艾夏汗打成那样了,谁打断你的腿?!你就这样给未来的女婿当榜样啊?!”
伊力亚斯愧疚地低下头,无话可说。
廖大个子从腿下抽出马鞭,举着马鞭征询蔫头耷脑的伊力亚斯,“这马鞭你拿走吗,还是继续留在我家?”
伊力亚斯忙不迭回道:“哥,放哥家,我不要。”
廖大个子慢条斯理地问:“那行,既然你不同意还给你,说明你还把我当哥看。我问你,牛棚的牛卖了,卖的钱是不是被你嚯嚯完了?!”
伊力亚斯连连摇头,“第一次卖了六头牛,卖九万,我又买了100只羊,让牧民色力克帮着放呢。你知道的,这阵子羊价低。”
廖大个子半信半疑地望着他,“你没骗我?”
“哥,我咋敢骗你呢?要不,你给色力克打电话。”伊力亚斯语气很笃定。
“那你为啥还要卖剩下的两头?”廖大个子追问。
伊力亚斯脸带愧意道:“哥,我听艾克来木说,你要买无人机,手头钱不够,这些年,你给我犁的地,机耕费一直欠着,我卖牛给你还钱。”
“机耕费才多少,你也不能卖两头好牛吧?!我听布艾夏汗说,那可是两头西门塔尔牛。”廖大个子着急地责备着。
伊力亚斯实话实说:“哥,两头西门塔尔卖了四万三,我打算买马回回三儿子马三的旧收割机,改装下,割草。”
廖大个子静静地注视着他。
伊力亚斯说:“邓老板种了1000亩地苜蓿,再有20天就割了,可他找不到好割草机。我想买割草机,邓老板那里到了五月份活不多了,我出来割草,他忙,我再去他那干,我再想呢,买马三的旧机子改装下嘛,还是买圆盘式的新割草机。”
廖大个子欣赏地望着他,“村里巴合别尔肯的割草机是圆盘式的,我看过圆盘式割草机割的草,速度快,割草机在拖拉机前面操作起来方便,可是,那机子拔草根,不少苜蓿草被连根拔起,影响下一茬的产量。还有,那机子对草的伤害力大,切断的草根至少有三厘米被碾碎,创伤大,苜蓿草自愈时间长些,也影响产量。要不,你就买马三的收割机吧。他那收割机是收水稻的,我看了,把前面的滚筒卸掉,再安装个传动轴,攒劲地很。”
伊力亚斯边听边点头,看样子是听进去了。
廖大个子问:“马三那旧机子多少钱卖?”
伊力亚斯伸出一个巴掌,“五万。”
“不便宜呀。”廖大个子嘟囔着,“没问下,能便宜些不?”
伊力亚斯满眼期待地望着对面的大哥,“哥,马三说了,他那收割机我要是买,你必须出面写买卖合同,要不,他不卖。”
他见廖大个子一脸疑惑不解的神色,忙低声补充道:“马三不愿办买卖手续,他怕我喝酒开收割机出事。”
廖大个子白他一眼,“知道喝酒的后果了?”
伊力亚斯不好意思挠挠后脑勺,“哥,你出面呗。待会儿,我把欠你的钱微信转给你。”
廖大个子关心道:“你卖牛的四万三没动吧?”
伊力亚斯低头不语。
廖大个子一看他这模样,就知道坏事了,低斥道:“你不会全部嚯嚯光了吧?!”
伊力亚斯也不隐瞒,“我跟几个哥们出去玩,说好了欠的账大家平摊,谁知道,他们一个个都没钱,我就,我就用了8000块,还外面吃喝的帐了。”
廖大个子气的一个骨碌爬起来,“妈的,伊力亚斯,你老婆子最近愁的面粉快没了,你请那些酒肉朋友在外面潇洒,你是男人嘛?!”
他忿忿不平地离开。
伊力亚斯瘸着腿追在后面,“哥,对不起。”
廖大个子扭脸低吼,“你他妈该跟你老婆子说对不起。”
这对异族兄弟的对话消失在杨树林下。
翌日傍晚。
廖大个子双手背在身后晃悠到伊力亚斯家。
伊力亚斯正盘腿坐在炕上吃晚饭,布艾夏汗盯着黑眼圈没给他好脸色。
布艾夏汗看见廖大个子进屋,让邀请他吃饭。
廖大个子婉拒,坐在炕边。
布艾夏汗不时给伊力亚斯一个白眼仁。
廖大个子见状,从上衣口袋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小本子递给布艾夏汗,“给,布艾夏汗,伊力亚斯给我转了1万块机耕费,太多了,我俩是兄弟,就要个成本费,六千块钱。剩下的四千我在买买提商店买了十袋子面粉、十壶清油、三袋子大米,还有砖茶、咸盐,上面都记着呢,家里缺啥,就去他商店拿,你让买买提在上面记个数。这些爱来白来(乱七八糟)的东西,花了两千五,剩下的一千五,我交到村委会了,你家的医疗保险和养老保险没交,都从这个钱里交完了。”
伊力亚斯知道,廖大个子虽然没正眼瞧他,可这些话也是说给他听的。
他不由汗颜道:“哥,我,”
廖大个子白他一眼,催促道:“快吃,马三在等咱俩呢,签买卖合同,那收割机他让了七千块钱,明天我就给你改装。”
伊力亚斯哪还有心思吃饭,忙放下手中的碗,跟在廖大个子后面走出屋。
布艾夏汗看着手上的本子,感动地热泪盈眶。
马路上,廖大个子问:“今天到邓老板那里干活了?”
伊力亚斯乖巧地回道:“干了,给他保养拖拉机呢。”
廖大个子恶狠狠地叮嘱道:“好好干,再别偷懒瞎混了。”
“你都不知道,前天,我觉磨着我的脸都不叫脸了,改叫屁股了,前天邓老板的话让我恨不得把脸塞进裤裆里,要么找个地缝钻进去。你再跟那帮酒肉玩意鬼混,看我不打断你的腿。”廖大个子咬牙切齿地埋怨着。
伊力亚斯知道廖大个子的气消了,嬉皮笑脸地说:“哥,你再打断我的好腿,那我不成残废了?”
“打残后,我养着!”廖大个子回嘴。
俩人仿佛又回到少年时嬉笑打闹、斗嘴皮子的年代。